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章

小说:金屋不藏月 作者:楚寒衣青
    第三九章

    由唐公公带着,几人穿行在公主府掩映的花木中,往停放花车的后院走去。

    路上,郑峤不忘道喜

    “还没恭喜尹家今年得了花车的名额。”

    “侥幸、侥幸。”尹问绮笑眯眯道。

    浴佛节年年有,花车也年年有,每年都有的东西,还能如此贵重的原因,便在“定额”二字上。

    每年浴佛节的花车都有定额,一般九辆,各家便在这定额之中,争取名额。

    历年里,一定会争取到花车名额的,五姓望族算一个。五望之中,除了早在世祖时期便几乎零落殆尽、如今只有旁支回乡耕种过活的汝南索氏之外,太原郑氏、清河崔氏、华阴卫氏,都会争取一辆花车;至于兰陵端木氏,更是每年都会争取到两辆花车。

    或许是因为当朝皇后出自端木家;也或许是因为除了皇后的亲兄端木惟明在任中书令、封齐国公外,皇后的堂兄端木惟则也任扬州总管,封上柱国。

    无论因为什么,圣人都纵容了端木氏一家争得两辆花车的行为。

    除此以外,太子惯例会得一辆,熙河公主也会得一辆,这边已是七辆了,今年还剩下的两辆,虞尚书家得了一辆。

    他虽出自寒门,如今却是圣人新近的宠臣,太子未来的岳丈。

    这般得了一辆,大家嫉妒归嫉妒,也能理解。

    至于剩下的最后一辆,便是尹家夺得了。

    元观蕴之前并不理解尹家为什么要争夺花车。

    浴佛节说是争花车,其实争的不过是自家在皇都的权力与地位。尹家如果想要争夺权利与地位,首先便不应该求娶他

    但现在,他看看尹问绮,再看看郑峤,明白了。

    两人都在笑,确实有一个在傻笑

    这时,众人转过万千垂柳丝,恰似过了一道绿叶裁出的帘幕,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青石板路的正中央,停着一辆车。

    此时正是下午,本不该有朝霞在。

    那车却不知有何仙机佛法,竟置身朝霞光露之中,于木质车壁上,生出朵朵碗大青莲

    郑峤一眼见到,于毫无防备中瞠目结舌,直惊呼道“这是哪位佛祖的车架”

    可佛祖的车架,又怎么会在公主府中

    这时候,尹问绮的声音自旁传来“郑郎君,别急,再仔细看看看。”

    郑峤再定神一看,发现照耀着车架的霞光,竟然随风而动。

    他走近了,又伸手去摸,方才摸到那比如蝉翼、色如晓霞的轻纱。

    远远看着笼罩车架的霞光,竟不是光,而是一层薄纱

    他又去看车架上的青莲。

    先有了薄纱之后,他以为青莲也是假的,只是惟妙惟肖而已,但真正上手摸了,才发现,虽然霞光是假,青莲却是真的

    可自古以来,有白、红、水红之莲,又哪来得青色莲花

    青

    色莲花,是佛陀坐下之莲,是佛陀眼中之莲。

    本不应出现在世间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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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霞纱似红似金,犹如天日刚出,正和佛像金蕴。

    青莲花幽香深邃,使人五识明净,烦恼为之一空。

    “尹家是从哪个圣地找来这青莲花的”郑峤一时喃喃,伸手在青莲花上抚了又抚,迟迟不愿将手收回。

    这回尹问绮却笑而不答了,只问蒲娘

    “蒲娘看出车子的机关在哪里了吗只是个小小的机关”

    不等尹问绮将话说完,早已仔细观察过车身的蒲娘垫脚伸手,在花车的四壁的柱子上按了一下。

    只见原本严丝合缝、浑然一体的柱子,被托出一节柱身来,这柱身中间挖空,里头盛有琥珀色液体,原本逸散在花车四周的沉沉木香,瞬间变得浓烈起来。

    众人这时才愕然发现,原来刚刚伴着车子而来的浓郁又澄净的木头香气,不是自花上散出,而是自车身上散出。

    郑峤渐渐回了神来,既意外又赞叹

    “真是名副其实的七香车”

