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相较于对良才和白二郎的愤怒,有更令周围百姓着急的事情。
“大师,就算这些恶钱精致,但庙里的恶钱是不是收得太多了”
“这些恶钱到底是如何出现的可不是我们给的呀庙里突然点起钱钞,是不是想要追究什么是不是想要更改契书把质押一亩田变成质押十亩田”
“这些恶钱不会再发给我们吧”
点出了有人受害这种可能性,现场的大家更加不安,逐渐的开始有了鼓噪的迹象。
寺庙借贷他们长生钱,也并不是白白借贷,都是要收抵押物的。
他们抵押的,可是自己的田亩、自己的房屋,若是实在什么都没有,又得活下去,他们还会签了契书,妻儿子女甚至自己都抵押出去。
到时候,长生钱不止无法长生,还要家破人亡了。田亩、房屋归于寺庙,他们也成为寺中的佛图户,日日替寺内劳作。
正因如此,百姓们万万无法接受长生钱里夹杂恶钱的情况。
“大家安静善信们”惠明大师说,“佛祖不沾铜钱,这些事情都是寺内的净人处理的,此次回去,我们一定彻查一遍,确保给大家的铜钱中,都没有恶钱。”
这话说得不好。净人也是佛寺委派的,出了事情推到净人身上,又有什么意义
元无忧这时候看了一眼惠明大师。
他在百姓们的鼓噪变得更大之前,站出来说话
”大家听我一言。”
本来已经开始愤怒的百姓,见着了元无忧,怒气稍歇。
“武陵王”
“佛王爷给我们做主”
“听听慈悲王怎么说的。”
“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大家放心,寺庙不会把这些恶钱均摊在大家的头上,更不可能更改契书,改变质押数量或归还钱数。至于将恶钱再发给大家更不可能”
他虽这样说,可众人并不愿意这样相信。
他们还是喊道
“之前也以为官吏打杀用恶钱的人都是夸张,可现在眼看着就要在我们面前杀人了”
一面喊,甚至一面朝元无忧迫近。
似他们这样的平民百信,若非走投无路,谁会借贷
既然已经借贷了,但凡有丝毫风险,就是走投无路。
这些百姓,平日里总是如同牛马一样温驯,但再温驯的牛马,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也总要做些挣扎吧
旁边的惠明大师神色隐有变化,原本在这里的净人,也暗暗朝惠明大师靠近,准备将大师与武陵王同这些闹事的百姓隔离开来。
可是这时候,元无忧不退反进,大步甩开了净人与惠明大师,几步来到百姓中间,一把握住举得最高、舞得最用力的那人的手。
那是个中年汉子,刚才十分愤怒,现在被这么一握,却当场呆住,惶恐地想要下跪。
但是元无忧微
微用力,握住了他。
“我明白大家的担心。”他再次重申,言语和缓,如同佛祖垂眉敛目的慈悲,“不错,这些事情口说无凭。我愿意为大家担保。若是大家的契书被寺庙篡改了,你们可以持有自己的底本来找我,我为你们做主。”
这句话便让大家高涨的怒火平息不少。
而元无忧还没有说完。
“至于大家担心的会从寺庙里收到恶钱这件事,我也可以直接做主你们跟我上珈蓝寺,珈蓝寺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开无尽藏,点检钱钞。但凡发现恶钱,即刻销毁。”
这无尽藏,也就是寺庙存钱的库房。
听了这两段承诺的百姓们,怒火也开始逐渐消退。
他们又变成了温驯的牛和马。
“佛王爷慈悲”
“王爷真的替我们着想”
“佛祖保佑王爷长生不老,无忧无病”
元观蕴在旁边默不作声、冷眼旁观。
可能是小时候记忆在作祟,他如今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元无忧,无论看他做什么事情,总是会联想到小时候的血经。
他感觉有点厌恶。
但这并不是对元无忧本人的厌恶。
只是对那张讨好圣人的血经的厌恶。
注意着元无忧的时候,他又不免注意到元无忧背后的惠明大师。
惠明大师在元无忧说开无尽藏验钞的时候欲言又止,似乎不太愿意,但看着前面这么多人,那些话含在他嘴里,并没有说出来。
这时候,人群里突然传出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佛王爷慈悲,但我们怎么能知道这次开的无尽藏,就是佛寺那所有储藏一般大家也不会只把钱放一个地方吧若是寺中有好几个存钱的地方,而我们只看了一个地方,那也不能证明恶钱没有了呀”
