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七十三 湖畔(四)

    深夜, 百年老宅,内外皆暗淡,无一丝烛光灯影。宅子里仅有的三人都尽量掩住呼吸。

    何婶子、吴嫂子抖得像在筛米, 双腿发软。躲在书房内, 尽量远离门窗,缩在角落里, 一动也不敢动,只竖起耳朵。

    李秀丽却紧靠门扉,只待一有动静, 即可冲出。她瞳孔放大, 却是兴奋所致,一手按在剑柄上。

    等了一个时辰多,夜愈加深了,二人所说的“哭声”却始终没显化出来。

    何、吴二人也从先前的惊恐辗转,竟然慢慢头靠着墙壁, 都打起了呼噜。

    李秀丽左脚换右脚,右脚转左脚, 只闻窗外夜风吹得芭蕉、毛竹的叶子簌簌作响, 唯独不闻鬼哭。

    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

    她等得焦躁,心想别人在,这鬼就出来作祟, 我在,它就躲着

    难道是因为艾旗和蒲剑震慑到了它

    可是之前在西林桥畔, 女鬼卫小玉就一点儿也不曾忌惮过旗、剑。

    是因为卫女乃近千年的老鬼,而这宅子里的不那么强大

    论坛里都说,炼精化炁阶段的修士, 总地来说,还是凡胎。

    很多时候,比凡人强的,除了力气外,就是可以不靠特殊物件,直接用肉眼看到一些超凡怪物。而因为五脏六腑联通血液,都炼进大量的炁,所以还能靠拳头,直接打伤一些不成气候的小怪。

    像安城,朱家的地羊鬼,汲取了一县许多凡人的炁,临时溢出区越发壮大,已经不是普通的炼精化炁能赤手空拳对付的。

    无论是白鹤道长,还是枯松老和尚,修为比她还低,都是仗了法宝的利,再直接与临时溢出区的“源头”朱家达成协议,才能顺利地斩杀地羊鬼,抹平溢出区。

    李秀丽正皱眉,想着要不要把蒲剑、艾旗变回原型,再用麻布之类缠裹起来,看看能不能欺骗鬼魂。

    反正,除去蒲剑、艾旗,她还有鱼龙变之术。

    当初既能变作龙形,打得玉江老龙抱头鼠窜,用尾巴敲灭几个鬼物,更是手到擒来。

    只不过她自认为靠蒲剑、艾旗,就能斩杀女鬼,没必要浪费自己的炁。谁料紧要关头却被几个凡人绊出,功亏一篑,连鱼龙变都没来得及使出。

    正思索时,忽然,门外的风更大了,吹落竹叶,吹弯芭蕉,狂风中,似有一声极轻的叹息。

    有异样之炁随风而来。

    这股“炁”的性质同卫小玉一样,冰冷凝结,并不与四周发散交互,迥异生人。

    刹那,以书房为中心,温度骤降,仿佛回到秋冬。

    然后,门外的风止住了。异样的寂静中,书房突然亮堂了许多。

    少女回身一看,书案上的蜡烛,无点而燃,明了室内。

    凄然幽咽的哭声凭空自起,近在咫尺。

    她桌上的一本古书竟哗啦啦地自行翻页。

    来了

    李秀丽当即抛出艾旗,自己扭身一扑,向着案前执剑而刺。

    艾旗摇晃旗面,却像人有点迷惑那样,东悬西转,并无东西显示出来。

    蒲剑也刺了个空,原地似乎没有任何东西。

    那哭声是从哪里来的

    李秀丽定睛一看,终于找到了哭声的来源。

    竟是书中的文字在哭。

    翻开的这本书,是一本诗词选,它的书页上,每一页的每首诗都在哭泣。

    这些诗以标题为头,以诗句为身,正一个个伏在纸业里,泣涕不已,好不伤心。眼泪如黑色的屑,点点洒污桌面。

    有的风景诗,嚎一声叫一声,诗句里的湖光山色美景,都从春景变成了萧瑟秋景乃至寒冬之景。

    有的赠别诗,友人间正执手相看,离别依依。现在变成双方都嚎啕大哭,相约要去跳湖

    有的爱情诗,好好的浓情蜜意,哭成了夫妻离散,生离死别。

    于是,在这本诗词选的哭声中,书柜上的那些她连翻都没翻过、不明觉厉、一看就很有文化的古籍,一本接一本地嚎起来。

    唯独她叫赖三从书坊新买的九流话本,有一搭没一搭地哭着,干嚎两声,翻翻页还带犹豫片刻,扭扭纸,好像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见其他书都在哭,它们也讪讪地继续哭。

    因嚎得不专心、不专业、不真情实感,还被离得近,哭得最惨的诗词选,啪地用书皮猛扇。

    李秀丽总感觉好像是自己被扇了。

    她有点尴尬也有生气,一手摁住那正凶猛扇书的诗词选,心想难道真的没鬼,哭的就是这些东西这种临时溢出区怎么处置把这些书都烧了

    因为哭声太凄惨,缩在书房一角,睡得正香的何、吴二人捂着耳朵,侧过身继续睡。

    大概是她下手摁书页的时候,手上的力气重了点,也大概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诗词选抖了一下,忽然不哭了,拼命朝着门外抖动书页,似乎在求救。

