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侯大军驻扎城外,上京城门日夜不闭,城头火光通明,成排的火把燃烧整夜。
马桂驱车穿过城门,前方以军仆开路。城内守军不敢阻拦,任凭队伍长驱直入。
夜晚的上京城格外寂静。
马车经过城东,贵族大宅座落在暗夜下,除个别闪烁明光,大多是乌灯黑火不见亮光。
昔日执政的宅邸府门紧锁,不复见曾经的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几座焚烧的大宅未经修缮,焦黑的墙垣和断裂的木柱随处可见。尤其是喜氏兄妹留下的宅院,门板坍塌,照壁上的雕刻损毁,仿佛在演绎这个家族的破灭。
废王流徙,王座上有了新主,城内气象却不见改变,仍是日益萧条,充斥着颓败。无论贵族坊、城民坊还是商坊,黑夜不提,白日里也不见热闹,都是一片冷清。
马车穿过街道,哒哒的马蹄声传出,惊动巡逻的甲士。
望见开路的军仆,认出车前的旗帜,甲士迅速让至一旁。连续两队皆如此,竟无一人上前盘问。
“上京城,天子之都。”马桂目睹一切,讽意闪过眼底,稍纵即逝。
驱车的奴隶不断扬鞭,健马撒开四蹄,马车飞驰在长街上,沿途掀起劲风。
宫门前矗立一队虎贲,身着全甲,却无半分精气神。各个高大健硕,气质却显萎靡,样子无精打采。
马车在门前停住,车辕跳下一名小奴,向虎贲说明来意“晋王遣人,烦请上禀天子。”
虎贲探头看向小奴身后,只见一名黑衣诗人坐在车内,手中捧着木盒,冠以金饰,分明是晋王内侍。
猜出马桂的身份,虎贲不敢轻忽,当即向宫内通禀。
一门之隔,守在门内的侍人得知情况,一溜烟跑过宫道,直奔天子歇息的正殿。
宫门已闭,夜间开启不合规矩。但门前是晋人,还是晋王内侍,口称有要事禀报,规矩势必要被打破。
姬典在榻上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
殿内留有两盏宫灯,鹤形灯座足有半人高,细长的喙衔起铸成荷叶形的灯盘,盘中灯油以秘法熬制,在燃烧时散发清香,能够安神助眠。
王室独有的秘方却在今夜失去效力。
姬典翻来覆去,不断发出声响,烦躁的情绪持续攀升。守殿的侍人小心抬头,窥见天子的模样,谨慎地缩了缩脖子,无一人出声,更不敢上前讨好。
宫变之夜,正殿前血流成河。至今回想起来,众人仍心有余悸。
废王离开上京,王子典登上王位。虽名为新王,但手无实权。诸侯在上京,他事事听从。诸侯离开之后,朝政也将由投靠大国的贵族把持。
长此以往,天下共主名存实亡,注定沦为一尊摆设。
不过宫人也十分清楚,天子无法对抗诸侯,也不能拿贵族开刀,碾死一个宫人却是轻而易举。
看清背后的危险,众人变得提心吊胆,愈发规行矩步,谨小慎微。
内侍宁可装作木讷,也不敢轻易讨好天子。
日复一日,情况愈演愈烈,王宫内犹如一潭死水,甚至不及废王在时。
砰
姬典实在睡不着,满心烦躁,抓起枕头丢到地上。玉制的枕头砸向地面,连续翻滚两周,边角磕碰,掉落不规则的碎片。
见状,守夜的侍人噤若寒蝉,恨不能缩进墙角的阴影里,更加不敢出声。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人声“陛下,晋王派人入城。”
声音传入殿内,姬典短暂愣了一下,随即从榻上起身,道“带去前殿。”
“诺。”侍人在门外应声,影子落上门板,短暂扭曲拉长,其后转向远去,随着脚步声一同消失。
姬典揣测林珩用意,同时命人更衣。
两名侍人展开袍服,分别套上他的手臂。一人跪地为他穿上履袜,另一人取走地上的玉枕,手指仔细擦过青石拼接的缝隙,确保不遗留半块碎片。
“去前殿。”
殿门打开,姬典迈步穿过廊下。他本可以将人带来寝殿,出于谨慎考虑,还是选择在正殿召见来人。
彼时,马桂正随侍人行过宫道,提步登上丹陛。
大殿内亮起灯火,两排宫灯逐次点燃,驱散一室幽暗。
明光摇曳,辉煌耀目,恰似火树银花。
马桂在殿前等候,直至侍人宣召,他才进入殿内。
