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五十九 ......

    这是很正常的一天。

    今天, 皇帝总算离了庙宇,正经来上朝了。

    冕旒龙服,玉阶森森, 高坐世人之上。

    文武百官手持笏板, 天下才人云集金殿, 俯身而拜,山呼海啸圣明天子。

    军国大事一一决断,朝会即将结束之际, 却一声接一声,鼓声传入殿内。

    一羽林郎奔入“陛下, 有人敲了登闻鼓, 来告御状”

    来告御状的, 多数是民告官, 越级上诉。

    皇帝问“可受了杖受杖之后,带上殿来。”

    羽林郎踌躇片刻“不曾受杖。那告御状者, 是一七岁小儿。再轻的仗,也怕打死了他。”

    朝堂上有了一丝骚动。

    皇帝奇道“七岁小儿能有什么天大冤仇莫不是效仿缇萦救父事,其父母祖父母有甚冤屈,他代父、祖告状”

    羽林郎说“小儿不肯开口, 跪死鼓前, 要先见到陛下。”

    皇帝自认是贤能之君,便道“既然如此,先免了仗,把小儿带上殿来。”

    很快, 就有人引了一小儿入殿。

    小儿瘦弱不堪,着麻衣,手捧一张状子, 垂着头,跟着羽林郎到了殿前。

    偌大金殿,仿佛有森然冷气。

    他颤抖身躯,跪在地上,笨嘴拙舌,学着戏文中的词“草民罗蛮儿,叩见圣上。愿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没有与他计较礼节,声音温和的出人意料“罗蛮儿,你有何冤屈要状告何人”

    蛮儿举起状子,自有内侍取了,奉与皇帝。

    状子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仿佛是初学者写的,措词用句都错漏百出。

    皇帝一眼看罢,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蛮儿说“我不打算状告谁。圣上,蛮儿此来,只是想求您还我一个清白。这对富有天下的您来说,是一件微末小事。对我来说,却是我来到这里的唯一缘由。”

    小小的孩童,纵然身躯颤抖,叩首而言,口齿清晰

    “我不曾偷盗,镯子是我父亲自己拿去换了赌资。赌坊里应该有人可以证明,我父亲也亲口承认了。但无论是村长、还是城隍老爷,都不肯还我清白。

    村长明明听到我父亲承认是冤枉我,却要逼我认下偷盗的罪名;城隍老爷是个伟丈夫,作为神鬼,法力广大,已经查证我所说都是实话,却仍然要抓捕我。

    您是英明君主,十分仁慈,面对我这样的乡野小儿,也愿意给我面圣的机会。

    您的金殿里,站着贤良闻名天下的文武百官,我听说,他们都是天下最有才华的人,通晓圣贤的至理。

    村长或许糊涂,神鬼也可能不通人情。

    但我想,我在这里,应该能得到公平的决断。”

    状子纵然写得七歪八倒,语句不畅。但仍可以一眼就读懂前因后果。

    是的。这是一件极简单的小事。小到在偌大的宝殿里,在军国大事的映衬下,显得滑稽可笑。

    皇帝不仅是阳世的皇帝,也是这片土地幽界的君王。

    他没有训斥这孩童,而是侧耳倾听。很快,从幽世的臣子那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他耐心地听完了,问台下的阁臣、六部主官,京兆尹等人“爱卿们觉得罗蛮儿的请求,应该如何处理啊”

    众文臣交头接耳一会,说“不受。子称其非告父,但实际行为是忤逆,等同告父。念其年小,不受其案,不予追究。打发回家。”

    皇帝道“罗蛮儿,你可听清了群臣的意见倘若你就此罢止,朕就给你一些银两,送你还家。”

    蛮儿的脸色白了,却坚持不走,要一个决断“圣上,草民不要银两,只要一个公平。”

    皇帝说“既如此,那就朕亲自来判决。父在子上,君在父上。朕为君父,确有资格责备汝父。”

    “你确实受到了冤枉。汝父亲口承认自己拿了银镯充作赌资。不日,朕会派人,到你所在的村落,去宣读这一事实,责备汝父荒唐。”

    蛮儿抬起头,怔怔地看向皇帝,眼里闪闪有泪,枯瘦的儿童面容上,似叠着一张又一张不同的面孔,但乍一看,又似错觉。

    他强忍哽咽,向皇帝叩首“谢圣上,谢”

    此时金殿仿佛成了天宫,原来他觉得森冷的气质,也显得肃穆庄重。

    话音未绝,蛮儿却听高处传来皇帝平淡平和的声音“来人,将这小儿拖出去,即刻绞死。”

    蛮儿的黑眸骤然抬起,他立直身体“我非告父母”

    “身为人子,为一点小事的冤屈而不断向上告诉,顽抗不认。

    如果父子尚且如此,君要臣死,臣难道能因为有冤屈,就不去死

    不能孝于父母,岂能忠于国朝不能服从家庭,如何服从君王”