    “蒲娘的眼睛真尖,这花车做好之后,好多手艺在身的木匠稍不留神,都不能发现机关所在。”尹问绮先不吝夸奖蒲娘,惹得蒲娘颇为羞赧之后,才转对郑峤说,“将木头锯出一节,掏空,留孔,以香精藏于其中,如此花车行车过程中,便会散出极为曼妙动人的香气。”

    这样寥寥两句说明情况后,尹问绮还转头叫寸金

    “寸金把我们为花车准备的几种香精都给郑郎君拿来让郑郎君品鉴一番。”

    “这如何使得”郑峤忙推让。

    先见了这世上难寻的朝霞纱与青莲花后,尹家花车在郑峤心目之中,已非凡俗能比,如今车上用的香精,自然也绝不同寻常香精。

    何况历来浴佛节前,花车的种种装饰总要保密,偏偏尹问绮竟对他没有丝毫防备

    惭愧之间,寸金已经将那些光焰琉璃的香精瓶子都拿过来了。

    郑峤推据不过。盛情难却之下,只能拿那光焰琉璃的瓶子,挨个闻了。

    他过往也并不负责花车的准备,如今闻着,只觉得别的虽好,却如何都不如用在这青莲朝霞车上的木质香精味好闻。

    这味道,委实空灵清幽,嗅之忘俗。

    正念念难舍之际,尹问绮大方说“郑郎君如果喜欢这香,那便送给郎君了库里还有足够用于一车数日的量,我这便让寸金找出来给郑郎君。”

    “这怎么可以”郑峤大吃一惊。

    尹问绮将脸一板“我们是朋友,有什么不可以的”

    “那尹郎君你的车”

    “这里这么多香,我随便换一个不就好了”尹问绮笑道。

    郑峤见尹问绮如此大方,心下委实叹服。

    于是他也不再推推让让,做些扭捏之态,爽快道“既然如此,我便将这香买下来了”

    尹问绮连说不用。

    但这时候,郑峤极为强硬,自顾自的定了个数目之后,便迅速握着那香精瓶子,直接告辞而去,连还在库里的香都不等了,只让尹问绮送去郑氏即可。

    看他那步履匆匆的模样,大概是真怕自己慢走两步,连少许补偿尹家的阿堵物都花不出去。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元观蕴,看着郑峤仓促的背影,又看着尹问绮。

    尹问绮脸上的笑容便如旁边的朝霞纱一样明亮“哎呀,郑郎君真是客气,来做客就来,还叫我小赚一笔”

    小赚一笔

    元观蕴再看看站在尹问绮旁边那直着眼睛,张着嘴巴,连口水流下都不自知的唐公公,便知道这“小赚一笔”,大约只是针对尹问绮自己。

    这些所有他都能看懂,把香卖给郑峤,无非也因为车子只有一辆,只能用一种香,得多几辆车子来展示不同的香气,等浴佛节展示完毕,尹家还可再通过这场盛会,把这些香精多多贵贵地卖给他人唯独有一件事,他有点疑惑。

    这疑惑也是郑峤的疑惑。

    “青莲花到底是怎么找来的”

    尹问绮左右看看,嗯,挺多人的。

    于是他把公主拉到一旁,就像任何一个亲密的小夫妻那样,凑到公主耳旁,悄悄笑说自己的致富秘密

    “用青色颜料把白莲花根泡在青色颜料水里,莲花就变青色啦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技巧虽小,噱头却大,佛经里头,隔几行就要点点那智慧洁净的青莲花。朝霞纱倒比较值钱,等到浴佛节那日,公主身上就穿这谁也没有的朝霞纱,定能艳冠群芳,羡煞旁人”