天子高坐王座,见来者是一名内侍,却也没有小看。宫变当日,他亲眼见到这名侍人跟随在晋王身边,俨然是其心腹。
“拜见陛下。”马桂停在大殿中央,俯身行大礼。
“免。”
“谢陛下。”
站起身后,马桂擎起木盒,高高举过头顶,口中道“君王手书,请陛下过目。”
一名侍人走上前,从马桂手中取走木盒,送到姬典手中。
怀揣着疑问,姬典从盒中取出竹简,从头至尾浏览一遍,脸色逐渐发白,额头冒出冷汗。
齐国公子在楚国都城放火,楚王之父受惊。
楚国女公子被刺伤,一怒拿人,鞭笞,戴枷囚笼示众。
齐王和楚王接到国内消息,当面问责,针锋相对,僵持不下。
信的末尾,林珩言事不能断,依礼上禀。如天子不能决,当祭祀问于天地,断于鬼神。
最后两行字,姬典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抹去额头的冷汗,绞尽脑汁猜测林珩的真实用意。想到判断出错可能带来的后果,顿觉眼前一黑。
四大诸侯,他一个都惹不起。
楚王和齐王闹起来,晋王不能决断事非,他更不可能。
真如信上所言,正式举行祭祀,当众问于天地鬼神,这件事势必要广为人知。
就算脑子再不清醒,也能猜出事后带来的影响。不提公子弦和女公子妍谁的过错更大一些,齐国和楚国经此一事都会丧失颜面。
齐王不会乐见
,楚王定然一样。
四大诸侯之中,晋越联盟牢不可破,齐楚不能拿晋国如何,也暂时不会找越国麻烦,要撒气会找谁
思及此,姬典脸色惨白,汗流得更急,捧着竹简的手微微颤抖。
假设上京没有衰弱,他是名副其实的天下共主,调停诸侯争端实属应当。这也是天子权威的体现。
问题在于他空有名头却无权柄,事情牵涉到两个大国,无疑是烫手山芋,稍不留神就会栽进去。
“如何是好”
王子盛和王子岁都不在宫内,他身边无人能够商量。
情急之下,姬典只能想到一个办法拖。
“事关重大,暂无法决断。待到明日,予一人亲至城外,与伯舅当面商议。”
听到天子的回答,马桂没有多言,躬身行大礼,倒退着离开大殿,在夜色下行出王宫。
在他走后,姬典又一次展开竹简,看着上面的文字,好似有刀锋迎面袭来,更像是凶兽张牙舞爪,令他不寒而栗。
一声脆响,他用力合拢竹简,命侍人备车,他要出宫去见王子岁。
“不摆仪仗,轻车简从。”
“诺。”
侍人领命,迅速下去安排。
不多时,一辆马车驶离王宫,向城东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上京城外,晋军大营内,中军大帐不闻争吵声,安静得有些诡异。
帐内,赵弼和楚项各踞一席,不似先前剑拔弩张,都想劝说林珩改变主意,不希望将两国之事传扬开。
“寡人此前考虑不周,万望见谅。”赵弼能屈能伸,想使林珩帮忙隐瞒,干脆利落承认过错。
他隐约觉察到,借力的想法被看穿,使晋王不悦。
如果林珩当面质问,他反倒有办法应对。奈何对方压根不提,而是摆出礼法,依照规矩行事,让他有苦说不出。
这种憋屈感,他还是首次体会。
无奈,祸是他自己惹的,硬着头皮也要解决。
相比赵弼,楚项也没好过几分。
楚人傲慢不假,霸道是真,骄横跋扈也非污蔑。但是,楚妍这次的行为委实太过,对大国公子动用私刑,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何况赵弦还是她的丈夫,两人的婚事象征齐楚结盟,这件事处理不好,两国必然结成大仇。
一旦民意被引燃,必然火势熊熊,再难以扑灭。
难道说,这就是晋王的目的
在赵弼挖空心思拯救局面时,楚项一言不发,沉默地观察林珩。他有种预感,相比越王楚煜,晋王更是楚的大敌,关系生死。
这样的预感前所未有。
哪怕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他也不曾有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楚项的目光太过尖锐,想忽略都很难。
楚煜双眼微眯,手指压住茶盏,很想再次丢过去,连茶汤一并砸到楚项脸上。
林珩一边应付赵弼,一边分
神留意楚项,自然不会错过他的神情变化。
