第一百六十四章

小说:林珩 作者:来自远方
    蔡侯吞金,薨于上京。

    执政奉旨严查,至今未能查明是自戕还是为人所害。事情悬而未决,天子有意隐瞒,结果还是被人传出消息。

    林珩手执密信,反复浏览上面的文字,其后将绢布折起,动作不紧不慢,慢条斯理。

    “派人使蔡,告知蔡欢此事。”他将叠起的绢递给马塘,迈步走向殿外。

    “诺。”马塘躬身领命,立即下去安排。

    夏日晴朗,碧空万里,天际不见一丝流云。

    林珩信步穿过廊下,袖摆轻振,肩扛的玄鸟浮现金辉,与冠缨相映,跃起斑斓光晕。

    马桂跟在他身后,一路来至侧殿,上前一步推开殿门。

    吱嘎声中,门扉向内敞开,阳光落入殿内,照亮地上的石砖,铺开扇形光斑。

    莲夫人听到声音,迅速转过身,匍匐在地行大礼。

    “参见君上。”

    “起。”

    林珩走入殿内,衮服下摆掠过莲夫人的视线,纵横纹路尽是玄黑,犹如墨色。

    殿内设有屏风,上面雕刻大朵花卉,花瓣边缘漆金,在光中绚烂绽放。

    林珩停在屏风前,转身振袖落座。

    莲夫人始终低垂着头,态度恭谨,表现得谨小慎微。

    “毒氏擅制药,西南有瘴气,未知可有解法”林珩没有赘言,直接开门见山,道出召见莲夫人的目的。

    瘴气

    莲夫人神情微变,不由得咬紧嘴唇。

    她猜到国君要用自己,不承想是为西南瘴气。

    毒氏擅制药也能制毒,家族中有关于瘴疠的记载,她年幼时读到过,至今牢记于心。

    氏族各家藏有文献,大多敝帚自珍。除了血亲族人,罕见透露给外人。

    她若告知国君,必被家族所弃。

    究竟该不该说

    莲夫人陷入两难,脑海中天人交战。

    她迟迟不出声,林珩没有催促,而是垂下目光,等她自己做出决断。

    阳光透过窗缝流入,光束覆上地面,留下斑驳光影。

    莲夫人沉吟许久,终于做出决断“君上,毒氏有藏卷撰写瘴疠。卷上记载有药,婢子记得药方,愿尽力而为。”

    “善。”林珩令侍人送来竹简和笔墨,尽数放到莲夫人面前,“写下所需药材,寡人会着人备齐。”

    “诺。”莲夫人没有扭捏,当场提笔蘸墨,默写出记忆中的药方。

    马桂守在殿内,一直默不作声。待她停下笔,立刻弯腰捧起竹简,对林珩道“君上,仆去药坊。”

    “速去速回。”林珩道。

    “遵旨。”马桂俯身行礼,捧着竹简离开殿内,身影消失在门后。

    殿内只剩下两人,林珩起身走到莲夫人面前,佩在腰间的玉环丝绦轻轻晃动,摇曳出微光,令莲夫人微微晃神。

    距离不到一步,林珩忽然开口,声音落在

    莲夫人头顶“日前朝会,寡人问策群臣,西南有瘴气,何能解。”

    听到这番话,莲夫人猛然抬起头,红唇翕张,嗓子似被卡住,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日氏族列朝,毒氏亦在末班。然至朝会结束,始终一言不发。寡人大失所望。”

    担忧成为现实,莲夫人脸色煞白。

    她明白林珩言下之意,假若药方是真,毒氏就是隐瞒不告,坐视大军为瘴气所难;如果药方为假,她便是欺君,何止被关回巷道,怕是性命难保。

    “毒氏确有藏卷,婢子亲眼所见,绝不为假”莲夫人信誓旦旦,不惜发下重誓,只为林珩能够采信。

    电光石火间,她猜出毒氏的命运。

    国君数次梳理宫廷,清除的耳目不知凡几,可见对此事的忌讳。多数人审时度势,再不敢向宫内伸手。

    唯有毒氏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国君西行会盟期间联络宫内,千方百计递送消息。国太夫人施以惩戒,却未伤筋动骨,怕是没有真正吃到教训。