    无论是艳冠群芳还是羡煞旁人,元观蕴都觉得距离自己太过遥远。

    他无法想象那样的自己,也就将这件事放下了。

    结果几天之后,也就是浴佛节的前一日,由尹问绮准备好的朝霞纱披,已经由怀樱捧着,在他面前抖开了。

    依然是那袭轻薄仿若无物、叫人几疑将一段朝霞捧在手里的薄纱。但这披帛之上,更叫巧手绣娘用一根金线纹出了头尾不断的心经文字。

    远远看去,已不止朝霞在身,更似金经环绕,与浴佛节的气氛极是融洽。

    此刻元观蕴内里只穿了一件男女皆宜的白色胡服,再将这纱披披上,微卷长发未挽,只见镜中瞬间照出一位亦男亦女观音相来。

    别说站在旁边的怀樱了,便是望着镜中自己的元观蕴也愣住了。

    衣服极简,样式极美。

    尹问绮在旁边赞不绝口

    “我就知道公主这样也很美既像女子,又像男子,雌雄莫辨,艳绝当世,哎呀”

    这样的夸赞,直把元观蕴夸得观音下凡来。

    夸得回过神来的元观蕴都感觉不太自在、不好意思起来,他摸着身上的披帛,确实能够感觉到尹问绮的一片诚心。

    这样的诚挚,叫他实在难以回绝。

    可还是需要回绝。

    元观蕴让怀樱出了门,接着他正色对尹问绮说“今日我不能穿着这披帛出去。”

    原本高兴的尹问绮一愣。

    “它太显眼了。”

    它并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反而它太好了。

    “我不想那么引人瞩目。”

    所以我才不能穿它。

    元观蕴说完之后,尹问绮有了一些诧异。

    片刻,尹问绮迟疑问“公主为什么不想引人瞩目是担心引人眼热吗公主其实不需要如此小心”

    元观蕴无法把真正理由说出来,只能沉默。

    这种沉默似乎让尹问绮明白了。

    “公主并不是不喜欢它”

    “嗯,它很漂亮。”元观蕴坦率说,“而且它是驸马送的。”

    这直接的话,不止抹消了刚才的沉默,还叫尹问绮脸上一红。

    “那,那”

    “我不在外面穿,在家里穿给你看可以吗”

    “哎哎这,这”尹问绮脸上更如涂了朱色,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不可不可太过太过”

    “”

    无论如何,小小的插曲过去,漂亮的披帛留在了家中,浴佛节一早,元观蕴便与尹问绮一同出发,准备出发前往内城的佛坛上,与其他贵胄一起,观看盛会。

    他们前往的是皇都正中的佛坛之处。

    元观蕴到达的时候,现场已经有不少贵胄在了。每年浴佛节,只要中标了花车的人,俱可在佛坛之前,与圣人共处。

    至于元观蕴,因为尹家有花车的缘故,也能站在灵璧之前了,叫后边的灵璧撅起了嘴,在梁昭仪身旁嘀嘀咕咕。

    圣人还没有到。

    九位花车之家,站在最前头,文武百官,则站在他们后边。

    至于城中的大家,也早早准备好了

    临街的商铺人家,家家户户开门开窗,酒楼的二楼包厢,若是位置不错,较之寻常要贵上三倍五倍,便是普通人家,也能收得文钱,再放人上来等待花车游行。

    这等水泄不通的盛况,便是之前的上巳节,也相去远矣。

    不过一会儿,伴着远方山上传来的几响钟鸣,只听梵歌隐约响起,佛音声声不绝,歌乐声中,各家精心妆点的花车,由远而近,徐徐驶来。

    只见那一辆辆的宝车,有间杂瑞兽的,如白马负经而行、百鸟绕车呈祥;也有极尽珠玉的,如四尺之高百宝香炉,如三丈之大深海珊瑚。

    每辆花车经行之处,宝光熠熠,异香阵阵,梵音缕缕,它们的身后,跟着无数虔诚信徒,它们的两侧,罹患绝症的人正抱着最虔诚的心,期待佛祖怜悯。

    待那花车行过,更有原本双腿残疾不良于行的,突然扔掉双拐,健步如飞

    这些一例例的神迹,每出现一个,都引来阵阵惊呼,叫等在佛坛前的大家也为之侧目。

    元观蕴“应该是假的

    吧。”