本就暗自不悦的惠明大师听到此处,不禁喝了一声
“武陵王为照顾你们,已经多方退让保证,你们竟还得陇望蜀,犹不知足到底是真的担忧,还是借题发挥,来闹事的若是真的不安心,不借长生钱不就好了大家可曾听闻寺庙追着谁要借贷他长生钱的长生钱利息可是极低的”
惠明大师的话让大家瑟缩了下。
出声的那位年轻百姓,更是扑通跪倒在地上,哀告道“大师,佛王爷,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家里难,实在不安啊。”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来,也忙向惠明大师求恳道
“大师,他是我邻居,家里真的难”
“大师,我来吧。”元无忧回头对惠明大师说,接着又转向那位跪在地上的百姓,问,“能说说你家里的情况吗”
人群七嘴八舌之中,情况很快分明。
跪在地上的年轻百姓,名叫张德,前年成了亲,可孩子刚刚出生,老父就伤寒去世了,不得不收刮积蓄、典卖家当,为老父下葬。
老父刚刚下葬,老母又因为操劳和伤
心,眼睛半瞎。
按照律法,朝廷本来应该发给他们一百亩地的,但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如数发下,如今他们手里不过二十亩地,地不够,稅却要如数上缴。
本来老母可以在家中纺些麻布补贴稅款,但如今老母眼睛不中用,也做不了这些事情,如今家里的所有担子,都压在他和他刚刚生产完的妻子身上。
“为什么田没有如数给他”元观蕴低声问尹问绮,“是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还是大家都这样”
他在宫里的时候,每月的公主月俸,也不能如数拿到。不得不靠黑娘每月的刺绣浆洗来补贴他们的生活。
“很多人都这样,欠的多多少少而已。至于为什么”尹问绮想了想,委婉说,“也许是因为朝廷也没有那么多的田地吧。”
元观蕴不再说话。
这时候前面那跪在地上的张德也喃喃道“哪怕一文钱,多一文钱,也是好的,少一文钱,也是不行的这恶钱做得这么好,我怕借贷的时候,辨别不出来,那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啊”
元无忧明白了。
他把张德搀扶起来,说“你放心,你们在借贷长生钱的时候,寺里一定会让你们一枚枚验的,若是心有疑惑,这钱当场就可以更换。若还是不安心,不妨将借贷的钱换成布或者米。”
布可以交税,米可以维生,这些也不可能是假的,确实是个解决办法。
但朝廷收税,除了布外,总还是要收一定的好钱。
这样来看,元无忧说的解决办法,又并没有能将问题彻底解决。
但还能怎么办呢张德脸上也浮起了感恩戴德的笑容。
“谢谢慈悲王,佛祖保佑您一生无忧”
百姓们要跟着惠明大师与元无忧上山,看他们开无尽藏点检铜钱了。
良才与白二郎的事情,也已经报了官。但官府现在还没人来,所以良才和白二郎等人,也要先被带到珈蓝寺暂时看管。
这段时间里,蒲娘已经搬了好几趟水来为杂耍郎君擦拭额头和脖子,多余的血迹擦掉了,额头上缺了一大块皮肉的伤口,也跟着暴露出来。
也不止这一处。
还有刚才挨了棍子的手臂和肩膀,如今都高高肿起来,青黑一片,十分可怕。
“好心哥哥,你没事吧”
小女郎刚刚被吓到了,现在还没有缓过来,如今脸上兀自有点木木的。
“我没事,蒲娘不要担心,都是些皮外伤而已。”杂耍郎君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但他脸上一动,额角那处缺了皮的红白肉就跟着突突跳动,只显得更加可怕,没有半分“没事了”的模样。
蒲娘转身把那一饭钵的钱拿来了。
虽然这个饭钵刚刚差点害死他们,但她依然牢牢地将它护着,将它交给杂耍郎君。
“好心哥哥,出事了要医治,阿耶就是舍不得医治的钱,一病不起。这个钱还能用,把恶钱挑出来
,它们都是好的heihei
你阿耶怎么办杂耍郎君问。
蒲娘低低头,她无论如何无法说出“阿耶后边再下葬”这样的话。
她用手中的纱布为杂耍郎君缠额头的伤口。
手中这段洁净的纱布,是刚刚那位手腕受了伤的尹郎君过来送给她的。
