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王宫内灯火辉煌,鼓乐齐鸣。
通往宫门的长街上,一辆又一辆马车闯过夜色,在月光下接踵而至。
高大的车轮压过土路,两旁甲士手持火把,火光在行进间跳跃撕扯,沿着长街拖曳成数条明亮的光带。
队伍抵达宫门前,早有宫奴在一旁等候。
见车厢门开启,身着短衣的奴隶迅速匍匐到车前,熟练地躬身在地,充作下车的脚踏。
上京贵族习以为常,踩着奴隶的背走下车辕,同相熟之人见礼,谈笑风生进入宫门。
“今夜飨宴,各国使臣齐至。”
“晋使雍檀前曾当殿质问天子,令执政哑口无言。”
“未知今日又将如何。”
贵族们压低声音,兴致勃勃谈论,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风雨担忧。天子威严丧失与否,好似压根与己无干。
有人看到执政的马车,立即出声提醒“慎言,执政已至。”
这句提醒相当及时,议论声戛然而止,人群中顿时一静。
一辆金伞马车行至宫门前,执政步下车辕,站定后扫视众人。目光越过上京贵族和几名诸侯国使臣,锁定慢一步抵达的晋使队伍。
晋、越两国的使臣联袂而来。
两辆车俱为三马牵引,车奴高大强壮,膂力惊人,能单臂控制奔驰的战马。
车身雕刻图腾,车伞镶金饰玉,尽显奢华。
雍檀和淳于起先后走出车厢,见到匍匐在地的奴隶,两人的动作别无二致,从车辕一跃而下,避开奴隶稳稳落地。袖摆落下时,恰好垂挂在奴隶眼前。
见到这一幕,上京贵族面现讥讽,暗中嘲笑大国氏族不识礼仪。慑于两国强势,只敢背后挤眉弄眼,无一人敢当面口出讽言。
执政却是神情凝重。
与旁人不同,通过方才一幕,他看到的是晋越两国盟约稳固,使臣共进退,甚至不需要商议。
“大国为盟,休戚与共。恶其一,则腹背受敌。危矣。”
压下心中苦涩,执政收回视线,先一步转过身,踏着乐声去往大殿。
再是忠心耿耿,也经不住百般消磨。
三番五次被天子猜忌,手中的权力被逐步瓜分,满腔热血也会冷却,直至陷入冰点。
执政沉默向前,迥异于成群的贵族,身旁竟无一人,身影竟有几分寥落。
雍檀抬眸看向他,回想之前来上京时的场景,从这名老人身上清晰感知到颓然。
荣耀湮灭在岁月中,失去昔日光华。掌权者不能兴利除弊,发愤图强,权威将如流沙滑出指缝,再也无法挽留。
正如这座巍峨的雄城,已然是日薄西山,回天乏术。
一阵马蹄声传来,打断雍檀的思绪。
他回过头,见楚、齐两国使臣的马车前后抵达。两国有历城之盟,使臣结伴赴宴,和晋越一般无二。
四人在
宫门前相遇,互相叠手问候,表现得彬彬有礼。直起身时,都是面带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
周围使臣无一出声,更不敢上前打扰,唯恐触到霉头被殃及池鱼。
大国使臣两两并肩,对面而立,气氛剑拔弩张。周围人心中惴惴,皆是默不作声,轻易不敢言语。
四人站在宫门前,恰好拦住入宫之路。此举有违礼仪,虎贲本该出声提醒。但在这一刻,肃杀充斥在空气中,虎贲不约而同闭上嘴,甚至主动退后半步,集体佯装无事,将应尽的职责抛到脑后。
虎贲不出面,侍人更不会做出头椽子。
日前盗匪入城,晋甲大发神威,馆舍前血流成河。台阶下至今残留殷红,足见其凶残。想保住脑袋最好不要招惹。
天子近侍入驿坊传旨,越使一言不合夺其性命,宫内不闻不问,一卷草席丢出城外,如同无事发生。
这般装聋作哑,连问一句都不曾,怎不令人寒心。
侍人缘何丢掉性命
归根结底是奉天子旨意。否则怎敢越过晋使传旨,当面挑衅大国氏族。
结果落得死不瞑目,尸体被丢出城外,连个像样的坟冢都没有。
宫内侍婢兔死狐悲,自那以后再无半分效死之心,言行谨小慎微,一切只为自保。
雍檀四人挡在宫门前,虎贲不出声,侍人躲到一旁,以至于各国使臣停步不前。
待贵族们走远,宫道变得空空荡荡。
礼乐声流淌,本是恢弘的韵律,入耳却显得空洞,不复盛音。
乐声持续良久,宫道尽头传来脚步声。
一名侍人疾行而来,奉天子旨意前来查看,探究为何使臣迟迟不至。
侍人一路小跑,喘息未定。看到宫门处的情形,下意识停下脚步,心中满是踌躇。
