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遥凌鞋尖在地上碾了碾。
那根木枝,很不友好地插在她脚前一寸,深深没入泥中。
她并不确定这是否意味着驱赶。
最后她决定厚着脸皮当做不是。
原本沈遥凌是打算进来躲一会儿,等追她的人散了,她就可以绕路回学舍去。
但见到了这片林子的主人后沈遥凌反倒不想走了。
她在赤野林里留了下来,摆出休息的架势。
并且故意背对着赤野湖的方向,假装自己就是个不知规矩的过路人。
心中默默猜测,要过多久,那个传闻中的宁公子会来赶她。
但是,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儿,沈遥凌却再也没听到对方的动静。
她忍不住回头一瞧。
目光在林子、湖中、天上都找了一圈,却再也没找到那个白色的身影。
像是某种矜贵的动物,原本安静地对着湖水梳理自己的羽翼,结果发现陌生人闯入,就立刻高傲地躲起来。
她揉着膝盖,边想边有些发笑。
一直待到下一堂课开讲,沈遥凌才爬起来匆匆回学舍。
那之后她时常故技重施。
被人追着追着就跑进赤野林,跑得越发轻车熟路。
她去了很多次,但都没有再碰见宁澹。
她也不觉得遗憾,既然此处无人,她就干脆自在逍遥地将这里霸占。
直到在很偶尔、很机缘巧合的时候,她又第二次被宁澹抓了个正着。
这次宁澹靠得近了些,近到沈遥凌终于能看清他露在衣襟之外的修长脖颈,玉石一样莹润的肌肤,面上面色生冷得很。
他看着像是马上要开口赶人的样子。
沈遥凌早有准备,从旁边捡了一块石子,跑到上回宁澹飞插进泥地里的那根木枝旁。
她沿着那根木枝所在的位置,把石子摁在泥地里,弯腰挪着双腿移动,歪歪扭扭地划了条线。
这条线在沈遥凌和他之间,将这块地盘划分开来。这一半归沈遥凌,那一半归他。
其实,她这分明是强抢。
明明整个林子,都是宁澹的所属物。
沈遥凌心中虽然知道自己此举与土匪无异,面上却一片坦然。仿佛这偌大财产,分她一半,实乃天经地义。
毕竟有的时候,气势很重要。
那时沈遥凌的气势果然起了作用。
宁澹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儿,竟当真没再追究,转头在另一边寻了块平地,安静地撩袍坐下。
他脊背笔挺,修长肩颈如同仙鹤一般。
当他寒冰似的双目阖上时,那张面庞的攻击力瞬时降低不少,才让人后知后觉地察觉出琼秀来。
沈遥凌不知不觉看得痴了。等到下一堂课的钟声响了好一阵,她才回过神。
不愿打扰宁澹打坐,沈遥凌轻手轻脚地爬起,几乎踮着脚尖溜了出去,生怕踩到落叶枯枝发出什么动静。
后来沈遥凌再去赤野林,能看到宁澹的次数就变得多了些。
宁澹守在他那一半地界,从不触碰界线半分。
她也保持安静,假装自己不存在。
他偶尔打坐,偶尔练剑,偶尔半躺在高高的树枝上晒太阳。
好像已经把沈遥凌当成了某种非要长在他地盘上的蘑菇,懒得拔去,所以忍了,但是又不怎么喜欢这个蘑菇,所以从不靠近。
对于宁澹的无视,她并不介意,反而觉得颇有意思。
毕竟,传闻中凶神恶煞的嗜血狂魔,即便被她以土匪手段强占一半地盘,居然也只是生受了,一声都没吭过。
比起她那些动不动就找麻烦的同学,这人已经算得上态度很好了。
对了。
她还未听见过宁澹的声音。
一时念起,便如疯长的柳絮,日日挠得人心痒。
沈遥凌多了个目标,便是要哄得宁澹开口跟她说句话。
她跑进林中,先是对着经卷小声念诵。
接着小声变大声,仿佛沉浸其中。
最后放下书卷,自言自语地反复辩证,仿佛深受书中真理的浸润,余韵未消。
不仅余韵未消,还需要跟人交流,获得赞同。
沈遥凌扭头,朝着水杉背后问“你说是也不是”
结果发现原本正常坐着的宁公子已经背过了身去,若他的耳朵能自由闭合,此时恐怕早已关了起来,孤高的背影仿佛透着两个大字烦你。
沈遥凌摸摸下巴挠挠腮,乖觉地停了声。
此计失败。
不过此后沈遥凌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时不时就要跟宁澹说几句话。
随手捉到蝴蝶了要跟他说,吃了好吃的点心要跟他说,背不下来的题也会跟他说。
她仔细观察着宁澹的底线,一旦对方有不耐烦要起身走开的迹象,她就立刻闭嘴。
渐渐地,这样的单向对话,也变成了新的习惯。
她说,他不知道有没有听,从不回应,但是也不会走开。
就像她第一次闯进来,没经过他同意,但他也没有把她赶走。
再后来,是医塾的第一次出巡,飞火军第一次随行。
宁澹出现在众人面前,其他人惊讶惶恐,沈遥凌却在独自个儿高兴。
像稻草一样低下头不怎么看他的人群中,只有一个小蘑菇仰着脸傻笑。
