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秦江月说的话,字字句句皆是他的真心。

    他这一生过于漫长,从前和现在都看不到未来的尽头。

    以前他打发这漫长一生的方式就是修炼,与剑道作伴,虽孤清冷寂,但也不失趣味。

    后来长圣率魔犯禁,他的生活主题就变成了伏魔和镇守,也不算无聊,忙起来甚至不知今夕几何,根本没有无聊的时辰。

    现今他依然诸事缠身,琐碎的有,要紧的有,但他决意不再去想不再去管之后,闲下来只是考虑薛宁的事,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竟比过往每一刻都更有被需要的郑重。

    明明是比从前任何使命都要轻易达成的事情,做起来非但不觉得无趣,甚至比每一次都要认真在意,心怀热忱。

    看着薛宁微红的双眼,她的瞳仁已经不那么红了,之前是艳丽危险的血红,现在是有些暗沉的乌红。

    她专注凝视他,情绪动容,神情激荡,眼眸中倒影出他的身影,他忽的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

    看到她眼中满是他的身影,那种真正来自内心他所想要恳求的人,她真的在意他这种圆满感超越过往所有使命。

    使命是使命,却不是他全部的心之所向。

    他曾经最大的希望是天下太平,四海安稳,为此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

    如今这个希望也没有彻底消失,只是真的不再那么重要了。

    他已经为此献出无数次生命,轮回转世,几欲战死,他已经无愧于他的使命。

    现在已经有其他人顶上了这个责任,他心中有了新的、更重要更在意的人也无可厚非。

    秦白霄此战会十分惨烈,但结果不算太坏,可见天道也没有选错人。

    他已经不是第一选择,那不把俗世万千放在心中第一位,不需要有任何负担和愧疚。

    为薛宁做哪怕只是缝制法器这样的小事,都会比忙于天下大事让他更加安心自在。

    “我方才想,若时间停在这一刻,也很好。”

    人间的水深火热他不想管,他只想和薛宁一起,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耳鬓厮磨,虚度一生,每天需要讨论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她想吃什么,他来做给她吃。或者她喜欢什么饰物,想要什么东西,他会的自然全力满足,不会的也用心去学。

    这是秦江月可以想到的,让他最有幸福感的事情了。

    薛宁几乎被他眼底的希冀所淹没。

    她眼中泛起泪花,但唇上却噗嗤一笑。

    “停在这一刻,停在你穿针引线这一刻吗”薛宁指了指他方才用的线团和针,“你可是剑仙,真停在这一刻,以后就只能和绣花针作伴了。”

    秦江月没说话,他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只是温和地弯唇笑着,似乎也附和她的调笑。

    但他心中却在想,那又有什么不好

    只要可以和她一直这样安稳地住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就算只能和绣花针作伴也没什么不好。

    “

    绣花针也没什么不好。”薛宁也说了同样的话。

    她拿起了那根针,针就是很普通的针,但秦江月缝出的每一针都施加了法力,所以做出来的小布包就具有不同凡响的力量。

    “凡间女子有的一生凭借一根绣花针养活自己,甚至是一个家族,一间铺面。绣花针并不比任何东西差劲。女子可以用,男子也可以用,你方才也用得很好。只是你从前用剑,如果真的以后只握绣花针,我会觉得遗憾。”

    薛宁爬起来,挎着他给的小包包道“我还是更希望看你握剑的样子,帅得日月无光啊,帅的意思你能理解吧就是俊美。我第一眼见你时,你在道场上背着剑匣,回眸扫了我一眼就走了,虽然你没表现出来,但我也知道你那有点落荒而逃。”

    提起这些,薛宁有些感慨万千地笑了笑,秦江月捕捉到“第一次”这三个字,便知那时的薛师妹已经是她了。

    手中低魔还被他提着,一开始还会挣扎反抗,外泄魔气,发现两个修士没一个将它们放在眼里,又蛰伏起来眼睛咕噜噜地转,不知存着什么坏心思。

    它们还没成大器,不能口吐人言和他们交流,但这也是好事,免得聒噪扰人。

    薛宁握着手里的绣花针,突发奇想“我就用这根针来尝试疏导这里面的残气。”

    秦江月一怔,立刻道“甚好。法器是用它制成,再用它疏导自然更顺畅,真是聪慧。”

    又被夸奖了,薛老师膨胀了,觉得自己可以瞬间爆炸。

    “看我的。”

    她洋洋得意地凝神聚气,试图用绣花针将残气引出来袭向那两只低魔,但

    失败了。

    一点反应都没有。

    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灵力波动的痕迹。

    秦江月用的绣花针始终是凡物,想以灵力操控需要很强大的基地,薛宁现在还不行,魔化都没完全解除,灵力也都暂时全封存在锁灵阵里,很难成功。

    秦江月想明其中缘由就告诉薛宁,安抚道“还是我太着急,别灰心,先将体内魔化完全祓除才是正事,这些容后再试。”

