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六十七 地羊鬼(七)

    佳节在即, 安城却万民齐喑。

    冰雪之中,白鹤道士、枯松老僧走了一圈, 心情愈加沉重。老僧往生经诵念不止。

    小孩哭得泪人儿一样,全家大人都得了病。爹娘均丧。老祖母仅剩了一颗心脏还未曾被替换,奄奄一息。昔日还算富足之家,家徒四壁。

    妇人呆坐门扉内,门后是她年少恩爱过,却已经形如死者,口鼻溢出泥沙的丈夫。她喃喃地请求他原谅, 她要改嫁了。

    有人病如骷髅,只剩了半幅内脏, 起不来身, 却拉着白鹤道士的衣裳, 苦苦哀求我一条烂命, 没了就没了。道长, 请您告诉朱家, 千万不要卖我的儿女,我开春就去做工,就去给卖苦力

    僧道二人回到朱家, 抬头看见高门新鲜的红漆, 好似滴流的血。镇邪的石狮子, 像张牙的恶兽。

    李秀丽、黄鼠狼已经在厢房等他们了

    “我们拿到账本了。”

    “不过在内院没有探听到什么消息。朱夫人确实病了,一整天都在昏睡, 其他丫鬟婆子都一问三不知,只说些家长里短。”

    “你们这是怎么了”

    二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白鹤道士的英眉没松开过,枯松老僧不停地转动手中佛珠,似在默念心经。

    白鹤道“我们逐一访查, 所有得过怪病之家,都曾向朱家借过印子钱。没有得过的人家,绝大多数都没有借过。”

    “噢,你们看看账本我和云真子进了他家的账房,从暗格里翻到。只这小丫头不顶事,连账本也看不懂。”黄鼠狼抖了抖身上的皮毛,神奇地从短短毛发间抖出了几大本的账册。

    白鹤伸手拿过账本,翻了翻,很快从繁复的文字间理出头绪“不怪云真子道友。贫道俗家时略通庶务,这几本帐,都是双层账,有明暗两层。做账人很内行。”

    翻看间,他渐渐凝了眉宇“明账部分,果然是高利贷。九出十三归,极狠的那一档。”

    他手间,账本越翻越快,几乎是一页一眼“都对上了。这些名字,其中有一部分,已经被勾去。这几个,已经全家死绝。这一家,只有祖孙二人,再也还不起。小孩已经被卖走。还有一些,显示新记上去的,是我们走访时,刚刚借债不久,还有余力偿还的人家。”

    李秀丽托着脸问“那这就证实了吧,朱家大量发放印子钱,与地羊鬼的存在关系很深。说不定就是他们家激起了人们的情绪,导致幽世外溢,形成溢出区,诞生地羊鬼。”

    白鹤没有立即回答她。

    因为他越往下翻,越触目惊心。

    他看懂了暗账部分,双手都微微发颤,猛地站了起来“云真子道友,黄道友,你们拿账本之后,有没有对现场另作处置”

    黄鼠狼说“我在暗格里放了一枚叶子,上面沾了我的我是说迷魂术的气味,嗅到的人都会把树叶看成账本,几天之内绝对堪不破我还给云真子捏过的锁也来了一记,保证熏染到位,只以为锁是自己坏的”它自豪道“我每次摸鸡之后,主人家出来看,都还以为鸡还在呢。”

    李秀丽却看他神色不对“怎么,账本有问题”

    白鹤说“你们要尽快把账本送回去。朱家不简单。这本账,明账是高利贷。但暗账是大量流通不明的白银,其中有大笔购买硫磺、硝石、木炭等物的记录。”

    黄鼠狼、枯松老僧都没反应过来,李秀丽立刻道“火、药”

    白鹤微微颔首。他以为对方也是道士,未修炼之前,应该也尝试炼过丹。

    对于具有丰富“炼丹”经验,甚至内部有传承的道教人士来说,看到这些原料,立即就能明白,不奇怪。

    火、药就是诞生于道士之手。

    李秀丽奇道“他一个走商起家的士绅,买这些做什么我记得,大夏对这些在民间的流通管控的很严吧。蓄养私兵是重罪。”