    君上在朝会上问策,明明手握药方却不言不语。出于私心且罢,尚有转圜余地,若是心存怨尤才不肯说,亦或是另有盘算,怕是难以善了。

    莲夫人神情变幻,忧色难掩。

    林珩眼带审视,确定她对毒氏作为一无所知,方才收回视线,沉声道“毒氏所为与夫人无干,夫人无需担忧。”

    “君上”莲夫人欲言又止。心中情绪复杂,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敢轻易求情。

    “毒氏对寡人有怨,不宜随公子享就封。全族迁往岭州,交壬章治下。”林珩道出对毒氏的安排。

    窥伺宫内,暗中送信,毒氏犯了大忌。

    大军出征西南,如能献药解瘴气,毒氏便立下大功,未必不能用。可惜这个家族一错再错,目光短浅,注定要被抛弃。至于能否东山再起,端看能否大彻大悟,家族中是否能出一个清醒的掌舵人。

    听到对毒氏的处置,知晓林珩已经是法外开恩,莲夫人感激涕零,当即俯身在地,真心实意道“叩谢君上隆恩”

    “起来吧。”

    林珩示意莲夫人起身,越过她走向殿门,声音留在身后“毒氏不违法,然背德无义。若有下一次,莫怪寡人心狠。”

    话落,他越过殿门,身影消失在光中。

    莲夫人抬起头,怔怔望着空荡荡的殿门,直至双眼被阳光刺痛,才艰难地收回视线,牵起一抹清浅的笑容。

    “君上果然不类先君。”

    有此雄主,晋必大盛。

    离开侧殿之后,林珩迈下丹陛,直接前往南殿。

    谷珍等候在宫道旁,身后跟着两名药奴,一人背着药箱,另一人捧着木盒。盒盖没有关严,流淌出丝丝缕缕的药香。

    “参见君上。”谷珍叠手行礼,药奴匍匐在地。

    “不必多礼。”林珩召谷珍起身,扫一眼药奴手中的木盒,询问道,“这是何药”

    “国

    太夫人苦夏,不喜汤药,仆配成丸药,里面加了蜜,更容易服用。”谷珍据实以告,抬手掀开盒盖,现出里面的陶瓶。

    随我来。”林珩没有再问,照原定计划去往南殿。

    两人到时,殿内萦绕乐音,飘出阵阵欢声笑语。

    缪良守在殿前,见到林珩立即迎上来,行礼后解释道“君上,宣夫人及女公子乐今日拜见国太夫人。”

    听缪良提到林乐,林珩想起之前接到的奏疏。

    他的几个姊妹中只有林乐愿意开府,并自请西北封地,愿意为国守疆。

    这其中有她的意愿,也不乏宣夫人的教导。宣夫人身后则是雍氏,雍楹智慧绝伦,雍檀有出使之功,以其家族底蕴,只要不犯大错,日后不会亚于智氏。

    与之相反,曾与智氏并举的陶氏屡次判断失误,已有走下坡路的迹象。不能痛下决心摒弃旧习,家族迟早没落。

    念头闪过脑海,林珩只是浅笑,未曾感到唏嘘。

    殿门向内推开,他迈步走入殿内,迎面一阵暖风,熏香浸透其中,还有丝丝缕缕的甜,应是晋室女子喜好的胭脂。

    大殿内设有三席,国太夫人位于上首,宣夫人和林乐在她下首落座。

    三人面前摆放数只碗碟,碗中是甜汤,碟中是多种糕点,有甜有咸,小巧精美,明显是越厨的手艺。

    几名乐人席地而坐,乐声在殿内流淌。

    一名舞人在殿内飞旋,腰间缠绕彩带,身段高挑劲瘦,眼角和肩膀勾勒彩纹,仿效鸟雀舞蹈,一举手一投足尽是轻盈欢快。

    林珩走入殿内,乐声戛然而止,舞人停止飞旋,迅速伏身在地。

    “大母。”林珩径直走向上首,笑着与国太夫人见礼。他仍穿着上朝时的衮服,玄色厚重,金纹刺目,纵然带着笑容也难掩煞气,予人压迫之感。

    “君侯来了。”国太夫人邀林珩落座,命婢女送上甜汤。

    在此间隙,乐人和舞人倒退着离开大殿,脚步无声。

    林珩振袖落座,宣夫人和林乐站起身,一同恭敬行礼。

    “参见君上。”

