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塾时,人人都想着往上钻,人人都害怕自己被超越,即便面对面时能露个和和气气的笑容,但也大多都是装的。
师长们则个个绷紧着弦,在学塾里往往来去匆匆,显然除了太学院里的授课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沈遥凌只在堪舆馆待了一天,但已察觉到,这里和医塾实在是太不相同。
回家的轿辇上,若青观她面色,好奇问道“小姐在新学塾开心吗”
沈遥凌靠在坐垫上,懒懒地笑。
“这里很好。比医塾好多了。”
若青高兴“真的那就好。”
随即又疑虑道“可是,堪舆馆的学舍这么破”
若青一说,沈遥凌也想起来这回事了。
她稍稍坐直,沉吟道“回去得见一趟母亲。”
若青似懂非懂。
过了傍晚,沈遥凌才从母亲房中出来。
若青顺嘴问了句,小姐同夫人说什么
沈遥凌伸着懒腰。
“要了点银钱使使。”
若青好笑“小姐何时缺过月例夫人最疼小姐的了。”
沈遥凌摇摇头“这次要得有点多。”
“多少”
“两万两。”
若青“”
老天乖乖,小姐这是要买啥
回到院子里时,窗外轰隆滚过一阵雷,天立刻阴沉了,云层看着湿嗒嗒的,像伸手就能拧出水来。
若青望了一眼,啧声道“不好,要下大雨,小姐现下再出门恐怕来不及了。”
“来不及做什么”沈遥凌不解。
下雨就下雨呗,她也没打算出门。
结果若青一脸焦急,看看左右,悄悄地同她道。
“小姐难道忘了,今日是会仙节,小姐盼了好久的,今夜要去鹊仙楼看花灯”
沈遥凌愣了下。
鹊仙楼,看花灯。
若是不说,她都忘了这么一回事。
也还是跟印南山的事有关。
上辈子,她在家养病时也根本没闲着。
对内,她费心费力地瞒着,不敢叫家人知道自己这场病跟宁澹有一丝半毫的关系。
对外,她却是迫不及待地抓住这次机会,想着法子地放出消息去,将自己形容得惨兮兮,病得极其严重,想叫宁澹听到、叫宁澹挂念。
她好不容易“因宁澹”病了一次,沈遥凌面上虽然不提,其实梦里都在幻想着,宁澹会觉得亏欠于她,然后愧疚地补偿她,对她特别特别好的。
但显然,宁澹并没有牵挂她的意思。
她费的那些心思,就像是泥牛入海。
沈遥凌不甘心,又撑着病体爬起来勉强写了封信,指使若青送信去宁家。
信中换了个手段,不再装可怜了,横行霸道地强迫宁澹会仙节那日来陪她看花灯,作为补偿。
会仙节不是什么节,但在年轻男女间却有个盛行已久的传说,说那日放了花灯会得神女庇佑,与心爱之人修成正果。
沈遥凌不信神鬼,却信了这个传说,很想跟宁澹一起去一次。
若不借着“补偿”的借口请宁澹,恐怕以后再没可能叫来他。
沈遥凌写了信,还是没底气,生怕宁澹不肯答应,又补了一句。
她说,如果他不来,她就会很生气,要气得派人把他赤野湖里的鱼全都抓光。
她觉得这样能吓住宁澹。宁澹是舍不得那些鱼的,她还偷偷地看见过宁澹喂它们呢。
为防差漏,沈遥凌嘱咐若青在宁府门口蹲了大半天,终于蹲到了宁澹,亲手交到他手里,并且当场就要请宁澹拆开来看。
等若青回来,沈遥凌急急地问她,宁澹怎么说
若青背着手,学着宁澹的腔调,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就这三个字,便叫上一世的沈遥凌雀跃了好久,连病都好得快了些。
她多了个盼头,盼着会仙节快快地到。
养病时也盼,病好了去上学了也盼,想着能跟宁澹看花灯,她那些日子对谁都是格外的慈眉善目,一脸好颜色。
好不容易盼到会仙节这日,她早早地赶去了鹊仙楼。
然后,被突然而至的大雨困在楼里吹了大半夜的冷风。
前世的今日,沈遥凌独自一个儿在鹊仙楼等到最后,没有等到什么人,只等到雨停。
雨停了,她灰溜溜地回家了,把穿着她的衣裳睡在床上的若青往里推了推,吸吸鼻子挨着若青睡下了。
好像还掉了几滴眼泪。
记不清了。
这件事她本就记得不是特别深,如果不是若青提起,她早就忘了上辈子还写了这么一封信。
沈遥凌收回神思,懒懒地笑着。
摇摇头说“不去了。”
若青惊讶,又像是怕她当真不小心忘记了,便悄声地提醒“小姐不是约了人”
沈遥凌淡淡道“没事,他也不会去的。”
若青眨眨眼不理解“可是小姐当日那么高兴,说宁公子好不容易答应了的,怎么过了些日子,宁公子又变卦了。”
沈遥凌笑得开心“傻瓜,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吗更何况,他先前本也不算是答应。”