    说着话,他就将两只低魔收进了袖里乾坤,薛宁也终于想起自己遗忘的事情。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薛宁重新回到他身边坐下,两人一起待在锁灵阵里,像是一对凡人夫妻,做什么都亲力亲为,这样的感觉让她好像回到了穿书之前。

    没了法术虽然诸多不便,但能更加切身实地感受到“自己”。

    “小龟也神神叨叨说了一堆意味不明的话,我心里有些不安,是要发生什么事了,这些事不会太好,对吗”

    她敏锐得不可思议,小龟没有正面回应,但秦江月说了。

    “是。人间会遭大劫。”

    简单的一句话,勾起薛宁对信符的记忆。

    她沉默下来,表情有些不太好看,秦江月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他身上,轻抚她的脸庞。

    “这与你我无关

    ,是天意,命运使然。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也该有其他人来做出一些选择。”秦江月缓缓道,“总是替别人做选择,因果皆有自己来背,那会很累。有时也该放开手,将做选择的机会还给他们自己。”

    薛宁低下头,懵懵懂懂道“因为替别人做选择背负了他们的因果,所以我们才会这么有这么多坎坷和危险”

    “可以这样理解。”

    “就像是家长对孩子,早晚有一日要放手,所以明知可能会有大劫,明知可能还会有危险,会受到伤害,也还是要忍痛放手,因为他们总要有自己的人生,自己选择的道路”

    秦江月温柔地叹息一声“对,你知道,所以不要为此自责。”

    薛宁点点头“我不会。”她想了想道,“这样也好。”

    这个世界原本是本书。

    虽然她现在已经完全不把书里的人当做纸片人,将现下发生的事情当做故事,但也不可更改原书中的主角本来就不是他们。

    秦白霄和温颜才是男女主,秦江月没像原书一样真的陨落,作为剑仙重生,确实给修界增添了助力,却也给他自己和薛宁增加了责任。

    忙到今日,一身伤病,满身魔气,正是背负了原书男女主的责任而产生的因果。

    因果循环,修士所提的这些玄妙之语真实发生之后,让薛宁再次有所感悟。

    她身上渐渐有些灵力波动,是境界松动。

    在身体魔化之后依然有进益的可能,再次给了秦江月她会恢复的信心。

    “物极必反。总是替别人做出选择,时长日久,好意便会成为困扰与束缚,良缘也会成就苦果。”秦江月和缓道,“索性虽有大劫,但有惊无险,可见天道重眼,不累良人。”

    话说到这个地步,薛宁彻底抛开了那些不安。

    就算不抛开也没办法,她自顾不暇,还在锁灵阵里,又能怎么样呢

    去帮忙怕也会添乱。

    再说秦江月

    薛宁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狠狠将他按住。

    他身上也还有伤,此战灵力耗费不少,还没完全恢复,愿意在这里安生休养是多么难得,她可得按住了。

    反正“有惊无险”嘛。

    “我再试试继续净化魔气。”薛宁严肃道,“你要在我身边好好守着,我虽然看不见,动不了,但我听得见,知道你在不在。”

    之前害怕错过什么,现在却是生怕他因此走掉了。

    秦江月笑了笑没说话,他那个笑真是好看啊,内敛温柔,还带点易碎,日光斑驳地洒在他脸上,在明暗交杂中开出漂亮的花来。

    你爱的人也爱你。

    只要想想就会让人心里开出花来。

    偏执的感情狗血刺激,但健康的感情让人向上。

    薛宁干脆给秦江月来了个飞吻,心满意足地继续净化魔气。

    休息了一阵子,现在她又有力气与魔种作战了

    秦江月愣了一会,才从

    那个“飞吻”中回过神来,品出其中意味来。

    他长睫翕动,凝着薛宁入定的脸庞片刻,学着她方才的样子,双指并拢在唇上按了一下,然后探过手去,轻轻印在她脸颊上。

    林中寂静,风和日丽,花香怡人。

    秦江月手指滚烫,匆匆放下手来掩在宽袖之中。

    魔域之中,战况确实如秦江月所说的那样不大好。

    原本一切都朝着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但在翳骑被逼到绝路,借着黑鸦的掩护也无法逃走时,奢比尸出现了。

    这是个危险的讯号,可能魔神紧随其后也会过来,聪明的话他们就该立刻遁走,见好就收。

    可来都来了,好不容易要灭了作恶多端的翳骑,让他们这样放弃,实在是不甘心。

    秦白霄在最前方,身旁是早已不再遮掩自己真实实力和面容的慕不逾。

    众人不无愕然地发现,他们印象中白须白发仙风道骨,外貌很符合府主身份的上峰,其实只是展示出他们想象中道君该有的模样给他们看而已。

    他的本来面目妖娆俊美,年轻明艳。

    一招一式既有妖的特异,也有修士的清正。

    看着他的招式,没人会怀疑他的道心,即便他是妖。

    你带人先走。”慕不逾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翳骑交给我,务必带所有人逃出奢比尸的法力范围。”