她接过纱布,谢谢尹郎君。刚刚若不是尹郎君率先出声阻止,他们就要被直接拖走了。
尹郎君却指指站在后边穿华服的娘子,说“是公主让我过来的。”
她朝尹郎君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很冷淡,很高贵的女子。
过去她和阿耶在一起的时候,阿耶总是告诉她,他们不能随便靠近贵人。
也许靠得近了,贵人投来厌恶的一瞥,他们就没有命了。
但面前的这个贵人和尹郎君一样好心。
那位抓住坏人的郑郎君也一样好心。
好心人总是和好心人在一起。
天底下有好多好心人。
她碰到的好心哥哥,为她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想着钱要留给她安葬阿耶用。
她仔细的为杂耍郎君包扎好额头,说“好心哥哥,这钱要留给阿耶,不能动。那你把我卖了吧。卖了我,换钱去治伤。”
杂耍郎君愕然。
“蒲娘”他拒绝,“如果要卖了你,一开始你就能卖身葬父。我帮你就是因为不想你从良民变成贱民。”
“可也没有办法啊。”蒲娘说,“好心哥哥已经帮了我好多了,我不能一直跟着好心哥哥,也没有别的亲戚可以依靠。”
杂耍郎君也沉默了。
蒲娘又说“这里的人都很好,尹郎君、公主、郑郎君都很好,他们家里也很富贵,我去了只会享福,不会吃苦的。”
“”
“如果他们不愿意买我,那好心哥哥就把我卖给珈蓝寺吧。珈蓝寺也很好,他们会愿意买下我当佛图户的。”
“”
佛图户也好,奴婢也好,都是贱民。
就算能有一时的好些的生活,也是贱民,婚丧嫁娶,都不得自由。
可是不当贱民又能如何似乎连活都活不下去了。
杂耍郎君兀自怔怔的时候,蒲娘展现出蒲草一般的坚韧,她把杂耍郎君牵起来,带他往尹问绮和郑峤的位置走。
走到了大家面前,她低头说“有贵人愿意买下我吗”
她没有说拿卖自己的钱给杂耍郎君治病。
但这一点压根不难看出。
“我买了吧。”郑峤随意说,他示意奴仆拿来一袋钱,这袋钱远超过买一个小小女郎所需要的钱。他直接把钱递给杂耍郎君,又冲对方说
“留个名,回头你想回来找她也方便。届时不用还钱了,直接把人带走就行。”
这无疑已经是大发善心的行为了。
但杂耍郎君还是迟迟不能接过那一袋钱。
如果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个地步,他当时看这父女可怜,为之做的这一切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最后还是什么都帮助不了。
这时候,冷不丁的声音响起来。
“留在公主府吧。”
大家齐齐看向元观蕴。
郑峤显得有些惊讶“如果公主想要这奴婢,这奴婢便给公主了。”
元观蕴不想要一个奴婢。
他看了蒲娘一会,看见小女郎在他的注视下瑟缩一会,又以哀求和害怕的目光看着他,他简单说“你可以在公主府住下,住到你想走的时候走。”
他看到蒲娘,想到自己。想到了小时候,很想哀求和逃跑,却不知道冲谁哀求、往哪里逃跑的自己。
他和蒲娘有很多不同之处,也有很多相同之处。
他帮助蒲娘,就像尹问绮帮助他一样。
峰回路转,蒲娘有了安身之地。
这次,哪怕没有钱,杂耍郎君也对元观蕴和尹问绮千恩万谢。
虽然钱对尹问绮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尹问绮觉得这时候自己似乎也不太适合直接拿出钱来。
于是他很快叫来寸金,把之前华神医给公主开的,公主还没有用完的伤药拿过来。
“这些都是好药。”尹问绮对这些药还有点恋恋不舍,“有活血的,也有祛疤的,是我和公主自用的,应该对症,若是不对症,你也在去找疾医看看,如果钱不凑手”
绕了个圈,现在可以自自然然把钱拿出来了。
“尹郎君不用操心。”但杂耍郎君还是不愿意接受,“我有手艺在身,哪里赚不到一点看疾医的钱”
“好吧。”尹问绮见对方确实不愿接受,也只好接受钱偶尔也会花不出去这件憾事,“那你接下去”
“蒲娘已经有了好心人收留,我接下去就该去办我的事情了。”
“要离开皇都了”
“我本来也只是路过这里。”
“你还没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呢。”尹问绮邀请说,“回头若是再路过皇都且有空闲,也一定来尹府找我。”