    他说得很小声,但旁边的尹问绮还是听见了。

    什么假”尹问绮问。

    “没什么。”元观蕴不欲就佛祖的事情说太多,但驸马却眨眨眼,凑近他,“我也觉得不太真。”

    于是元观蕴也会心一笑。

    但无论如何,繁花满城,梵声无尽,佛陀的种子已在千万个普通百姓的心中根植了。假使观音睁眼,看见了这地上佛国,恐怕也要会心一笑吧。

    热烈之中,无所事事的元观蕴开始观察起了各家的花车。

    那些以动物围绕的花车取巧,以宝石妆点的花车庸俗,都不用多看。其中巧夺天工、与众不同的,一辆自然是尹问绮的青莲朝霞车,一辆却要属端木惟则的佛舌车了。

    端木惟则的车子外表平平无奇,只在车辕之上,摆一檀木沉香盒子。

    盒子是打开的,里头盛着骨灰,骨灰上又有一只鲜红舌头。

    粗粗看去,实在有些诡异恐怖,自也引得百姓们颇感骇然。于是也有声音从前头传来“那舌头是怎么回事”

    元观蕴抬头看去,看见远远一片黄云飘来。

    不是别人,是圣人终于徐徐走来了。

    “回圣人,这舌头,中间是有典故的。”出声的是个年轻郎君,仔细一看,那年轻郎君,不正是端木桅

    姗姗来迟的圣人并非自己来的。

    他身旁还站了三个人,距离圣人最近的是端木惟明。

    发丝半百的齐国公,在如今上行下效、世人皆崇佛的端朝上,一副羽扇纶巾、半文士、半道士的打扮,倒是十分不同。

    但圣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依然宽容端木惟明只落后自己半步。

    端木惟明之后,便是如今如今寒门在朝堂之上的领袖虞尚书虞汝晦。

    虞汝晦倒是年轻,如今望之不过三十多些,面皮甚白,面相颇有些刻厉,不如端木惟明雍容雅致。

    等到了最后,方才见太子元珩。

    元珩看着倒是完全不介意自己屈居第三,甚至对虞汝晦执礼甚恭,颇有以弟子礼的模样。

    而之前回答圣人的端木桅,这时候从趋步上前,开始绘声绘色的说起了端木惟则和释诚法师的故事

    “家父从徐州调任扬州,任扬州总管之际,因为要征发兵役,便与扬州本地之人有些摩擦。释诚法师遂拜见了家父,想要为民请命,取消征兵。但朝廷之事,岂容反复家父自然不允,那释诚又惦记着去胡地取经一事,便带着弟子悄悄走山路出城。

    只是没有想到,他们在山中迷了路,将携带的干粮用尽了。恰好时是寒冬,天寒地冻,也没有野果野菜可以充饥。

    饿到无奈之处,总不能等死吧释诚法师的弟子便破戒杀生,取来野兽之肉,想要喂给饥饿的释诚法师。

    但法师信念坚笃,说什么也不肯吃下那野兽之肉,最后竟绝食而死。”

    端木桅说到这里,特意停下,深深叹了一口气。

    周围的人也纷纷叹惋。

    他继续说“其后众弟子终于出了野地,找来火种,焚烧师父尸体,火焰熊熊而烧,法师骨肉俱化成灰,唯独一根舌头,于烈焰之中也不见丝毫损毁。”

    那盒子中的骨灰与舌头,便在端木桅娓娓道来之中,清晰明辨了。

    端木桅又说“释诚法师的弟子们见佛祖显灵,便带着师父的骨灰与舌头,找到了家父的官邸处,将事情同家父说明。人证物证俱在,家父也是大惊,立时便决定不能辜负佛祖的警示,于是下令在扬州暂缓征兵,又把这舌头随身携带,好时时提醒自己,上襄圣人,下助百姓,绝不可行止不当”

