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七十七 湖畔(八)

    她话音落下, 空无一物的戏台上渐渐显出若干人形,却像是雕塑般定格在台上。

    他们或抱琵琶,或拿鼓、唢呐、萧、笙等乐器。站在正中的,扮演新娘角色的青衣, 面部彩妆未卸, 定格为一个掩面而泣的动作。

    他们也是孙翠兰之死的目击者。

    当这处稳定、真实的存在现身时,仿佛最后一块空缺被补全, 天上的冷月, 屋脊的神兽、槐树、水井,戏台, 似被无形的绳索串在一起。

    从天上飘然而落一束月光。

    屋脊神兽张开石头口舌, 将衔着的石珠吐出。

    槐树摇曳光秃秃的枝头,最后一片叶子落地。

    水井中荡出一缕水雾。

    戏台上, 青衣深深一叹, 将水袖一抖。

    月光、石珠、叶子、水雾, 各化作一屡炁。青衣的水袖里,也抖出了一缕炁。

    五缕炁汇聚在一起, 竟拼成个透明的,但边缘隐隐泛着光,勾勒出大致形体的小人儿。

    李秀丽惊讶万分地将它捧起, 这透明小人看不清五官,但神韵绝类孙翠兰。

    只是与水井里戾气的红衣厉鬼相比, 它显得十分安静, 坐在少女掌心, 竟然还有极重的忧郁之态。

    最奇异的是,它透明的身体内,有一团小小的光影。细辨, 是小女孩时期的孙翠兰的模样。

    白鹤说“凡人在阳世所行所经所思,必有痕迹留于幽世。这就是孙翠兰生前最后行经唐家时,折射在幽世的痕迹。”

    话音刚落,透明小人版孙翠兰突然跳下李秀丽的手掌,站在了主院的侧门,走三步,退一步,口中不断唉声叹息。

    少女见它磨磨蹭蹭,要走不走的样子,忍不住手痒,扒拉了一下它。

    小人被她推出一步。下一刻,它忽然又站在了侧门,仍旧是走一,犹豫徘徊的模样,轨迹与方才一模一样。而且,它体内的光影开始变动,出现了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相依偎坐在河边的情景。

    白鹤眼前一亮,对李秀丽道“道友,不要干扰它。它是在重复生前的行迹这恐怕就是孙翠兰之死的真相。”

    “我们应该立即将厉鬼孙翠兰与唐家怪物都唤出来,让他们也亲眼见证这一幕”

    李秀丽拍手道“这简单,让我来”

    她憋了一晚上。依她的心意,如果不是怕暴力破掉溢出区会死人,早就挨个锤爆这些怪怪叨叨的家伙了

    她走到水井旁,一弹手指,忽然,井下的水波无风自动,竟然被操纵着,将红衣厉鬼裹在水球里,硬生生从井底抛了出来

    厉鬼“孙翠兰”正发懵时,它蠢蠢欲动的黑藻头发,被少女一脚踩住,竟挣脱不得。想变成尖刺扎穿少女,却猛然挨了一剑。

    它没被扎穿。

    但它的头皮被削秃了一截。

    头发是厉鬼怨气的具象化。竟被削掉一截,鬼身立刻淡了几分。

    李秀丽手上用力拽着鬼魂的黑发,拿着宝剑在它头皮边比划,威胁道“不想被我剃成秃子,立刻就把你的冤家们,所有唐家人化身的怪物,都给我叫醒让它们都到这边来”

    红衣厉鬼感受到蒲剑的威力,哆嗦了一下,立即依言驱使黑发。

    黏腻的滴水黑发从井中爬出来,飞快地蔓延向整个唐家,钻入每个房间的门缝之中。

    唐府的所有房间里顿时都响起了怒吼、尖叫、低嚎,屋子里的怪物们再一次被激怒,所有建筑飞快地变幻位置,跳跃空间,朝主院逼来。但在月光之下,屋脊神兽注目之下,它们只能在外侧徘徊,愤怒低吼。

