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作美。
清晨时分,云销雨霁。
持续数日的雨水告一段落,乌云飞散,湛蓝晴空一碧如洗。
风变得更冷,呼啸刮过旷野,薄冰铺上水面,自河畔向河心延伸。站在河畔向下望,相隔透明的冰层,水流奔腾不息。
冰层未合拢处,时而能见鱼群出没,飞溅起大片水花,跳跃蓬勃的生命力。
野河西岸的废墟内,残垣断壁披挂白霜,远远望去,浮动大片晶莹。
野河东岸,大军几度交锋的战场上,随处可见断裂的弓刀。淤泥踩踏后冻结,坑底遍布冻结的血痕。
四座营盘散落在战场两端,两两互为犄角,与敌方日夜对峙。
营地壁垒森严,数米高的瞭望楼拔地而起。甲士轮换登高,时刻警惕营外,不敢有片刻懈怠。
营门前高挂免战牌。
风过掀动木牌,背面频繁敲打门柱,发出刺耳的响声。
守门的军仆正要轮换,忽闻一阵鼓声。
众人仰头望去,就见瞭望楼顶挥动旗帜,旗杆遥指前方,预告营外来人。
军仆立刻行动起来,彼此间配合默契,分出一人向营内禀报,其余人抄起长矛和刀盾迅速各就各位。
林珩在国内实施变法,一项军功爵制度极大激励了晋人的战意。
此前几场鏖战,军中上下悍不畏死,甲士不必提,军仆、扈从军乃至奴隶都在奋勇厮杀。
每场战斗结束后,都会有主簿跟随清理战场,专门记录整理各人战功。
斩获的首级记录在册,战后论功行赏,国人和庶人期望得爵,余者尽能换成田宅、粮布和钱币。
林珩言出必行,不允许任何人在战功上动手脚。
有人胆敢以身试法,他亲自下令斩杀两名主簿,尸体至今挂在营内,形成极大震慑,也最大程度收揽人心。
晋军上下万众一心,无不愿为国君效死。
林珩口中的“谈不拢再战”,百分百出于实际,绝非楚项所谓的虚张声势。
伴随着鼓声传出,营内气氛变得肃杀。
甲士快速集结,过程中无一人开口,只有沉默的脚步声,井然有序,杀气腾腾。
军仆紧随着甲士列阵,动作有条不紊,耗时不到之前的一半。
扈从军接连冲出帐篷,手中都抓着武器。虽不及晋甲行动敏捷,也能抓紧时间排成队列,和最初的乱糟糟有天壤之别。
鼓声持续敲响,直至传入大帐。
帐前侍人听到召唤,立即掀起帐帘入内,向林珩禀明实情。
“营外来人,打出齐侯旗帜。”侍人垂手恭立,目不斜视。
在他对面是一具翻倒的木架,架上悬挂的舆图铺在地面,玄色和绯色衮服交叠其上,冠、簪、环佩和玉玦散落四周,无不式样精美价值非凡。
木架后设有一张屏风,声音就是从屏风后传来。
“齐
侯”
两字落地,声音中透出疑惑。
林珩绕过屏风,黑袍玉带尚且整齐,长发披在肩后,一缕散落在脸颊边,不似平日里庄重,现出几分不羁。
他迈步越过木架,单手耙梳过额前的长发,眉似墨染,眸浸霜色,神情若有所思。
在他身后,一身绯红的越君闯入眼帘。中衣轻薄,领口微敞。乌发垂过腰间,脖颈上散落几点红痕,妖冶醒目。
越侯昨夜过营,一直没有离开。此时出现在中军大帐并不意外。
侍人迅速低下头,目光紧盯着脚下。林珩不开口,他便纹丝不动。
“齐侯此时过营,想是有备而来。”楚煜斜靠在屏风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带着钩子,能轻易使人脸红耳热。
“果真如此,倒是该以礼相待。”林珩竟似铁石心肠,任凭越侯风情万种,神情反而更加严肃。
“以礼相待”楚煜呢喃这四个字,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林珩被笑声打断思绪,侧头看过去,挑了下眉“君侯知其有备而来,无妨与我一同出营。”
“齐侯不请自来,料是决心不小。楚侯未至,不知作何打算。我与君侯同出,其后归营,以防楚军异动。”提起正事,楚煜收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也好。”林珩点点头,当即唤人入大帐,准备迎接来客。
大营外,赵弼坐在战车上,身着衮服,头戴冕冠,腰佩一柄长剑,名为齐侯剑。
齐侯剑的剑身长近五尺,剑鞘花纹古老精美。剑首以金丝缠绕明珠,周围镶嵌玳瑁彩宝。
据传明珠采自一枚巨大的海贝,世间仅有两颗,一颗藏于齐国,另一颗由初代齐侯献给天子,可惜在平王迁都时遗失,至今下落不明。
齐侯的车驾停靠在营前,身后是随行的齐国相和甲士。
一行人通报过来意,没有等候太久,紧闭的营门向内敞开,身着短袍的军仆小跑出营,合力移开拒马,清出一条通道。
营内鼓声停歇,短暂的寂静后,号角声响彻旷野。
几名晋巫出现在营门后,无视齐人古怪的神情,围成一圈大声祝祷,同时抛出骨甲。
骨甲翻飞,接连落向地面。
“吉”
读出甲片上的预兆,晋巫扬声大吉。
恰遇日光洒落,在营前铺开亮色,为这场卜谶平添些许神秘,
世人笃信鬼神,无论晋巫因何占卜,此时卜出大吉都是一件好事。即便是等候在营外的齐人,听到“大吉”一字也不免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卜谶结束,晋巫一起离开,和来时一般迅速。
除了占卜的结果,几人再未出口只言片语。