“这要如何回禀”
就在他迟疑不定时,雍檀几人终于有了动作。
四人冷睨对面,其后一甩袖摆,前后跨过宫门踏上宫道,大步向乐声传来处行去。
侍人站在原地,遇四人从身旁走过,迅速避让到一侧,弯腰垂手,大气不敢喘。
各国使臣紧跟着走入宫门,数名小国国君夹在队伍中,对雍檀等人走在身前没有丝毫不满。
大国之威。”
“吾等不如,唯有从之。”
一行人来至大殿前,依礼整理衣冠,提步登上丹陛。
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迎面有香风袭来。明亮的烛光映在脸上,一瞬间卷过热浪,驱散晚秋的凉意。
殿内火光通明,铜灯并排摆放,牛油火烛熊熊燃烧。光芒吞噬暗影,照亮大殿每一个角落,黑夜如同白昼。
高大的圆柱并排矗立,从殿门延伸至宝座前。
宴会席位设在圆柱下,贵族已经入席,诸侯使臣的席位暂时无人,天子宝座也是空空如也。
使臣们进入大殿,礼乐声愈发高亢。
贵族们的视线移
过来,看到为首的四人,互相传递眼色,开始交头接耳。
雍檀目不斜视,率先行至席间落座。
殿内有婢女引路,使臣人数虽多,行动却不见杂乱,很快全部入席。
“天子至”
殿外传来唱声,天子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下。
宽袍高冠,玉带缠腰。腰悬一枚玉环,环下丝绦垂落过膝。
礼官的唱声中,天子迈步走入大殿,众人俯身行拜礼,宫迎天子登上宝座。
“起。”天子振袖落座,声音在殿堂响起。
“谢陛下。”众人再拜后起身,各自入席。
乐声告一段落,侍婢鱼贯入殿,送上美酒佳肴。
天子面前设九鼎,国君、贵族和使臣的食器严格遵照礼制,没有一件出错。
上京的酒十分浑浊,需筛过才能饮。
盘中菜肴热气腾腾,烹煮方法简单,大多只加了盐。不能说难吃,但也绝称不上美味。
宴会伊始,众人就察觉端倪,这场飨宴名为嘉奖,天子未必情愿。
酒食严格遵照礼制。
这种规格源于分封之初,彼时国家初立,诸侯多是毕路蓝缕,艰难竭蹶。大环境之下,天子崇尚节俭,宴上酒食不算丰盛,甚至有些粗糙。
在当时,飨宴规格符合国情,诸侯全无异议。
换成当下,上京奢靡成风,上自天子下至贵族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以这样的酒食设飨宴就显得不合时宜。
但摆出礼制,这样的宴会又无从挑剔。
众人窥出天子的意图,目光聚集到雍檀身上,心中各有所想,却不能宣之于口。
“天子心狭。”有人低声道。
“慎言。”身旁人立刻提醒。
天子此举挑不出错,却是明摆着恶心人,实在令人看不过眼。
他国使臣尚且如此,何况是雍檀这个当事人。
他看着面前的食器,忽然冷冷一笑,在满殿寂静中站起身,迈步走至大殿中央,擎起林珩赐给他的符节,朗声道“晋使雍檀,奉君命入觐,贡绢、谷、奇珍等数十车,唯敬天子。然臣有事不明,请天子赐教。”
雍檀刚一起身,殿内众人同时一凛,脑子里闪过两个字来了
楚国使臣鹄离看向雍檀,双眼微眯,似已猜到他会说些什么。目光转向天子,果不其然,后者面色阴沉,眼底的冷意藏都藏不住。
天子一直对雍檀避而不见,专为防备今日场景。
奈何天不遂人愿,盗袭城内,晋使击盗有大功。不设飨宴不能堵天下人口。
“今日飨宴,不提他事。”天子沉声道。
“事关重大,臣不能从命。”雍檀不肯给天子台阶,当场堵住对方的借口,直言道。
天子猛然攥紧拳头,目光锋利几欲杀人。
雍檀不以为意,继续道“天子,天下共主,理应正直公平。”
话音落地,殿内愈
发寂静,落针可闻。
执政扫一眼天子,遇上对方的目光,却首次避开视线,无意出面为他解忧。
“晋、楚同为侯国,楚求聘晋室女公子,不遣使者,仅派甲士递送国书,实乃无礼。女公子有爵,有封地,楚以夫人聘,更是蔑晋”
雍檀口若悬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女公子拒聘,合情合理。”
“我国国君派人入楚,斥楚无礼,怎想楚竟射杀来人,更派兵袭晋边,焚临桓要塞。”
“行径之恶,无耻之尤,令人发指”
雍檀直视上首,牢牢锁定天子,目凝霜雪,令人脊背生寒。