    奢比尸实力强大,昔年剑仙也不过断它一角,他们一介凡修,对上不会有任何好结果。

    今日来的都是修界精锐,不能葬送在此。

    秦白霄深以为然,却未曾亲自带人离开。

    “师姐,你护他们离开,我去助府主一臂之力”

    慕不逾为了救慕妏不得已暴露身份,也受了伤。

    他若留下杀翳骑加上断后,几乎可以想见会是什么结果。

    怕是会做了奢比尸的口粮。

    慕妏藏在众人之中,已经从慕不逾本来面目居然是那个样子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虽然知道那已经不是自己的父亲,可慕妏还是敬慕对方。

    更别说他还不顾一切地救了她。

    慕妏落下泪来,低低地叫了一声“爹”,不敢让任何人听见。

    温颜已经按照秦白霄所说开始疏散人群,与各仙宗首座商议之后,留下纨念大师,其他人全部离开。

    从前修界三位道君,在聂槃死后只剩下两位,如今这两位和秦白霄一起站在最前线。

    黑色乌鸦遮掩天幕,光线昏暗,叫人看不到一丝明亮。

    这就好像人界数万年来的处境,没有一日是真正安稳的。

    人活着,怎会不心向光明

    慕不逾面目凛然,白发飞扬,利用金丹之力封住翳骑逃生之路,在奢比尸赶到之前,和秦白霄、纨念一起,诛杀了这个魔神的左膀右臂,结束了数万年来人世间所有的噩梦。

    乌鸦尖利鸣叫,奢比尸的怒吼近在眼前,秦白霄持剑而

    上,被慕不逾推开。

    青蛇咬住慕不逾的手,秦白霄这才发现,方才侧方有蛇在埋伏,若不是府主,被咬的就是他。

    秦白霄面色如霜,想问府主怎么样,却发现已经不必再问。

    慕不逾被咬的手很快接连手臂都无法动弹,那可是右手,秦白霄右手握剑,是个剑修,如果手像这样废了,简直不敢想会怎样。

    “攻它四方”

    慕不逾是法修,结阵施法也要用右手,但没有的话,单手也可以施术,只是法力会有所下降。

    他有条不稳定地主持战局,奢比尸是有灵性的,看得出他是目前的领导者,所以第一个盯上了他。

    妖族对神兽是有种天生的畏惧的。

    修行多年,慕不逾以为自己可以抗住这种威压,可事实证明还是不太行。

    他膝盖软了一瞬,就没能攻到他负责这一方,还被奢比尸一角顶过来。

    纨念是想帮忙的,可他们只有三个人,秦白霄攻击一处,慕不逾受伤了也只能对上一处,他得搞定两处才行,实在是分身乏术。

    可难道眼睁睁看着慕不逾中这一角吗

    纨念正要动作,有个娇小的身影挡在了慕不逾身前。

    在这之前,慕不逾已经决定化出原形硬撑这一下子,务必要将自己这一边守好。杀不了奢比尸也要它元气大伤,和魔神一样短时间不能作恶。

    尽管这样做的可能是他也会如同前不久陨落的师妹一样,死得干干净净。

    可那又如何呢。

    他从不惧生死,只是不想死得没有价值。

    死在这样的时刻,他死得其所。

    突然就想到薛宁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

    心下一片酸涩柔软,莫名对生有了些渴望,渴望至少留下一口气,还能再见那个人最后一面。

    令他意外的是,有人帮他挡了那一下。

    慕不逾反应极快,在那一角被阻碍的瞬间他就反击回去,配合其他两人给了奢比尸虽然称不上沉重,却实在不容小觑的一击。

    奢比尸怒吼一声,十三重天电闪雷鸣,魔神长圣睁开了眼睛。

    “真烦。”他厌恶道,“都是废物,几个凡修都拦不住。”

    可他也没有像以前那样随意出去,反而叫回了想要找场子的奢比尸,将所在之处封印起来,与奢比尸一起疗伤,甚至不管自己,先给奢比尸疗伤。

    外面就只剩下一个黑鸦在留守了。

    慕不逾并未因此感到欣喜。

    他望着从空中坠落的慕妏,已经不能修炼灵力匮乏的人,挨了奢比尸那一下子,不可能有生还的可能。

    慕妏的身体变得很轻盈,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眼前是乌鸦渐渐散去稍稍露出的光明。

    她觉得很累。

    所有的掐尖要强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或许人死的时候就是会想开很多事吧。

    慕妏闭了闭眼,看到慕不逾飞过来接住她,满足而脆弱地缓缓闭上眼眸。

    她可以说的临别之语不多,想来想去也不过一句“爹,我错了。”

    “若有来生,我想当您和母亲真正的女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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