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七十一 湖畔(二)

    天云呈淡淡的灰, 水雾萦远山。

    雨若有若无、细细斜斜,湖波如腾烟。

    渺渺烟波中,驶入一艘画船。

    船上挂着描金的灯笼, 灯影摇光,照亮船桨划破的水流。

    弹玉落珠般的弦歌琵琶声, 荡出船舱,散入烟波,惊了被酒香勾来的游鱼。

    “嗝, 这酒,就是得在湖上, 酒尚热, 船摇摇, 山隐隐、水迢迢,伴琵琶, 才有趣味小郑,不要枯坐, 有景有乐,何不痛饮此杯”

    船上坐二青年书生,正对饮小酌。旁边放着红泥炉,炉上温了一壶酒。船舱最后, 坐一个年岁不大的琵琶女, 拨着弦奏乐。

    其中二书生喝得脸上泛红, 唯独年纪最轻, 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书生,被唤作“小郑”的,却坐在一旁,欣赏江南烟雨, 滴酒不沾。

    闻言,小郑笑道“彭兄、方兄,你们都是本地才子。独我一个外地人,难得到西州府,泉亭县是吴之地,自古繁华,风物人文都堪称一绝。游湖饮酒固然味美,却不能清醒地赏玩山光水色,未免可惜。”

    他反过来还劝他们“二位仁兄也不可再饮了,我们可不只是来游湖的。今日观天,夜来必有凄然风雨。正是我们等了良久的好时机。如果喝醉了,眼困脚乏,错过良辰,便可惜了。”

    彭、方二人一听,忙住了酒“可恶,可恶,贪杯了,幸而小郑提醒。”

    又让琵琶女不必再弹,叫船夫“日色将暮,速速将船靠往西林。”

    船调转方向,沿湖绕了一圈,往湖畔的一座山脚而去。山下有一古桥,桥畔竹林遍种,绿草如茵,有亭坐落其间。因在湖西,故而称“西林”。

    停船之际,船夫欲言又止,看位书生撩袍下船,背着铺盖,有说有笑的样子,他还是叫住了最客气的小郑“位,你们当真要在亭中过夜”

    小郑道“没错。老丈你既与我们约定,明早来接我们就行。勿忘。”

    “哎呀,后生,西林山上,不少墓葬。常有鬼魂出没。你们读书人远鬼神,大多不信邪。但我亲眼看到过,半夜,鬼火”

    小郑笑道“我们就是来寻鬼的。”

    见他们执意如此,船夫摇摇头,不再多劝,载着琵琶女,划船离开。

    人漫步西林,毛毛雨渐停了,不曾湿襟袖。远眺湖光山色,近有古亭绿竹,老松茵草,大为可爱。

    彭生与方生都感慨“文章常伴湖光色。即使不入祖坟,葬在山光水色中,也足慰平生来来来,取酒来,我们祭小玉”

    其实,他们并不信有鬼。

    只是,作为文坛新秀,不来西林一趟,不说自己“偶逢卫女魂,邀为作新诗”,都不好拿出去吹嘘自己是才子。

    虽然实际上绝大部分人也都不过是来亭中一坐,祭拜一下卫小玉墓。然,心知肚明归心知肚明,风雅样子总是要做的。反正睡过一夜,等回家去,描写怎么遇到卫女魂,那还不都是靠一支笔,一张嘴

    像那个姓王,装疯卖傻,搞得自己真遇到过女鬼似的,那才是下等玩法。

    但他们来回找了一圈,走过竹林,寻过老松,甚至把整座小丘山都翻了一遍,却都没有找到卫小玉的坟墓。

    其时天光已黯,黄昏日落,郁闷而返,坐在亭中,人只得倒了酒,打算自己喝掉。

    刚举杯,忽然,风雨作,松竹簌簌声。

    风卷雨,扑入亭中。

    山风凉,吹鼓袍袖。山雨冷,滴进碧酒,点出波纹荡。

    “啊呀”他们酒杯一歪,酒洒亭中,溅到了亭旁的一株兰草上。

    方生可惜不已“这酒是上好的女儿红,不想小玉尚未得饮,先送予山风野兰。”

    “老彭,小郑,你们觉不觉得,越来越冷了。这风一刮,雨一吹,我穿了层夹衣,尚觉寒意”

