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提着灯走回小院的时候,陆怀熠正若有所思地坐在抱厦下头的圈椅上。
她垂了垂眸子,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陆怀熠这个人,虽不能说是恶贯满盈,但称得上是好事的,他是真真没做过几件的。若是搁在往常,瞧见陆怀熠吃瘪,芫娘早就偷偷笑出声来了。
可今日分明眼见得陆怀熠在陆巡跟前哑口无言,芫娘却觉得自己半点也没有那占了上风的愉悦。
天色已经暗了,院子里头的羊角灯早已经暗淡,衬着陆怀熠的半张脸都隐进了被山根挡住的阴影之中。
这活脱脱一幅“灯下落寞人”,竟无端勾起人几分注目。
直等得芫娘手里头那灯笼,不知被哪来的风吹得晃了晃,她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完蛋,她又犯了心软的老毛病。
芫娘撇撇嘴搁下灯笼,随即朝着陆怀熠瞟上两眼,过来人似得劝道“夜里头的风大,别在这坐着吃风了。”
“方才喝那么多酒,仔细半夜里再头疼。”
言语之间,芫娘便挽起袖子,径自先往厨房里头走去。
翠翠午后带来了好些东西,除开晚上吃过用过的,厨房里还有几个盒子。盒子里盛放的都是上好的杨梅,荔枝,为着新鲜,还是捎着冰带来的。此外还有各式精细点心,一看也都价值不菲。
芫娘稍加思索,便利落拿出杨梅洗净。
杨梅味酸生津,解酒是正好的,用冰糖水煮到沸开,等汤汁变得彤红,再将剥好去核的荔枝放进去中和酸味,便能熬出一碗滟滟的杨梅荔枝饮。
最后再将这些连汤带果的杨梅荔枝饮用冰湃起来,滋味便更好。
杨梅荔枝饮味道甜爽,沁人心脾,不管是饭后解腻,还是酒后醒神,都是不二佳品。
等到这杨梅荔枝饮做完,芫娘端着碗走出伙房,方见陆怀熠还没挪驾。
芫娘索性“哼哧哼哧”将陆巡踢开的桌子的桌子搬扯回原地,将那杨梅荔枝饮稳稳搁在陆怀熠眼前。
“喝掉,解酒。”
陆怀熠这才撩起眸光,不知所以地冲着芫娘望了望。
芫娘骤起眉头“快喝,喝完我还要去洗碗的。”
陆怀熠这次倒是不必擀面杖和鸡毛掸子加持,便从善如流地尝了两口。
杨梅的酸味早已经被冰糖中和,再加上荔枝的馥郁,入口之后回味悠长,冰凉爽口。
芫娘给自己倒一盏解渴的茶,才又道“听说顺天城里头的达官贵人,如今都喜欢用这杨梅荔枝饮消暑,我这可不算是委屈你。”
“香海虽是个小城小县,可你有几分能耐你自己不清楚你还当真想一个人去查案子不成”
陆怀熠哂然,不知是不是因着一碗杨梅荔枝饮灌得酒醒了,便戏耍似的抛了抛手里头的骰子,又冲着芫娘打量几眼。
他散漫地笑了笑“别的我不敢说,但就凭陆巡,短日之内绝查不出什么结果来,这点把握我倒还是有的。”
陆巡的生父本是随着陆家征战疆场的勇士,只是后来马革裹尸,英国公方做主将陆巡母子接进府中。
他刀马功夫确实极好,办差更是利落。自从十三岁承父亲的军户衣钵进了锦衣卫,经手的案子数不胜数,比起陆怀熠这个世子实在要争气太多,故而陆巡自然格外得英国公器重,不到二十岁就被提拔升至锦衣卫正六品百户官。
不过尺有所长,寸有所短。陆巡英武归英武,行事倒是向来染着几分武家子弟的触石决木,这次到香海更是不例外。
他只顾像往常一般办差拿人,却没细想过这赌钱玩乐的事,本就是陆怀熠手拿把攥的本事,来得猛不如来得巧。
就凭着陆巡方才在院子里将红芍翠翠她们一顿折损的行径,只怕他光是想找到香海的“鱼头”胡三,就要比本可以的时日再晚些功夫了。
毕竟这香海的私赌场子有多少,又握在谁手里头,还有谁能比远萝楼那些在这种地方出入频繁的姑娘们更清楚呢
思及此处,陆怀熠不禁揶揄一声“我的马,哪是旁人想卖就能卖的”
“这香海的案子,是棘手些,可不想管和管不了,那可是不一样的。”
芫娘闻言侧目,瞧着陆怀熠那由内而外的自信,忍不住抽抽嘴角“你说的倒是好听。”
她兀自点点头“我承认,你玩起摸牌掷骰子的聪明来,是的确有些本事在身上,我们谁也不如你。”
“可官差抓人查案谁是靠这玩意的当初也不知是谁先前被鸿运坊扣住要扯着我们逃命,你连红芍和翠翠都跑不过,怎么在香海办案子你不回顺天去,岂不就是等着旁人卖你的马,看你的笑话”
陆怀熠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回去也是,你先前在远萝楼拿了钱都还不情不愿,如今肯定巴不得我早点回顺天。”
“姜娘子做的是大买卖,要赚大钱,我留在香海可是把你耽搁了。”
芫娘端着茶杯一僵,忍不住漾出一抹嫌弃的视线往陆怀熠身上瞟去。
她好心规劝,陆怀熠是半个字也没听。芫娘扁扁嘴,有心不同陆怀熠计较,可是退一步却只觉得越想越气。
芫娘索性起身,二话不说便朝着陆怀熠的椅子踹去一脚。