    “你父亲认定是你偷的,为全汝父的颜面,即便委屈,也应俯首待罪,待死。

    朕为君父,应当为天下清除不忠不孝的种子,赐死于汝,以儆效尤。”

    阶下大臣,顿时齐齐下跪,山呼“陛下圣断”

    在歌功颂德声中,蛮儿像一尊石刻,驻在了大夏最高的权利场所之中。

    森森冷气,又霎时遍全身,寒到中心。

    父亲犯错,却只得到一声责备。

    他让其得到责备的代价,则是一条性命。

    他缓缓仰面,喃喃自语“那么,对错怎么办公正怎么办”

    他朴素的,来自于人关于事实的“对错”,与朝廷的“对错”相撞,被撞得粉骨碎身。

    这张儿童的面上,叠了一张又一张痛苦的脸,有面对士绅特权的贫弱,有面对丈夫暴行的女人,有无数张的“人之对错”被撞了粉碎的脸。

    他们的嘴一张一合,与蛮儿一起无助地重复“那么,对错怎么办公正怎么办”

    一开始,他们的声音很微弱。

    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开始响亮。

    最终,他们的声音回荡在金銮殿上,像轰隆巨雷。

    所有歌颂声都被回荡的“惊雷”被掩盖了。

    这如雷的质问声还在一声一声往外荡。

    从皇宫,到京城,到北方各省,最后到整个大夏。

    天空上高悬的日,被隆隆声波震得摇晃不停。

    噼啪、噼啪,太阳碎了。

    大夏的天黯了下来,却不至于黑暗。柔和的月光遍洒人间。

    月亮升起,它叹息

    “说什么伟丈夫,说什么贤良官,说什么圣明天子。

    天日昭昭,却断不得一桩清浅如水的盗窃案,硬生生,要屈死七岁一小儿。”

    “父母子女之情,应当是互相的。却沦为一方生死掌握在另一方手中。

    男女之爱,等价齐观,并肩而行。却变成一方终生被另一方揉搓。

    君臣之信,本是结伴而行,臣择君,君择臣,却变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为什么,人族本能之中,为了维护族群而诞生的天然至性、天生情谊,却变成奴隶他人的利刃”

    大夏之中,无数人被问得怔住。

    月亮慢慢低沉,低沉,落到了大殿前,化作一个颀长女子。

    祂凝视着大夏皇帝,又像穿过他,注视着无形而遍布大夏的某种东西

    “你们可知罪你们可知错”

    皇帝以为自己在审判蛮儿。

    但他的审判,字字句句,在姜月这里,却是在审判他自己,在审判本表人间的大夏道统。

    皇帝忽然清醒了“朕罪于何人朕错于何人”

    姜月道“汝等罪于人,汝等错于人。”

    皇帝哈哈大笑“那你去问问,大夏百姓,大凡受教化的,谁敢说朕今天的审判是错的”

    姜月说“那便让天下人来说罢”

    大殿上忽然多了一条条人影。

    有的,是贵族公侯;有的,是士绅乡贤;有的,是百工平民。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每个人的身形,都像是同类重叠。

    他们以虚影的形式,垂首待问。

    姜月问“你认为,你的仆人,你的下人,你的佃户,与你们擦肩而行的平民,与你们是一样的人吗”

    贵族公侯、士绅乡贤,脑子尖叫着说“不是,不是”嘴巴张开说“不是”

    他们睡过婢仆整理的床的肌肤,接触过温热的肌理的手,听到过一样呼吸的耳朵,沉闷地说“是的。”

    姜月问“你认为,你们的妻,你们的母,你们的姐妹,与你们是一样的人吗”

    男子们的脑与嘴,大张开来“天尊地卑,男尊女卑,不是,不是”

    他们咿呀学语时,倒映着母亲温柔之爱的心,他们青涩之时与姐妹们一起玩耍时的快乐,他们在家中看到过妻子与自己同样忧愁喜乐的情感,都叹息着说“是的。”

    姜月问皇帝“你觉得,你的天下,是天子的天下吗是大夏王朝的天下吗”

    皇帝说“是,当然是。”

    但他咬着牙,青筋鼓起,脸色涨红,用尽所有修为,让自己的全身都老实听话,不要说出其他语言来。

    但他的极力抗拒,却已经是另一种回答。

    姜月叹息,对以自己的心灵而听到了这场审判的大夏众生,说“审判结束。”

    她收回了覆盖大夏的临时洞天。

    瞬息,月亮褪去,仍是白日。

    虚影消失,大殿之上,皇帝冷汗涔涔,与脸色发青的百官面面相觑。

    皇帝清晰地听到了四面八方的碎裂声。

    本表人间的大夏道统,仍然通天达地,为世代的驯化而加固。却在此时,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缝。

    御座上的皇帝猛然呕出一口血来,身上被禁锢的修为开始急速下降,最终,气息跌到炼精化炁初阶,宛如凡夫。

    道统的细缝开裂声,延到了幽世。

    从遥远的冥冥虚空之中,从另一重天地之中,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怒吼

    “通天教徒,尔敢”