“我的名字”
正好一只大雁以翱翔之声飞过天际。
“鸿雁在天”杂耍郎君朝天空看看,低下头,露齿一笑“我的名字倒过来。燕鸿。”
珈蓝寺开无尽藏验钱之后,不知为什么,官府的人迟迟不到。既然如此,也没有办法,只能趁着时间,将暂时关押在寺庙中的良才与白二郎往城里送。
但出发的时间晚了,走到一半,便已经到了城门落锁的时间。
现下是进不去城里了,只能在城外路上,找了一间破些的店家暂住。
要了两个房间,僧人一间,良才与白二郎一间。
这个房间虽然很破,梁上满是蛛网,墙角能跑老鼠,良才和白二郎的内心,却腾起了希望的火光。
“寺庙里的人敢夕阳快下山的时候才出发,肯定
是故意的。他们能不知道这时候走,根本来不及进城”白二郎分析道,“说不得就算到了明天,我们也不用往官府走一趟了。”
“哼。”良才说,“庙里的人怎会想要得罪郎君”
“事儿发生了这么久,那位郎君应该也得知到了消息了吧”白二郎说起良才的主人时,总是带着一些敬畏。
这种敬畏并不是基于某个特定的人的,而是基于某些特定的群体的。
“二郎放心,郎君不会不管我们的”良才大包大揽,“我出事了,郎君脸上也不好看,我若无事,怎么会忘记兄弟”
两人虽被绑缚着,但房间里也没人看着,他们越说越投机,越说越满怀信心。
正当良才翻来覆去地将“郎君”的厉害说着的时候,突然发现隔壁没有了声音,不禁疑惑地看过去,却见白二郎正双目瞪大、极其惊恐地看着自己。
以这样震惊的模样,对方的绝对应该发出声音。但他偏偏没有发出来。
不是他不想发出来,他的嘴巴,正被一只手牢牢捂着。
良才顺着那只手往上看,看见了肿胀胳膊,看见了犹有血迹的脖颈,又看见了那缺了块皮肉的额
他重重地打了个寒颤,身体都摇晃起来。
“你你”
“救人真难”燕鸿望望两人,“我只是难得发发善心,要救一个可怜的小女郎”
“真难,真难,太难了。”他一径摇头,“不应该做不熟练的事情。还是多做些熟悉的事情吧。”
良才震惊的看见,燕鸿另一只手抖了一下。
那只曾经只掏出彩旗的袖子里,掏出了一柄卷起来的薄刃。他将那薄刃一抖,立时便展出了一柄尖刀。
“郎郎君不要”他的声音里,带出了哭腔。
“不要叫。”燕鸿对良才叮嘱,“为了这么点事情杀人,还是太过分了。我不是来杀你们的,只是来收点利息。”
“一点不过分的利息。”
那尖刀的光,直劈下来
当端木桅走进这间关了良才与白二郎的房间时,立时抽了一口气。
这位“率性自然、凤采鸾章”的妙郎君,先看见了一串铁链,铁链在良才与白二郎的脖子上重重缠绕,缠绕过后的铁链两端,各吊着一对手。
一对属于良才,一对属于白二郎。
这两对手被吊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着,依稀还能动弹呢。
他别过脸,又去看良才和白二郎。
两人没有死,只是双手都断了。
“谁做的”他问。
受伤的两人都昏迷了,本不该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但在房间的一角,却传来声音。
那是一道点拨的声音。
“今日他们招惹了谁”
是啊,本不是什么很难想到的事情。
端木桅又冲那声音询问道“士先生,接下去”
这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寄居在端木府的一位先生。
端木桅很信任这位先生。
这位先生足智多谋,他之前谋得了京官的哀雀颂,便出自这位先生笔下。
“这奴仆,险些坏了大事。”士先生的声音透出责备。
于是端木桅知道怎么做了。
他恭谨地请先生先行离开,然后让人进来。
他望望现场,叹口气“不像样。怎么还留了口气给我。”
说罢,他指使着奴仆,拉着铁链,把地上的两个人掉到屋子里的横梁上。
行动的过程中,良才和白二郎幽幽醒过来了,但还没有怎么挣扎,奴仆们已经摆好了现场。于是,他们就像是两只被吊起的鸡一样,没挣扎两下,便咽了气。
从始至终,端木桅都站在门口。
他仰头看了一会,自言自语
“这倒像些样子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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