他只是“知道了”。
知道了她请他就一定要去吗知道了她的心意就一定要回应吗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事。
“那不就是毁诺毁诺之人怎么算得上君”若青愤怒,说到最后,声音低下去。
这是小姐的心上人,她不敢说对方不是君子。
只好改了话头,低声数落“宁公子怎么能这样”
“他能的。”沈遥凌掰着指头,“你想想,他若不来,会有什么后果”
若青讷讷道“小姐会不开心。”
“嗯。然后呢”沈遥凌摊了摊手,“别的什么也不会有。”
她也不可能真的去把赤野湖里的鱼抓光。
宁澹毁诺的代价很简单。
只需要不在意她就好了。
而这件事,宁澹一直很擅长。
若青呆着“可奴婢就是不想小姐不开心。”
小姐有多么盼着这一日,她再清楚不过。
结局却是这般潦草。
她这个外人,都觉得不甘。
沈遥凌轻轻地托着腮。
“没什么的。”
“期待落空才会不开心。若是没有期待,何谈开不开心呢。”
“对了,今日学塾里教了新的东西,我要赶紧背下来,快替我掌灯。”
若青应了一声,赶紧去端灯烛。
没一会儿,暴雨就落了下来,砸得院子里的梧桐噼啪作响。
沈遥凌把门窗紧闭,灯烛点得亮亮的,窝在垫了厚厚软毛的椅子里背书。
脑袋也一刻不停地转着,她感觉得到,这正是自己记性最好的时候。
所有的感受和念头都是那么崭新,让她真切地感觉到新鲜的生命。
每一天,沈遥凌都觉得好像更接近十六岁的自己。
灵魂变得轻盈,少女的活力和心性回到了她的身上,上辈子的事情反倒渐渐变得不真切起来,重生的经历似乎只是带给了她一段多余的记忆。
若青过来给她剪烛。
暖黄光影摇晃,沈遥凌偏头朝若青笑笑,唇边梨涡浅浅。
暴雨总算快要停了。
宁澹浑身湿透,衣摆往地下滴着成串的水珠。
剑身嗡鸣,以内力催动在雨中抖震,洗去厚厚的血污显出本色,银亮如寒月。
收剑入鞘,宁澹往回走。
他没骑马,也没用轻功,从原野慢慢走回城内。
身边开始出现人声时,已近黎明,天边渐有亮色,街上零星出现了几个小贩。
面食的香味飘来,宁澹驻足,要了几个包子。
包子刚出炉,隔着油纸仍然烫手,宁澹低头咬了一口,鼻端仍能嗅到指尖腥气。
宁澹阖了阖眼,有个子矮矮的人撞在他腿上。
几个小孩追逐着跑过去,口中唱唱念念,“会仙桥,会神仙,情方好,来祝愿”
宁澹听着睁开眼,从怀里摸出一张纸。
纸上的字被雨水沁得有些模糊,但也还能勉强看清“会仙节”“鹊仙楼”,还有末尾画的一个拿着渔网的小人,气急败坏的表情。
宁澹收了纸,回头找那几个小孩。
他们却跑得很快,眨眼间不见踪影。
宁澹便问那卖包子的铺主。
“会仙节是哪日”
“不就是昨日喏,河里全是他们放的花灯。”
宁澹蹙眉望去。
河面比平日涨得高了许多,被留下的花灯七零八落的,遭受了雨水的好一番摧残。
这般景象,实在不像是被神仙祝愿了的模样。
宁澹咬着包子朝河边走,鹊仙楼的倒影恍惚地落映在水面。
一个卖糖人的坐在柳树下嘀咕,声音飘进宁澹耳朵里。
“深更半夜的,也不知这姑娘是在等谁。”
宁澹顿住,侧目。
鹊仙楼檐角纸灯笼飘摇不定,一个女子托腮撑在廊边,望着远处在等。
风雨模糊了她的面目,宁澹眨去长睫上的水珠再定睛,廊边已空无一人。
宁澹眉头紧皱。
他眼前有些模糊,重重幻影在跳动。
一会儿看见沈遥凌蹦蹦跳跳地走过石桥,走进鹊仙楼,手一挥包下整间厢房。
转瞬又是沈遥凌趴在廊边,脸埋在手臂里,看不清是什么神色。
再一转,又看见沈遥凌独自走在黑黢黢的街上,身后泛白的纸灯笼拉着长长的影子,飘摇不定。
他倒转回去,站在柳树下那个举着糖人的小贩面前。
“你方才说的那人,你可看清了模样”
小贩迷惑地抬头。
“什么人”
“昨夜在鹊仙楼里,等人的人。”
“什么啊,我可不知道。”小贩一头雾水,“我方才没有说话啊。”
宁澹定定站了一会儿。
“你说了。”他回身指着某间厢房的窗边,“你在那儿看见的,在此处等人的人。”
小贩面色有些古怪。
“这位小哥莫不是犯了癔症昨夜风大雨急,鹊仙楼里早早地就空了,我可一直看着呢。再说,谁会傻兮兮地在这儿等人根本没有啊。”
大约是怕他找事儿,那小贩举着自己的糖人棍退后两步。
宁澹站在原处,额角阵阵作痛。
怎么回事。
他分明记得,这小贩同他说了话。
也记得,沈遥凌昨夜就在此处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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