    彭生不以为意“现在还不到月。山脚下,又是湖边,又下雨吹风,就是冷一点。谁叫你衣服穿少了。”

    但很快,天越来越黯,风雨愈作,松摇竹动。

    小郑年少,耳目灵敏,他忽然听到伴随风雨而来,像是车马辚辚声。

    附近少有人家,何况这只有车声,无有马鸣。

    他神色微凝,对同伴“嘘”了一声“你们听。”

    轮滚滚,压绿茵。

    随风伴雨,一个低柔婉转,吟哦般的女声,断断续续,又远而近,渐渐清晰“春日桃柳,夏日荷;秋来桂子,冬来雪”

    风雨中,马车至。

    这是一辆女眷喜欢的油壁车。整洁小巧,不失精致。

    它缓缓驶来,却停在略远处的松柏下。

    彭生性呆,见此,笑道“莫非还有哪位女郎,与我们同祭小玉”

    那匹拉车的马儿抬首,嘶咴一声。

    油壁车的车帘被慢慢卷起。

    车中果然坐了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车帘半卷,半边容貌露出。只远远看了一眼,彭生、方生都浑身酥了。

    雪肌肤,云鬓发,水容姿,虽天色暗了,又离得稍远,看不清太具体的形貌,但衣裳华美,风姿绰约,风情万种。

    油壁车中的女郎大约也看见了他们,并不言语,只含笑相招。

    方生喃喃自语“她对我招手,她让我过去”

    彭生说“她是叫我过去。起开”竟自站了起来,就往松柏下的马车走去。方生不甘示弱,连忙跟上。

    小郑大骇“二位,你们且住你们没看见吗,马车旁是”

    他忽然又无声了。

    彭、方二人没有察觉,只争先恐后,朝油壁车而去。

    渐近,渐近。

    近到,他们靠近了车壁。

    然后,他们终于看清了马车的模样,也看清了美人的模样。

    马车的油壁破着洞,油纸泛黄,攒了浓厚的灰尘。

    女郎端坐车中,车帘残破,衣裳败损,是被风缝补在一起。

    那极清妍的容色,对他们展颜一笑。

    车旁紧随属于亡者的翠色火焰,在雨中亦不灭,发着冰冷的光。照亮了她的模样。

    她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肤均泛着青,落着泥土。唇色用虫豸的血涂红,牵开时,没有露全的另半边朱颜上,蛀着黑漆漆的大洞,露出其下的白骨。蛆虫在洞里爬来爬去。

    半是骸骨,半是红颜。

    她仍是笑,唇却不动。

    同样烂出洞来的修长脖颈里,声带早腐。

    一只慵懒地趴在她喉骨上的金龟子,发出低柔婉转的女声

    “多谢你们祭拜我。那杯酒我已经饮下。”

    “松柏就是我的墓,亭下就是我的骨。”

    “我乘油壁车,候君西林中。请君为我作新诗。”

    便伸出爬满兰草的手骨,邀请他们上车同游。

    车旁的马也嘶嘶而叫,亲昵地蹭着他们。

    它竟不是活生生的马,而是无数松针、竹叶编织而成。

    风雨夕,冷翠烛,油壁车,尚存皮相的腐烂美人。

    彭生、方生本应害怕。

    但此时,被这样诡谲的美所动,情不自禁踩上了车辙。

    小郑坐在亭中,急得满头是汗。

    他刚才想提示,喉咙却忽然哑住了,像是被无形扼住咽喉。张口无言,颤栗感从尾椎往上爬,身体动弹不得。

    而随着脚踩上马车,彭、方二人的面色竟然迅速开始转青,神态茫然而狂热。

    风雨渐渐扭曲,松树逐渐化作裂开的坟墓马车辚辚而向墓中

    正此时,晦暗风雨中,银光一点穿空而至,将那松针竹叶织成的马劈散,直直扎入泥土中,剑柄还因力道而微微颤动。

    马车因此而停。

    小郑自惊惶骇然中,见黑天中,红衣少女漫步而出。

    她拔出宝剑,颈上明珠照亮眉目,珍珠发带垂在肩头,薄薄裙摆像花瓣溅了湿泥。

    嗤笑一声“原来当真有鬼。”

    挟剑在手,挽剑,直冲向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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