“楚恶行昭彰,反倒打一耙,上疏污蔑我国。天子不查真相,偏听偏信,下旨申斥我国国君,行止昏聩,何其不公”
目睹众人神情变化,楚国使臣拍案而起,驳斥道“一派胡言”
众人寻声望过去,楚使鹄离正迈步离席,行至大殿中央,与雍檀正面对峙。
“我国君上诚心求聘,你国女公子拒婚,言辞多有不敬,怎言颠倒黑白”
“不敬笑话”雍檀满面冷色,与之针锋相对,“女公子拒婚,书信内容无不可言,有哪句不对言年龄不为配,还是言晋楚大仇需知女公子豆蔻年华,楚侯长她十岁,怎不老烈公时,晋楚鏖战,边境烽火连年,怎不为仇句句实言,有目共睹”
“你”
“我如何”雍檀不给鹄离驳斥的机会,继续道,“况国书递送时,楚侯仍为公子,女公子有爵,地位不次。言不敬,实强词夺理,贻笑大方。”
他所言句句实情,鹄离无从反驳。
就在这时,齐国使臣翁夹出声“晋使言楚杀晋人,据我所知,纪州城下死的都是胡人。”
胡人
多数使臣仅知晋侯派遣骑士,并不知全是胡人。乍一听翁夹所言,不免议论纷纷。
翁夹环顾殿内,目光落回到雍檀身上,不怀好意道“我竟不知,晋何时与胡为伍”
此言可谓诛心,歹毒之极。
楚使抓住机会,开口质问雍檀,表现得咄咄逼人“楚杀胡,何过之有”
天子也放松紧攥的手指,借机落井下石“尔言之凿凿,诉予一人不公。晋与胡为伍,懈怠守边之责,忘却本分,难道不该问罪”
闻言,雍檀不惊不怒,坦然道“骑士为羌夷,居晋阳多年,内附与晋。”
“你承认就好。”天子乘胜追击,“既如此,楚杀胡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晋侯罪加一等。”
淳于起不能再坐视,闻言就要起身,却见雍檀面色如常,直视满面得色的天子,不紧不慢道“史书载,平王迁都,有五羌、三狄跟随,一路扈从。八部首领护驾有功,平王授其爵,准部落内附。若臣没有记错,上京诸君中,不乏八部血脉。”
这番话一出,天子的得色僵在脸上,鹄离和翁夹神情骤变。
“晋许
羌夷内附,便是罪加一等。平王授爵羌狄八部,明确记载史书,依陛下之见,又该如何问罪”
雍檀手持符节,孤身立于大殿中央,正面天子的恶意,夷然不惧。
晋人好战,勇猛无双。
晋人性烈,百折不弯。
天子和楚国要强词夺理,以结胡污蔑晋侯,他直接举出平王,反手一巴掌抽在对方脸上,力道十足。
天子哑口无言。
坚持问罪林珩,就要推翻平王授爵。
如雍檀所言,平王时羌狄内附,数百年融合,不容否认,也难以分割。
雍檀给天子出了一个切实的难题,让他骑虎难下。
要么承认偏听偏信,过错在楚,收回斥责晋侯之言。要么就推翻平王授爵,罪责自己的祖宗。
殿内的议论声早就停止,众人的目光聚集到宝座前,只等天子做出决断。
淳于起终于放下心,安坐在席间,嘴角隐隐勾起弧度。
执政垂下眼帘,心中慨叹,却也无心出面,任凭天子丧失颜面。
鹄离和翁夹对视一眼,都感到事情棘手。
楚国本就不占理,本以为能抓住晋侯的把柄借机翻盘,哪承想雍檀搬出平王。
事情过去几百年,多少人都已经淡忘。结果他却记得清清楚楚,直接堵住了天子的嘴
宝座上,天子如坐针毡。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罪责先祖,就只能收回旨意,承认自己有过。
予一人不查,错怪晋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天子脸色铁青。
楚使的脸色更加难看。
雍檀却扬起笑容,双手持节,朗声道“陛下英明。”
史官坐在殿内,下笔如飞,详细记录每一句话,不落半字。
上京贵族和在座使臣各有思量,但都明确一件事晋人性烈,当真不好惹。
“晋侯暴虐,动辄灭国。晋使当殿质问天子,半步不让。”
“晋楚开战,谁胜谁负”
“先前以为楚有利器,胜算更大。如今再看,不好说。”
使臣们小声议论,看向楚使鹄离,目光微闪,神情颇有几分微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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