    透明小人版孙翠兰再次动了。她缓步走向井边。

    怪物们愤怒的吼叫声慢慢低了下来,红衣厉鬼蠕动的黑发渐渐安静。双方都发现了这个孙翠兰。它们的目光凝在了小人身上。

    穿上嫁衣,被送进唐家的这一夜,热热闹闹的喜宴中。

    作为新娘的孙翠兰却悄然从新房里转了出来。

    她喝了一盅又一盅的酒,提前喝完了本应与丈夫交欢共醉的琼浆,带着醉意,孤零零一个人走到井边。

    月光光,照人间,也照着她无助的满怀心事。

    她身上穿着嫁衣裳,披红挂绿,将予唐家大少爷为妾。

    井中映着月亮,粼粼的水波,好像盛满皎洁的月光。

    小时候,她与青梅竹马的邻家子一起捞月亮。

    长大后,她与邻家子,也曾在这样的明月夜,坐在河边。

    他说我家贫,我们买不起酒,喝不了交杯酒。

    她说那就舀一碗映着月亮的水,照你也照我,爱意比酒浓。

    一片叶子落入井中,扰了粼粼银光。

    槐树无言,伫立井旁。

    她家旁也有一颗槐树。

    小时候,她与妹妹都调皮,曾一起爬上槐树,去摘槐花。

    长大后,妹妹躺在床上,因饥饿而皮包骨头,再也爬不动树。

    父亲与邻家子都无钱贿赂里正,也交不出租税,明明已经服过役,还是再被官差带走,顶替富家子。

    他们走了一月又一月,越王总有数不尽的活要征发民夫。

    父亲在越王的矿山里,活活累死。邻家子脱下身上最后一件麻衣,盖在父亲身上,让同乡带着尸首回来。

    母亲看到父亲尸首时,一头栽倒田边。

    她从稻田拔出沾着污泥的脚,奔向母亲。

    江南无主的地,一天比一天稀少,连原本的荒山,都已经被大族圈走,不许私自埋葬先人。

    她怕野狗啃白骨,更怕流亡到西州的外省流民,夜半挖开荒坟。

    父亲、母亲都被她埋在了家后的槐树下。

    孙翠兰靠在井边,抬起头,看着屋脊上威严的神兽。它镇宅驱邪,慈悯下视,总是正身而坐。

    可是凡人,怎么能如它这样永恒

    她饿,她太饿了。

    她望了又望,盼了又盼。良人久不归。

    她拼了命接所有能做的工,瘦弱的背脊,顶不动沉重的犁。

    妹妹只能喝稀粥,病势一日比一日重。

    所幸,她还有一张可称秀气美丽,曾被村里人羡慕的脸。

    院子里空荡荡的戏台,白日刚演过新编的喜庆戏,仿佛是她与唐大少爷的初遇。

    一个乡下姑娘,低着头去送浆洗好的衣裳,接几枚可怜的工钱。

    唐大少爷春风得意,刚刚巡逻了自家乡下的田庄回来,下了轿子,欲到侧门。

    相撞。铜子跌进尘泥。她蹲下去,一枚又一枚地捡。

    一只白净而保养得宜的手,摊开,放着一枚沾满泥土的铜板,递到她眼下。

    她抬起头,唐少爷的目光便梭巡在她憔悴却仍然年轻美丽的面上,微微地笑了。

    他脾气很好,为人也善良,从不曾强迫她。甚至连他的夫人,也是通情达理的。

    虽然妾通买卖。甚至愿意给她一场看似体面的喜宴。

    她是自愿答应的。大约,是自愿的吧。

    没有人逼过她。世道逼她。

    她没有读过书,心里虽有说不清的前前后后、幽幽淡淡的恨,却不会去算世道的帐。

    孙翠兰就这样走入了唐家。她和妹妹终于能不饿死了。

    她低下头,眼泪落在井水,与月光混同。

    她扶着槐树,慢慢站直。醉醺醺,一步三摇。

    但她心里有太多数不完的愁与闷,醉得实在厉害。

    下一步,踏空了。跌入井中。

    孙翠兰穿着嫁衣的尸首,当夜,被人发现了。

    透明的小人版孙翠兰沉默地躺在井水中,双眼无神,连带着体内光影定格在了女子跌入水井的那一幕。

    随后,身躯骤然而散。

    “什么嘛”李秀丽长出一口气“真是一场乌龙。孙翠兰根本不是自杀的,也不是被谋杀的。她只是喝醉了酒,自家失足跌进井里淹死的”