废王派人入晋刺杀,证据确凿,无从争辩。但他从来都没忘,刺杀一事也有楚国的影子。
晋国要东出,楚国横亘在前,是不折不扣的拦路虎。两国迟早会再次交锋,在战场上分出胜负。
目前情况特殊,不宜撕破脸,但不妨碍给对方找些不痛快。
至于赵弼,果然和赵弦是兄弟,做法比前者高明,目的却如出一辙,向晋借力以达成目的。
“事关两国宗室,实不宜宣扬。”赵弼锲而不舍,嘴皮子磨破,想要使林珩改变主意。
可惜,林珩既然送出竹简,就不可能让对方如愿。
“寡人是照规矩办事。”无论对方怎样费尽口舌,林珩仅凭一句话就能全部堵回去。
赵弼哑口无言,实在不想放弃,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楚项轻嗤一声,左手按住右手腕,揉捏着淤青的伤处,突然开口道“晋王智慧过人,项佩服。”
遇到三人的目光看过来,他不理会赵弼,也无视楚煜,直接站起身,目光凝视林珩,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寡人铭记在心。望晋王也莫要忘。”
话落,他直接转身走向帐门。
晋王不可能改变主意,就算齐王有能力说动他,越王也会出面阻拦。
既已知道结果,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丧失颜面的确难堪,但也有挽回的余地。暂时不能拿晋王如何,无妨再借天子鼎一用。
楚既跋扈,索性跋扈到底。
女公子鞭笞齐国公子又如何,以楚的霸道,敢作敢为
打定主意,楚项脚步不停,再无半分迟疑。
就在他抓住帐帘,即将走出大帐的一刻,林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天子在内,贵族腐朽。分封王族在外,犹有才干。内外失衡,形如陌路,终将远。”
一席话有些突兀,与楚齐纠葛毫不相干。
楚项却听懂了。
他攥紧手指,又缓慢放开,转身看向林珩,望进对方眼底,如同坠入暗黑的深渊。
“晋王何意”楚项开口,声音意外没有了愤怒,变得十分平静。
“楚王欲得疆土,寡人也有此意。王权虽弱,终未泯灭,师出无名是大忌。”林珩这番话十分直白,直白到令人惊讶。
在赵弼过营之前,三人谈论废王下落,楚项提出收王族之地。
王族大多分封在中原,封地面积一般不大,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多数卡在咽喉要道。
楚国意图扩张,对这些土地垂涎三尺。
林珩也想打通中原要道,拿下王族封地势在必行。
“带走废王之人或是姬超,楚王应知他与废王的瓜葛。”林珩直视楚项,不紧不慢道,“楚王无妨深思,对废王不满的王族,除他之外还有多少既不满废王,可会满意当今天子”
从扶持王子典的一刻起,林珩就锁定了中原土地。
上京内部问题重重,王族毫无进取之心。分封在外的王族成员却呈两极分化,部分仍有一定实力,更不缺乏野心。
带走废王的果真是姬超,对方必然还有后手。他只需等待对方找上门,当面提出条件。
至于齐楚间的纠葛,不过顺势利用。
齐人的强势,楚人的霸道,盟约破裂后的愤怒宣泄,天子的孱弱无能都会落入世人眼中。
天子无能,上京无用。
在内的王族是一群废物,在外的王族或怒其不争,或心怀怨恨,不满蓄积,裂痕早就存在。
矛盾源于王族内部,注定无解。
一旦王族生乱,天下诸侯将会如何
救援未必,怕是多会推波助澜,从身后踩上一脚。
“前朝人王自毁,方有天子入主王城,分封天下四百年。日月交替,斗转星移,大争之世,天下为局,何言问鼎不能成真。”
这番话落地,可谓石破天惊。
赵弼难掩震惊,楚项也现出异色。
唯独楚煜,想起当日在晋侯宫看到的舆图,不觉胸怀激荡。
大争之世,诸侯征伐吞并,最后的胜利者自应问鼎,霸天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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