    少女眯起眼,顺着它求救的方向看去。

    门不知何时开了,是夜,竟然有皎洁月亮升在半空,月光透过雕花窗,泄了一地,如霜。

    无声无息,月光下,侧面对着她,立着一高大的青衣人。

    他负手而立,月照玉面,眉飞入鬓,萧萧肃肃,清举巍峨若玉山。意态极傲岸。

    只是身形在幽明之间,到腿部的位置,已经是透明的珍珠白。而脖子处,竟有一圈血痕。

    周身都环绕着同样冰冷凝滞,不与活人同的炁。

    鬼魂

    果然这宅子里还是有鬼,终于被她守到了

    李秀丽握紧蒲剑,迅如闪电,腾空而击。

    脸上同时化出白鳞,只待一击不成,就变做龙首,将这男鬼一口咬散

    青衣男鬼转眸看她,似透过她看着什么人,极专心。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任由她一剑刺穿,巍峨身躯顿了一刻,就作烟状而散。

    烟气消失的瞬间,书房里哭号的书籍们,立即安静。

    没有任何刺中的实感。但蒲剑上确实缠绕着一丝冰冷凝滞的炁。

    她正疑惑时,渺渺之中,难辨方位,似有人在她耳边,冰凉彻骨的炁,说请敬惜字纸,莫要焚书。它们只是为我而哭,不曾伤害过任何人。

    他语未毕,李秀丽眼也不眨,回手剑扎向自己耳畔。

    但空了。

    清风微拂,那冰冷之炁随风而散。

    而抚平溢出区后应即刻到来的炁之回馈,一点也没有涌入鲤珠之内。

    这鬼没被她消灭,也被他跑了。

    跑了这是她雄心壮志,但今天跑的第二个鬼

    折腾一夜,天边泛起鱼肚白。

    何婶和吴嫂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主人家的书房睡着了,而天已大亮。心里揣揣,鼻中却嗅到了一股焦味,循着味道找出去,发现她们的主家,那位刘小姐,正神态狰狞地站在一个大火盆前,盆里堆满烧红的木炭,冒着黑烟,夹杂火苗。

    她手中拎着一本书,不断晃着它,逼近火盆,口中念念有词“说不说说不说我烧了你”

    而小姐的绣花鞋边,还擂着一叠高高的书。

    啊呀,大好的书籍,上佳的字纸,穷一点的读书人爱惜都来不及,这怎么一大清早就焚书

    正在二人心里惋惜时,却见刘小姐手中拎着的书,竟然抖了一下,书页卷起,如人一般,拼命地卷一下再卷一下,像晃着腿,不断躲避着熏上来的黑烟。

    她们一下就愣住了,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但接下去,地上擂着的那叠书却纷纷发出了“哇哇”的哭声。

    与她们昨日听到的哭声一模一样。

    何、吴二人被吓得倒退数步难道这些书都是成精了昨天就是它们在吓唬人

    正在刘小姐横眉怒目,吓唬“书精”时,一声又一声,文昌阁的大门被敲响了。

    何婶子见不得这场面,赶忙去开门。

    李秀丽正叉着腰威胁这些书,试图撬出那男鬼的来历和去向。却见何婶子小心翼翼地回来,说“小姐,有两位公子上门拜访,一位姓郑,一位姓彭。说是您西林桥畔认识的故人。”

    “可要设置屏风,我随着您一道去”

    可惜小姐独居在此,也没个长辈兄弟,青年男女在女方府中私下相见实在不妥。

    李秀丽想起昨天让她留下看一点印象的像素人。那个脸上颜色很鲜明,白的白黑的黑红的红,姓郑的。

    难道是他们请的“补偿”到了

    她立即抛下这些书,对何、吴二人说“帮我看好它们。”

    在两个年长女子欲言又止的神态下,她一点不对也没察觉,径自吩咐,便兴冲冲去往前厅。

    来的果然是小郑、彭生。

    二人看到李秀丽,见她不设屏风,也不带丫鬟婢仆,幽深黯淡的宅院里,她自天光中,就这样携剑踏来,珠光粲然,红裙翻飞,步如流星。

    与环境格格不入。

    与昨日草莽山水相遇的神异相比,这样世俗宅院的场景,要见一位年少女郎,彭生本有些拘泥,见此场景,忽地莫名放松下来,喃喃“原来,昨天发生的都是真实的”

    小郑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被日光下的红裙闪了眼,便低头微笑一下,拱手,温声道“小生见过刘小姐。”

    他们作揖行礼。

    李秀丽心情正不好,胡乱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们带的补偿那个必定能引卫小玉现身的人呢”

    郑、彭二人闻言,均露一点悲伤之色,似有惭愧。

    彭生说“就是今早,我们得了夫子的信。他说,昨日,小朱的信就已经到了。这位同窗,他家中遭逢剧变,父母均罹难。他要在北方处理丧事。”

    “什么时候处理得完”