    圣人听着一路微笑,频频点头,这时候突然说声“你是”

    他记起来了。

    “哀雀颂”

    端木桅受宠若惊“回圣人,正是哀雀颂”

    这时候,只听旁边一声冷笑响起。

    发出冷笑的是白面虞汝晦。

    虞汝晦乜斜了端木桅一眼,对圣人说“折冲府的兵士数量本有定数,端木惟则在江南管理不当,致使逃兵屡禁不绝,当地府兵数额不足,征发到高僧和尚都要逃跑的不说,甚至害死了这高僧,这些岂不能说明其能力远远不足以管理扬州

    甚或那些所谓逃跑的兵员,说不定就是端木惟则隐藏起来”

    他冷笑三声,突然厉喝

    “端木惟则行止可疑,圣人,宜速速派御史前去视察啊”

    情况急转直下,端木桅面显怒意。

    而这时候,摇着羽扇的端木惟明却拱手向圣人认错“虞尚书说得有理,原本惟则任扬州总管职务,便是为了震慑那一地的宵小,如今江南很久没有大的战事了,臣恳请陛下将惟则唤回,卸了他扬州总管的位置。”

    如果是刚才是愤怒,现在却是愕然。

    短短之内,情况发生太多,端木桅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变化了,甚至脱口叫了声“伯父”

    端木惟明却懒得理睬这还太过年轻的侄子,续道“但臣也想为惟则解释一二惟则发来的家信也曾说过江南地区常受倭寇滋扰,有些倭寇,伎俩百出,甚至会打扮成僧人模样,以逃避官府耳目。恐也是因为如此,惟则才对当地的法师严厉了些,哪想到叫释诚大师遭遇不幸

    归根究底,还在倭寇之上,倭寇之灾,不可不防。

    各地单打独斗,已证明不足以防御倭寇。陛下撤去扬州总管之后,宜在沿海一带增设一职,统一管理从渤海到两广的水军,以随时机动,协作互助,来应对倭寇的劫掠如风。”

    这时候,圣人脸色微微一沉。

    而端木惟明继续说

    “臣以为,如此机要之职,惟则是万万担任不了的,还得另派善战之人。或可从卫氏乃至郑氏之中,寻熟悉江南风貌以及擅长水师作战的杰出之辈担任”

    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元观蕴,这时候忽然发觉自己听懂了

    端木惟明说出的两个家族人选,圣人都绝不会同意。

    郑氏镇守的太原,是北方要冲之地,若在让郑家一人出任南方水军总管,那么南北夹击之下,端朝危若累卵

    同样的道理,卫氏身兼京兆府尹,本就拱卫皇都,若是再让他们在地方有实际兵权,内外夹击,圣人的皇位,还坐得稳吗

    同时端木惟明还在暗示圣人

    南方并不太平,总要有一个人在那里坐镇。

    那么,与其用后来的那些人选,是不是还不如端木惟则

    这时候,虞汝晦忽然冷笑“端木司徒公,只说自己的亲戚,却不愿说说朝中的其他俊彦吗”

    五望之间,确实互为亲戚。

    所谓“其他俊彦”,无非寒门小姓。

    只见端木惟明看看虞汝晦,摇摇羽扇,慢条斯理说“虞尚书,寒门士子之中,素有灭佛之声啊。而那江南地区,又最是崇佛,若是把寒门之人派去,激化了矛盾,只怕事与愿违。”

    他这样一说,便是虞汝晦也一时无言。

    这时候,只见崔氏的太公笑呵呵自人群中走了出来,自一辆经行过来的花车壁上,摘下一朵碗大的青莲,跳着舞来,敬献给皇帝。

    大家这才发现,刚才那一同对话,绕行街市的花车,已经一辆辆来到了左近,正排着队,等待停在那佛坛之后。

    届时,圣人便会祭拜佛坛上放置的由西域高僧护送而来的舍利,与舍利之后的诸位金佛。

    等圣人拜完离去,这些花车又会再回街巷之中,依然绕行,与民同乐。

    有了崔太公这一支颤巍巍老人舞,现场沉闷的气氛为之一缓。

    圣人拿了青莲花,像是想到了什么,竟吩咐了身旁的太监几句话,又巡视着面前的人。

    圣人在找谁

    等发现那被圣人吩咐的太监径自往自己这里走来时,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圣人要找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事情非常突然,却没有时间想太多。