    没想到真相这么简单,却致使唐家人和孙翠兰的亲友互相猜忌仇视了这么久,激出一个临时溢出区,还送了两个神棍的性命。

    她转过头,对红衣厉鬼说“喂,你也看到了,孙翠兰是意外死亡。并不是被唐家人害死的。”反而是临时溢出区,那是真害死了人命。

    唐家人也怔怔地,忽然从朦朦中恢复了人类的思维,他们身上怪物的形容开始褪去而那些正在被他们吞吃的“客人”也变成了一团又一团的空气,满地血腥消失了。

    这是红衣厉鬼的认知正在被改变,所以其塑造的临时溢出区的那重规则在褪去。

    但现场没有一个人说话。

    红衣厉鬼的“孙翠兰”,呆呆地看着井口。

    那张面容上渐渐褪去了鬼物的溺亡特征,也褪去了狰狞,却显露出虚幻而重叠的两张脸。

    一张是孙翠兰记忆中,邻家子的脸。

    一张,是孙翠兰妹妹的脸。

    忽然,他们痛苦万分地齐齐咆哮起来。

    覆盖了整个唐府以及唐家人的临时溢出区,轰然而散。日光照进了黯淡已久的府邸。

    鬼炁正从唐家人身上剥离出来。

    原本的井水忽然干涸,井底响起两个虚弱的声音。唐老爷夫妇冲过去一看,几乎喜极而泣。

    是唐大少爷和其妻子,他们躺在长着枯草的干涸井底,奄奄一息,却尚未死亡

    但咆哮声仍在继续。

    这些鬼炁,没有随真相的揭示,随临时溢出区而消散。它们在消失前,挣扎着,忽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字,指苍天,瞰大地。

    李秀丽以为又发生什么变故,正不耐烦,打算拔剑劈散“问”字时,蒲剑却被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

    白鹤低低一叹“他们只是有问而已。”

    “问什么”

    “问苍天,问大地,问茫茫寰宇。为什么他们的爱人、亲人,会这样死去。”

    李秀丽道“这有什么好问刚刚都看到了。意外。意外死亡到处都是。倒霉的家伙哪里都有。”

    白鹤却道“是啊。孙翠兰死于意外。意外,命”他又一声叹息,低英眉,动俊容,磁性的声音略沉重“不死而死。屈子有天问,凡夫亦有恨。斗升民,也有质问命运的权利。道友,姑娘算我个人请求,不要动手。”

    好吧。李秀丽并不明白他的恻隐与动容,却还是收回了蒲剑。

    于是,那问字又坚持了很久。

    但天无言,地不语。人间无应。

    那两张重叠的“脸”流下了血泪,终于,这个由活人之恨混杂着对孙翠兰生前记忆的鬼魂,在不甘与惘然中消失在阳光下。

    指天问地的问字散去,唐家的临时溢出区,彻底消失。

    徘徊府外许久,被鬼打墙迷惑,不得进入唐府的小郑、彭生,一下子带着人马冲了进来。

    “表哥,你们没事吧表侄和表侄媳呢”彭生着急乱喊。

    “刘姑娘,丁道长,你们还好吗”小郑先找那柔面少女,见她安然无恙,略松一口气。

    随即。小郑又说“丁道长,你进入唐府之前,让我去找孙家人的藏身之地,我,已经找到了。但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说“孙黄英和吴二郎,他们如今明明有吃有喝,却脸颊凹陷若骷髅,全身皮包骨头,精气神败坏到了极点,神智不清,恨意深重。我找到他们的时候,还有最后一口气。但忽然,他们睁圆双眼,怒瞪着天空,一动不动,样子极狰狞,情绪很激动。我怕刺激到他们,因此不敢妄动。只叫手下人看住他们,我赶来这里报信。”

    “谁料,就在方才,我的书童快马加鞭来告,说二人同时暴毙。”

    被小郑唤作“丁道长”的白鹤说“强行以极端强烈的情感,用自己的活人之炁供养酿造孙翠兰的鬼魂,维持鬼怪临时溢出区,长达近二十日,孙家人早已油尽灯枯。”

    刚刚,更是宁可不留喉中最后一口气,也要指天而问。

    制造出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的孙翠兰之妹、之情郎死去了。

    给死去的二道士偿了命。

    可是他们的命,孙翠兰的命,又要谁偿呢

    用上“意外”,“阴差阳错”、“造化使然”,大约是合适的。

    唐家人也能接受。这世上的多数人,大部分时候都能接受。

    白鹤默然良久。

    李秀丽却没有想这么多,她从感恩戴德、不住道谢的唐家人那拿到了剩下的十两尾款,高兴于自己这趟破解鬼怪的成功。

    但她才美滋滋了没多久,手里捏着银子,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鬼怪的临时溢出区,其实都是活人所供养酿造的。

    那她宅子里的那个男鬼,以及湖畔的卫小玉,又是谁供养的

    尤其是卫小玉,死去千年,生前又未婚,亲友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估计都没了,就算还有人活着,估计对她也没什么感情了,那到底是谁在供养她,使其存在千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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