    小郑叹息“回不来了。他心灰意冷,看透红尘,已经决意在父母丧期后,出家为僧。”

    李秀丽心情更糟了,皱眉“那谁来当我的诱饵西州府还有能招来卫小玉的吗”

    小郑摇了摇头“江南文气重,才人云集。但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怕小姐久等,我们二人特意来此相告。虽然失约非本意,但仍然惭愧。”

    见少女眉头皱得更深,小郑道“小姐,请耐心相待。再过数日,将有一场文会盛宴。是封地在江南一带的五皇子越王所设。会上,将遍请江南名士,作诗著文,探讨文章。我和彭兄、方兄,亦在被邀之列。那时,我等定会请到一位真正的才人,邀他同游西林。”

    李秀丽这才稍稍舒眉。

    两个书生告知完最要紧的事,却迟迟不去。准确说,是彭生犹犹豫豫,还拉着小郑。

    在年轻女子独居的府邸中,这样犹疑不去,在时下,是很失礼的。

    最守礼节的小郑,不知为何,也仍由他拉扯着,一直站在府中。

    看彭生一副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德行,李秀丽先不耐烦了“有话快说”

    彭生长揖到底,叹道“有一事厚颜相求小姐。”

    “昨日湖畔一别,已经见识小姐的剑仙般风采,不与凡俗同。小生家中亲戚,有一桩私事,实在为难。本不该烦扰小姐,但,凡人之力,实在难以为继小生遍数相识,恐怕只有您能解得此事。”

    小郑注意到,闻言,少女的不愉面色顿改,眼睛亮了,身子往前倾,似一个极感兴趣的姿态,催促“说”

    “我那亲戚,其子纳了一房妾,本来,双方都本是自愿的,其子爱重该女,愿以妻礼迎之。谁料,双方都兴高采烈洞房当晚,那女子却突然反悔,竟穿着红嫁衣,跳井自尽。从那夜之后,他们家就频频死人,都说是那妾怨气不散,化作恶鬼来报复我那亲戚到处求救”

    彭生说得艰难又为难,这厢,忽见吴嫂子进来,通报“小姐,有有他说,您要他找的,又有了。”她示意了一下,厅外,站着个赖三。

    李秀丽示意彭、郑二人等待片刻。走出去“有事”

    赖三搓着手,嘿嘿地笑“不知小姐有客,贸然来此有一桩生意。说是个某个村子里,闹妖怪请小姐去降妖”

    “什么妖”

    “听说好像是蚕妖。”

    蚕妖听起来就没什么战斗力。村庄里,大约是什么小精怪。

    李秀丽说“我现有另一桩生意。蚕妖的事,你先推了。或者说,他们如果愿意等,就再等等。我过几天再接。”

    她接二连三,被两只鬼给放了鸽子,从她这里逃走了。

    此时正是对鬼类怒气最盛的时候

    迫不及待地要领彭生所说的恶鬼事,要泄一口恶气,证明自己也能除鬼。

    赖三喏喏地走了。

    李秀丽回转前厅,道“继续说。所以,你的那个亲戚招遍和尚道士,结果,都是些神棍骗子,去五个疯三个,还有一个当场死了,剩一个连滚带爬逃出来,第二日就死了。所以全城都没人敢去”

    彭生叹道“是。我那亲戚家都已经快成凶宅了。他还拜着城隍。往年逢凶化吉。今年,连城隍庙都没保住他们。”

    李秀丽摸摸鼻子,心想天下幽官都被遣出去抓她了,谁还理普通凡人这可不能怪她哈。是皇帝老儿下的令

    “行,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不过,我的规矩是,一件事二十两银。一分不能少。”

    彭生家境不错,亲戚家也是富裕人家,二十两银能除一桩大祸,实在划算

    他正替亲戚高兴,不断感谢李秀丽时,却听小郑道“读书人虽不谈鬼神。但神鬼无门,祸福自招。我也听说过这桩事。小姐,那家的厉鬼极凶,您要慎重考虑。”

    即使是同窗,但说出“祸福自招”这样的话,等于说他亲戚死的活该。还劝刘小姐别接这桩事

    这郑生,怎么见色忘义

    彭生有点不高兴,但让一个表面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来接手凶宅,他也心虚歉疚,就没吭声,眼巴巴地看着李秀丽。

    实在是,他亲戚全家都已经快被凶宅折磨死了。

    李秀丽摆摆手“行啦,我说接了就是接了。放心,我不一定弄得掉鬼。但鬼一定弄不死我。”

    作为四品幽官的玉江龙王尚且拿她没有办法,何况一个厉鬼。

    怕她反悔,彭生道过谢,给了地址和定金,连忙拉扯着小郑走了。

    走出很远,松了一口气的彭生,忽然一拍脑袋“文昌阁怪不得这个名字有点眼熟。刘小姐竟然住在这。”

    小郑问“文昌阁怎么了”

    彭生道“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文昌阁的前前主人,就是那位百年前,曾被卫小玉数次青睐的大才子。不过,人死如灯灭,他都死了多少年了,也不重要了。”

    “我得赶紧回去,告诉我那亲戚,他全家的命大概有救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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