    “夫人有礼。乐长高不少。”

    听到林珩的话,林乐顿时双眼一亮,难得没听宣夫人的叮嘱,主动接近林珩,开口道“君上,我长高了,能马上去封地吗”

    “为何这么急”林珩端起甜汤正要饮,闻言放下杯盏,含笑看向对面。

    “我听舅父言君上变法,实行军功爵,我想立战功”林乐兴致勃勃,样子十分活泼,与曾经的害羞寡言有天壤之别,简直判若两人。

    见她这般表现,宣夫人暗道不好,无奈来不及阻止,只能低下头权当没看见。

    她的反应委实有些奇怪,林珩诧异扫过一眼,视线重新回到林乐身上,道“你年纪尚小,无需如此着急。”

    “君上,我不小了。”林乐样子认真,就差当面掰手指,“晋女及笄可成婚,我想多娶几个,自然要早做打算。”

    林珩刚刚饮下一口甜汤,闻言差点喷出来。

    “你说什么”

    “君上,我母不愿再嫁,也不想养男妾,注定只我一女。我今后要去封地,难能承欢膝下。我多娶几个,多诞子女,她就不会寂寞。听说爵位越高能娶的越多,我要多立战功,努力升爵”

    这个理由相当实际,显然她酝酿许久。

    宣夫人满面通红,感动也不是,尴尬也不是,只能以袖遮面,尽量把自己挡起来。

    国太夫人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停都停不住。

    她一边笑一边招手,把林乐叫到身边,环抱住她,摩挲着她的头顶,对林珩道“君侯,阿乐孝顺,何不成全她的心意。阿乐告诉大母,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晋国没有就去越国找,总能找到合你心意的。”

    “貌美,体健,好生养。”林乐脱口而出。

    国太夫人再次笑出声,连道数声“好”。

    林珩也哑然失笑,惊讶于林乐的想法,偏偏她还无比认真。

    笑过之后,林珩轻咳两声,神情变得严肃。他看向林乐,正色道“你为晋室女,要学习掌管封地,懂得体会民情。战场乃死生之地,领兵需磨砺,无需急在一时。”

    林珩郑重其事,林乐也收敛起稚气,离开国太夫人的怀抱,面向林珩叠手下拜“遵君上教诲。”

    两人说话时,宣夫人恢复娴静,不再满脸尴尬。她看到等候在殿前的谷珍,心中有所猜测,当即向林乐示意,决定起身告辞。

    君上前来分明有事,她们不便久留,自然该早些离宫。

    “乐告退。”林乐正身行礼,和宣夫人一同走出大殿。

    母女俩离开后,林珩召谷珍上前,对国太夫人说道“我不日出征,国内诸事仍需仰赖大母。谷医为大母诊脉,我才好放心。”

    听到林珩这番话,国太夫人只能伸出手,笑道“君侯不必担忧,不过是难奈暑热,天凉就好。”

    谷珍搭上国太夫人的手腕,停顿片刻换上另一只手。

    事实正如国太夫人所言,她并无大碍,困倦的确是因苦夏。但她年事已高,身体不比早年,自应加倍留意。

    “仆配有丸药,国太夫人需按时服用。”

    “放下吧。”

    谷珍留下丸药,收起药箱,随即退出大殿。

    国太夫人挥了挥手,殿内侍婢一并离开,仅留下祖孙二人。

    殿门关闭,她方才开口“君上今日来,应有要事。”

    “一为大母身体,大母康健我才能放心。”林珩没有隐瞒,选择实话实说,“其二,我收到密信,蔡侯吞金,已薨。”

    “蔡侯薨了”国太夫人皱眉。

    “消息今日送到,暂不知是自戕还是为人所害。我已遣人告知蔡欢。”林珩说明安排。

    以蔡欢的政治目光,绝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蔡侯曾言是天子害我,押送上京之后,迟迟未有结果。如今吞金而死,究竟是杀人灭口还是另有隐情,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天子若是避而不谈,身为侯伯,他便只能带兵入上京,代西境诸侯寻求一个答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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