    姜月莞尔“终于到了。”

    大夏的合道已经出手,她请来帮忙的人,说已经尽力。

    而仙朝的老怪们,即将到来。

    姜月拉过泪流满面,却神色不再凄苦的蛮儿,对姜熊、姜虎说“走罢。”

    姜熊不舍“姨母,这里也是我们的家。我们还会有回来的那一天吗”

    姜月说“大凡有人族血脉之地,都是我们的家。当年教内天道与人道共存。我族选了天道为主,大夏却选了尊奉人道。导致我们分道扬镳。而如今的人道,却污染了人族。”

    “等到有一日,人类之情,再不被人道污染,就是我们回来的时候。”

    姜月将袖一拂,一个银甲神将就吐着血,伏在地上。

    一个偶人被推回到了李秀丽怀中。

    李秀丽惊喜地抱住了自己的“刘丑”。

    姜月温声道“小友,多谢你,情谊好,千里来相救。从此之后,通天教,连山氏,姜姓华族,将永远是你的后盾与朋友。如果你愿意,日后我们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姜熊、姜虎一左一右抱住她的胳膊,都泪汪汪的“别忘了,我们随时愿意当你的娘和舅舅”

    李秀丽这就不必了。

    姜月说“好了,孩子们。秀丽没有成为我们的族人,虽然遗憾,此时也是幸运。大夏将会派人不停追杀我们。我们与大夏同血同源,将会被他们以血缘法术无穷定位。此去,我们将在诸表人间和幽世流浪躲避很长一段时间。何必拖累小友”

    祂招手“来,小友,近前来。”

    李秀丽走上去,姜月握住她的手,传音道我们的祖先,是通天教主,连山氏的女娲、伏羲。两位教主双身一体,前身为女娲,后身为伏羲。幽世之中,游曳的那头一头双身之鱼龙,即是二位教主的象征之一。

    你既然已经学会了鱼龙变的秘术,便能融其炁,游曳于大夏故土之中,阳世,有万千与教主象征炁运相连的大夏人族之炁,为你遮掩。到了大夏对应疆土的幽世,也有那头大现象为你遮掩。

    却偏偏,没有我华族的血脉,无法被血缘法术定位。

    只要你不轻易离开大夏,就像鱼入大海,龙归九天,纵使合道修士来了,也无法通过超凡力量把你找到。

    所以,秀丽,我们要远走避祸。你要避祸,却不能离开大夏。

    感念李秀丽的友谊,祂不但没有为鱼龙变的秘术外泄而责怪李秀丽,反而将内情告诉她,让她避祸。

    李秀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姜月叮嘱完最要紧的事,又“看”了她一会。虽然李秀丽不能抬头看祂的面容,却能感觉到其视线在自己脸上徘徊。

    姜月沉吟片刻,说至于,桐音宗

    话刚出口,祂又自止了,摸了摸她的脸颊,像长辈那样,嘱咐好好修炼,以后,我们必有重逢日。

    姜月看向张白“张道友,我们要走了。请你把小友也带离京师,好生安置。”

    张白说“必定善始善终,放心。”

    这时,蛮儿也走上来,拉了拉李秀丽的衣裳。

    李秀丽低下头,却见蛮儿挂着泪花,冲她笑了“姐姐,我不怒了。”

    小小的蛮儿,一直心怀“愤怒”。但这怒,是对什么的,对谁的,他一直无法分辨。

    直到此时,终于有所明白。他,不怒了。

    无数青色光点般的炁,从蛮儿身上涌了出来,涌入鲤珠。

    游戏页面,提示跳了出来诵世天书蛮儿之怒。收集进度1010

    怒炁与此前以鱼身形态帮助他人所得的炁,一起冲入了李秀丽的身体。

    初阶突破中阶所需要的炁,与入道和到初阶的炁,所需要的量,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但这大量的炁,一下子涌入。瞬间,怒炁冲刷肝脏,李秀丽的浑身冒出丝缕黑气。

    黑气蒸腾而去,她神清气爽,知道肝脏祭练完毕,从此,百毒不侵。

    而其他的炁,一下子凝聚在她的五脏之中,将她的修为从炼精化炁中阶冲到了接近高阶。

    凡人看不到。但在修士眼中,大夏的天空上方,已经乌云突变,天空变成黑漆般的镜子,闪出张隐约的怒脸来,好似亘古巨人。漫空横闪紫色雷霆。

    “老怪将至,走”

    姜月带着个孩子,遁入幽世,身形转眼消失。顷刻离开了此表人间。

    张白一手拎还喜滋滋的李秀丽,一手提着刘丑,旋身消失。

    大夏的雷霆震怒,已至。

    但留给祂们的,只有萎靡的皇帝,出现裂缝的道统,一地狼藉。

    为首的老怪伸手拘殿内尚未散去的信息。

    于是,留给祂们的东西多了一样。

    噢,却是少女李秀丽尚未散去的、嚣张的、“嘎嘎嘎”的笑声。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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