    在社稷图里,她还提出过炸山的设想,被阳春门的人否定了,给她科普了一翻大夏对火、药管控之严厉。因此她印象深刻。

    白鹤说“朱夫人姓江。江家是京城望族,当今三皇子的侧妃,就是江姓女。说起来,应该与朱夫人是同辈姊妹。自从前些年胡贵妃掌权朝堂之后,皇室就颇风云诡异,几个成年皇子避居封地。三皇子安王的封地,就在此隔壁省。”

    他叹了口气“总之,这件事不能深究。我辈修者只管超凡之事,不应卷入世俗之争。”

    怪不得连大夏的幽官都不管这里的事。如果消除溢出区会伤到朱家人,并牵连背后的皇家之争,县、府两级城隍,谁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接这个烫手山芋

    所以朱家最后找上了他们这些不知真相的散修野道。

    但,生民何辜他们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平这个溢出区。

    “行,我们把这账册放回去。”李秀丽一手揣起黄鼠狼“就当不知道这什么暗账。”

    一人一兽刚推开门,走了没几步,迎面就撞上了朱员外。

    他揣着手,站在阴影中“两位大师,这是去哪我朱家的账本,可看舒服了”

    他没有中迷魂术。

    李秀丽瞪了黄鼠狼一眼就这成功率,你摸鸡被抓是有原因的

    她举起手刀就要将其打昏,让不靠谱的黄皮子再补一记迷魂术。

    朱员外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言语真挚“道长,你们既已知道,我愿托出全部真相。我们开诚公布。”

    李秀丽盯了他好一会,慢慢放下手。

    朱员外走进厢房时,白鹤、枯松,早就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已经站了起来,神情严肃。

    朱员外抢先向所有修士行了大礼,竟然跪倒在地,嗑三个响头。

    砰砰砰,抬起头,额头青了。

    刚刚见过百姓惨状的白鹤、枯松都没有扶他。

    李秀丽、黄鼠狼袖手看着。

    朱员外说“我朱豪自问平生做过许多亏心事。但只有这一桩,确实非我所为。”

    “我本是安城外小小一行脚商,慢慢经营发家,使了很多不光彩的手段。因略有容貌和家财,敢打敢拼,蒙岳父母看中,竟然下嫁丹娘。我承认,我家仗着岳家势力,广发放印子钱,操纵赌坊等,平生害命谋财,破家毁门众多。”

    他将发放高利贷之事都承认了。

    “地羊鬼之事。我确实早就知道。

    数年前,安城出现了怪病,天下医家束手无策。某日,我和丹娘夜梦城隍。城隍爷告诉我们,因我家敛财太过,民众情感悲愤,炁凝不散,导致幽世溢出,从高利贷的概念中,诞生了一类鬼怪。此即地羊鬼。地羊鬼者,嗜利,有妖术,会逐渐掏空人之五脏。就像就像欠下印子钱的人,被我们逐渐掏空家产的过程。”

    “此类鬼怪,非我们驱使。却是从我们发放印子钱,导致痛苦者众多,才诞生。只要我们仍放贷一日,地羊鬼之祸,必绵延安城。”

    说到这里,朱员外朱豪垂下眼帘,苦笑“当年,城隍爷也问过我们,愿不愿意除去此怪,解除什么溢出区。只是对我们全家的炁运有较大损害,从此再不能行此行当,还会反过来影响身体健康。我们自然是不愿。”

    白鹤厉声道“荒唐溢出区的存在会持续破坏人间与幽世的平衡,导致幽世溢出扩大,时日若久,常年浸染在溢出区多余的炁里,甚至人体也可能发生异变,再也无法生活在诸表人间。幽世里有多少怪物都是这样来的难道城隍没有给你们讲过这样的常识”

    朱豪呼出一口气“城隍爷给我们分析过其中利害。只是,很多时候,人活在世,银钱却比性命更重要。何况,我们家也经常身不由己”