沈遥凌高兴,是因为她觉得在所有要同行的人之中,终于有了一个让她感兴趣的人。
宁澹在传闻中阴狠、毒辣,人却长得如一羽仙鹤,相处起来,又意外地好欺负。
比她那些同窗,要有意思百倍不止。
她不爱跟旁人讲话,一路上总缠着宁澹。
被好事者发现了,闲言碎语便不断滋生。
沈遥凌才不管那么多,只要一得空,就照样到处找宁澹。
一个穿着医塾学子制服的人突然冲出来拦她。
那人是岳平侯家的长子郑熙。沈遥凌讨厌他,因他总是自诩名门正派,最爱在学舍里呼朋唤友,招揽一大帮人唯他马首是瞻,十分张扬,却没做过一件好事。
郑熙打量沈遥凌,眼神有些阴阳怪气,问“你又上哪儿”
他管得着吗。沈遥凌翻他一个白眼,错身想钻过去。
这招她用过,郑熙这回没再上当,反应过来把她拦住,吃了个白眼有些气急败坏“你想去找宁澹你可知他家世特殊,不是寻常女子可染指。”
沈遥凌有些吃惊,她的确不知道宁澹的身世,传闻中也只提到他如何如何恐怖,最多只说到他尤其受皇帝青眼,从未说过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旁人都恨不得对宁澹以“那个人”指代,郑熙却敢直呼他姓名,想必是知道些内情。
沈遥凌便停了下来,想听听郑熙还能说出什么。
果然,郑熙压低声音道“你猜他的宁是哪个宁那并非正当姓氏,乃是取自封号,宁珏公主的宁”
沈遥凌愣了下。
宁珏公主乃仙逝的皇贵妃之女,是当今陛下最年幼的女儿。
听闻宁珏公主从未婚嫁,单独住在公主府。原来宁珏公主竟然有个儿子
既是公主的独子,尊贵如斯,为何没给姓氏。
难道沈遥凌紧紧皱起眉。
郑熙续道“当年宁珏公主与腾骑将军暗中生情无人得知,但没过多久腾骑将军葬身沙场,消息传回后宁珏公主才查出身孕。这孩子本来留不得,就算留下也是一桩丑闻,但公主偏要勉强生下独子,这孩子冠不得父姓,也冠不得母姓,只能藏在皇宫之中,不清不楚地取名宁澹。”
如此身世本就尴尬,再加上如今公主的地位颇惹非议,宁澹的存在更为特殊。
他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更不要提以后的婚姻嫁娶。
绝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
郑熙压低声音,语气拿捏得十足,故意恐吓于沈遥凌,谁料沈遥凌听完,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
“我还以为怎么了。”
她方才听郑熙说得神神秘秘,她不由得猜想得极坏,甚至想过难道公主是受了贼人侮辱,而宁澹好在不是。
沈遥凌心神一松,手心合拢抵在胸前,为自己的无端臆测默默朝公主致歉。接着扭回头,朝郑熙翻了一个更大更大的白眼。
“两情相悦算什么不正当我看你脑壳里进了臭虫”
沈遥凌怒声骂他。
她也算是无辜,被这郑熙神神秘秘地平白无故吓一大跳,结果就这就这。
沈遥凌恼得厉害,郑熙瞪大眼睛,还要同她说什么,她双掌用力把郑熙推到山石上,快步跑走。
郑熙撞得脊背发痛,回头怒喊她。
沈遥凌跑得头也不回。
她跑遍了整个山头,才在一处崖洞边看见宁澹。
此时学子们自由行动,宁澹显然也是在休息,一条长腿搭在岩石上,另一条腿屈起靠在身前,手落在侧旁握着剑,眸光专注地听着崖下山涧流水声。
沈遥凌不敢下去崖洞里,趴在上边儿看了看,发丝垂下去,对着底下山洞里的宁澹说“你怎么每次都能找到这么好的地方待着。”
她羡慕嫉妒,可惜不会功夫,不能像宁澹穿檐入壁。
宁澹抬头,瞥了她一眼,又收回去目光。
不能去崖洞里,上面的风景也很不错。
沈遥凌找了个视野极佳的地方,干脆趴下来,撑腮安静地欣赏了好一会儿。
然后晃了晃双腿,自言自语地说“我从家里带的饴糖特别甜,可惜快吃完了。”
这样的废话她说过许多,宁澹都不理睬,这次也一样。
但在这里,没有赤野林的那条分界线。
她和宁澹虽然一个在山洞上,一个在山洞内,位置上却是重叠。
沈遥凌又探着身子,往前趴了点。
手心里虚虚地攥着一个小纸包往下伸,袖口垂落,在风中飘飘荡荡。
“还剩两块儿。喏,分你。”
那条线现在不在。
她也第一次越线。
宁澹一动不动,没有理会。
沈遥凌又趴了一会儿,坚持不住。
底下欢腾闪耀的山泉晃得她眼晕,她生怕掉下去,便不敢再看,松了手退后站起。
“我走啦。”
虽然一起发呆的那个人并不理睬她,她还是礼貌地告别。
沈遥凌拨开密密的草原路下山。
那块糖往下坠,在坠到奔涌的水面之前。
落在了一柄剑鞘的尖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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