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哒哒的马蹄声。
伴随着铠甲的摩擦声,全副武装的甲士行出营门,在营前如潮水分开,分列在门柱两侧。
甲士之后是数百黑骑。
马上
骑士出身氏族,且身上多有战功,行进中仍维持进攻姿态,周身萦绕凝血的煞气。
黑甲身后,两杆图腾旗闯入眼帘。
一面玄底金纹,玄鸟在旗上振翅,仿佛要直冲九霄翱翔万里。另一面炽烈如火,凶猛的於菟盘踞其中,如置身血海。
玄鸟旗和於菟旗同时出现,象征来者不仅是晋侯,还有越侯。
“晋越同盟,果真牢不可破。”赵弼凝视风中的旗帜,眸光微闪。表情始终如一,巧妙隐藏心中所思。
玄车和金车并驾齐驱,玄鸟旗和於菟旗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
望见林珩出营,赵弼迅速收敛情绪,先一步驱车上前,与对面两人见礼。
齐人擅剑击,军中多击技之士。
齐国的战车也十分有特色,不比晋国和楚国的车辆擅长冲撞,也不及越国战车灵活,速度却格外快。车前有架设长弓的凹槽,能在奔驰中连发,在诸侯国间独树一帜。
赵弼先一步行动,主动放低姿态,无非是展示出诚意。
林珩没有拒绝这份示好。礼尚往来,同样对他表示尊重。
“君侯有礼。”
见林珩如此表现,赵弼心头微松。目光转向楚煜,后者浅笑回礼,分毫不见和楚项交锋时的凶狠,好似温和无害。仔细观察,眼波流转间仍溢出慑人的血腥。
“昨日国相过营,带回晋君国书。弼今日前来,专为商谈罢兵。”
彼此见礼之后,赵弼没有闪烁其词,而是开门见山道出来意。
林珩要求五十城,他不可能答应,齐国氏族也不会点头。但休战势在必行,晚一日不如早一日,迟恐生变。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选择今日过营与晋侯商谈,并没有提前知会楚国。
用意不言自明。
一来提防楚国不愿休战,试图从中作梗;一来,单独和晋国商定条件,再推及越国,中途抛开楚国,未必没有撕毁盟约之意。
此前与楚联军是未雨绸缪,不欲晋国做大。如今事不能成,情况急转直下,他必须为国打算,一切从齐国利益出发。
齐室有君子之名,赵弼行事却更注重实际。必要时,他不介意抛弃虚名。
正逢上京巨变,王子肥谋逆,晋侯身为侯伯,可以名正言顺出兵伐罪。齐国与晋修好,哪怕只是暂时,也是利大于弊。
想清楚得失,赵弼摆明态度,也不在乎人多眼杂,直接道出求和的决心。
“齐君可入营详谈。”林珩笑道。
“善。”赵弼欣然应邀。
楚煜没有与两人同行,而是向林珩告辞,依照原计划返回越军大营。
回程途中,他迎面遇到一队探骑,得知附近有楚军探子出没,探骑正在设法追赶。
“君上,楚人行动诡秘,料有阴谋。”熊罴驾车近前,开口说道。
“阴谋”楚煜靠坐在车上,单手轻敲车栏,三下后停住,转头眺望楚军大营的方向,道,“探子不必
再追,随我回营。”
探骑虽有不解,然君命既下,唯有听命行事。
队伍加速前行,一路返回越军大营。
楚煜下车后立即升帐,召氏族前来议事。
氏族接到命令,全部急匆匆赶来。在帐前相遇,都能看出对方脸上的疑惑。
众人入帐时满头雾水,入帐后停留不到半个时辰,离开时各个满面红光,都在摩拳擦掌。
“君上有旨,全军集结”
伴随着一道道命令下达,越军迅速开始行动,三军大张旗鼓,声势骇人。
大军集结时,一骑快马驰出营地,直奔晋军大营。
与此同时,楚项见到归来的探子,得知赵弼前往晋军大营,猜出他的打算,心中暗道不妙。
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等他与令尹商量出对策,又有人来报,越军三军齐动,貌似要擂鼓出营。
林珩说要再战,或许是威胁手段,为的是在谈判中占据上风。换成楚煜,与楚不共戴天的越国国君,无论楚项还是令尹都心中没底。
楚越交锋数百年,只要有机会都想推倒对方太庙,结束宿敌的国祚。
“晋侯愿意罢兵,越侯未必同意。”
“齐国前去谈和,越侯本在晋营,却突然间离开,莫非与晋侯没有谈拢”
氏族们聚集在大帐中,你一言我一语,对前景都不乐观。
楚项环顾帐内,认为商讨不出结果,继续坐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
他没有再征询众人意见,直接下达命令“全军集结,以防越军袭营。备仪仗,寡人去见晋君。”
按照原本的计划,今日将再派使者过营。
奈何计划没有变化快,越军行动不妙,齐侯有可能背刺,楚项不得不放下骄傲,亲自去见林珩。
他十分清楚,这一次低头,想重拾主动就变得异常困难。但事已至此,他没有更多选择。
“速”
下定决心,楚项不再拖延。
氏族再不情愿,奈何现实所迫,唯有听从国君旨意,阴沉着表情离开,召集麾下迅速做出安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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