彼时,陆怀熠正在椅子上坐得闲适,怎么也没有料到芫娘一言不合会直接动脚。他也不知道这小丫头是哪来的劲,顷刻之间,他身下那椅子便被踢得失了衡。
他身子一歪,自也毫不意外地从椅子上一出溜地往下滑。
他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慌乱,连忙伸手扶住椅靠去稳稳身子,谁料椅子不偏不倚地撞上了抱厦旁的栏杆,陆怀熠一绊,便径直从抱厦的台阶上跌下去,生生在这清寒的夜里,惊起了台阶下头的一片茉莉芬芳。
那花都是陆怀熠搬进院子里之后她才栽的,如今才刚到开花的季节,正是一片郁郁葱葱好光景。陆怀熠倒是不必跌个大马趴,只是糟蹋了她的花。
不过芫娘瞧着他狼狈的模样,一时也不怎么疼惜花了,她只觉得晚上被搅扰到阴郁的心情至此终于一扫而空。
她咧起嘴角,终于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
陆怀熠半晌方从花丛里头起身,也顾不上发间缠着残叶,领边还衔了一支含苞待放的茉莉,只忙着忿忿斥责道“你未免也太粗鲁了吧。”
“你这般女子往后还不得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婆娘怎么嫁人呐”
芫娘站在台阶上摊摊手,笑吟吟道“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还来管我那私赌场子里头的打手各个都比我粗鲁,你可得留着精神,去跟他们理论才好。”
陆怀熠欲言又止,仿佛是不想再和眼前的野蛮人继续计较。他垂下眸子,伸手刨去挂在身上的枝叶,作势便要抬脚往花丛外头走。
可眼下月黑风高,那茉莉花长得不高不低,甫一迈步,就死死将陆怀熠绊住,现世报来得太快,他还来不及再做什么别的反应,就又一次朝前倾去。
芫娘已经快要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她大发慈悲地伸出了手,眼疾手快地将陆怀熠牢牢牵住。
“上来。”
正说着,她便将陆怀熠扯上了台阶。
“我可没你那么小心眼,我是不能一直留在香海,那是因为我要去顺天找我的爹娘。只不过姜禄拿走了我的玉环,我如今找不见,想走也走不成。”
原本还满眼嫌怨的陆怀熠凝了凝神,沉声问道“你不是香海人”
芫娘点下头“自然不是,我是被人牙子卖来的。”
其实不止是她,红芍翠翠她们也都算不得香海人。
大家都不过是被人牙子卖到香海来的,唯有她因着病入膏肓糟了人牙子嫌弃,这才被丢到荒郊野岭等死,否则只怕她如今也免不得和红芍翠翠一样沦落风尘。
“姜家大叔和大娘拣我的时候,我身上就只剩下一副白玉连环,算是家中留给我唯一的信物。”
“可惜如今玉环不见了,红芍翠翠她们帮我找了好些时日都没能找见。”
陆怀熠滞了滞,忽然想起被扣在鸿运坊门前的那个夜晚。
他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当初在街上见到的那只玉环“难不成是一副雕了兰花的羊脂白玉同心环”
芫娘顿时愣住,不由得满眸疑惑“你怎么会知道”
方才还口口声声埋怨芫娘的陆怀熠没来由地多了几分正经“你的玉环果真是从小戴着”
“那玉环是我爹爹和娘亲给我打的,自然从小戴着。”芫娘皱起眉头,“你是不是见过我的玉环”
陆怀熠见她急了,反倒悠哉起来“唉,好像是见过,就是方才摔忘了。”
“你不是嫌我不顶用怎么还三番四次来找我帮忙”
芫娘一愣,方才言笑晏晏的神情已然荡然无存。
她揪住陆怀熠的袖子,声音忍不住有些发颤,眼眸里也似有泪光“我错了,我方才不该踹你的椅子,不该嫌你不正经,往后你想玩什么我都好好去学,你要吃什么,我都给你做,做多久都行”
她什么强也不要了,她只是想去见她的亲人而已。
陆怀熠本不过几句揶揄,没成想真给芫娘惹了个梨花带雨,他忍不住皱皱眉头,神情严肃地打量着芫娘“你哭了”
“诶,不是,你真的要哭了”
芫娘想说话,可还没来及应声,便兀自抽噎两下。
在深夜那旷旷的院子里,谁看了都要觉得她可怜兮兮的。
更何况这地方没旁人,两个人四目相对,就衬得陆怀熠越发穷凶极恶。
陆怀熠顿觉有些牙疼。
完了,完了。
叫人掉眼泪他可罪过大了。
其实他倒也不是故意不想说,只是那玉环牵扯的事情委实非同小可,骤然说出来,倒真不知往后是福是祸。
可瞧惯了芫娘往日笑盈盈,如今要是骤然将她惹哭,他倒真是有些不习惯。
陆怀熠迎上芫娘的目光,也不知是哪发来的一阵慈悲,索性叹一口气麻利地沉声道“就在兴和街靠近我当初下榻的那客栈附近。”
“那附近有几个院子,带着玉环的人,想来就是那一片出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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