    李秀丽冷笑“你要真是这样想,为什么等朱绯也得病了,就愿意消灭鬼怪、抚平溢出区了无非是之前地羊鬼虽然祸害,但祸害的是欠你家钱的平民百姓。现在祸害到你儿子头上,你才知道后悔”

    “是,我是自私自利,该死。”朱豪眼圈红了“可绯儿是我和丹娘的独生孩儿,是我们心头珍宝。他是个读书人,平时温和善良到近乎懦弱,从不曾害过谁,连欠我家钱的那些人,他也经常替他们恳求我免利钱绯儿又有什么过错倘若老天真有眼有灵,就让地羊鬼冲我来为什么却偏偏是绯儿遭此劫难您、您可怜可怜他”

    白鹤听得起了三尺怒,他是出家人,又是正人君子,不会说损话,只得长叹“朱公子可怜,又谁来可怜那些父母双亡、冬夜薄衣的孩子谁来可怜恩爱尽散、生离死别的夫妇谁来可怜暮年丧子,冻饿交加的老人”

    朱豪膝行而前,拉住白鹤的衣裳,扯住枯松的佛珠“大师,小人知错了,知错了如今城隍爷等俱不在城内,绯儿的情况却刻不容缓,请你们务必斩除鬼物,夺回他的脏腑,救他一命我和丹娘一定会全力配合,我们的家业、产业都可以败去,炁运损失亦无所谓,只求绯儿活命”

    他说“就算不为绯儿,也为了安城百姓”

    室内一片寂然。

    半晌,白鹤说“朱豪,你不配提安城百姓。”

    朱豪一怔,见他们不吃软,心念一转,正要以账本上的秘密,他权势滔天的好亲家来威胁。

    下一刻,白鹤道“我们早已猜到了这些。我和各位道友早已决定,无论真相如何,都会除掉此怪。”

    “不是为了你跟你儿子。而是为了安城百姓,为了本表人间,尽修行者的本分。”

    朱豪面上露出涕零感激,口中不断说“诸位高义,高义,朱某惭愧请各位尽管施为,破家亦不敢有怨言这是我们罪有应得”

    心里却松了口气还是这些自诩正道,所谓的正人君子好拿捏。就算事后得罪了安王,也可以拿他们顶事,只说这些人强行破掉了溢出区,朱家炁运大损,无法再为安王敛财

    换做县、府城隍,肯定与那些官僚一个德行,满口打哈哈,对此事避之不及,不肯相救绯儿。

    正这时,外面有小厮过来通传“老爷,有京城贵客上门。”

    一看见跪地的朱豪,吓得立刻噤声。

    朱豪若无其事地站起,拍拍膝盖上的灰,对修行者们拱手“我已全盘托出。此后,定会诚心合作,各位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尽快消灭为祸安城的地羊鬼。我有贵客临门,先行一步,诸位请。”

    便告辞离去。转身时,面上哪里还有刚才的哭哀痛悔唱念俱佳,竟然一派正经,还带了丝笑意。

    见他离去,修行者们却面面相觑,心里很不舒服,也无可奈何。当下之事,首要的,的确是消灭地羊鬼,抚平溢出区。这就需要朱家这个始作俑者配合。

    遥遥地,朱家大门那边,却响起了说笑声、招呼声,来人显然与朱家极熟。

    这时,黄鼠狼却忽然动了动鼻子,说“咦,地羊鬼的臭味”

    李秀丽指着账本说“东西就在这呢,当然有味。”

    黄鼠狼摇摇头,再次嗅了嗅账本,又朝空气嗅了嗅,说“不对,不对,这账本上面的臭味,是甲鬼的。就是保护朱绯那只。但是”

    “但一开始我们看到挖朱绯肠子的,才跟第二次的乙鬼是同一只。”

    黄鼠狼指了指那端“外面的,是乙鬼味。”

    那边朱家的贵客走过院子,穿过走廊,与朱员外的说笑声也清晰可闻。

    “妹夫客气了,太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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