    他和尹问绮一起,被动的跟着太监,越众而出,一步步朝圣人走去。

    他看见佛坛侧边,马车徐行,金佛含笑。

    他看见佛坛之上,青莲遗世,簇拥着由西域众僧护送而来的大师坐化舍利子,四下站立,俱是得道高僧,再往左右,全是虔诚佛民。

    及至圣人所在,这些高僧纷纷向圣人下拜。

    但他们拜的并非圣天子,拜的乃是当世如来啊。

    元观蕴终于走到圣人面前。

    他的目光,也迟缓但坚定的停留在圣人面上。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面目柔和的人,没有了记忆中的大胡子,也没有了记忆中的健壮。

    他鬓角已有斑斑银白,眼尾刻出皱纹,身材显得瘦弱。

    圣人变老了。

    不再是那随手就可以将他抱起来的高大父亲。

    他也长大了。

    不再只会

    啼哭的小孩。

    圣人手捻青莲,望着元观蕴。

    柔和的面容下,却有一双陌生的眼,那双眼睛先打量着元观蕴,接着渐渐变得温柔,但那温柔的目光不像是在看元观蕴,而像是望着遥远记忆中的某样美好事物。

    他忽地叹道“藻儿,你像你母亲。”

    说罢,站于佛坛高处的他俯下身,将手中青莲交给元观蕴。

    也是这个时候,那一辆辆的马车,在佛坛之后停好。属于太子的马车之上,佛像的双眼突然中空,中空之后,一枚锐利的箭头探出来。

    而后。

    “咄”

    元观蕴怔怔地看着圣人。

    过往的记忆,和现在的模样,同时出现在他脑海。

    正如“元藻”这个圣人亲取的名字,与“观蕴”这个字,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给他以无穷的颠倒混乱。

    他也怔怔看着自金佛眼中飞出来的弩箭。

    那箭飞得极快,如闪电一般。

    它与圣人只有毫厘之差。

    只差毫厘,圣人便要殒命当场

    而圣人竟因这枝青莲,因与他的几句话,逃过一劫

    追忆母亲,那竟救了其一命

    弩箭射中人了。

    那是守卫在一众皇亲国戚周围的侍卫,巨大的血花绽开在侍卫的喉咙。

    没有人跑去看那侍卫。

    一时之间,混乱炸响,只听一声“有刺客”

    所有的皇子皇女,王公大臣,都急急朝圣人围拢过来。

    颠倒的混乱之中,元观蕴的目光,穿透人群,朝那射出弩箭的金佛看去。

    这时候,众多反应过来的侍卫已经悍不畏死的冲上去了,拿刀剑往金佛上劈砍,只见无数刀剑瞬间刺入金佛,却不见有血迹渗出,而众侍卫只觉得双脚剧痛

    他们一时纷纷惨叫起来,于剧痛之中低头看去,便见刺客手持沾血利刃,团身自车下滚出

    这一批侍卫倒下了。

    可更多的侍卫已经冲上去欲将刺客留下。

    而那插满了刀剑的金佛,便孤零零的被丢在一边

    好像有隐隐的硫磺味,夹杂在各种香气之中,浮现于元观蕴的鼻端。

    元观蕴看看距离金佛越来越远的刺客,又看看依然微笑的金佛。

    他突然记起士夫子的杂书里,看到关于丹方道士炼丹却引动天火,产生爆炸的故事。

    里头提及了硫磺气味

    现在要怎么办

    于此紧急里,元观蕴的思绪突然变得分外清明。

    他意识到

    硫磺味是从金佛之中传出来的。

    刺客在有意远离那座金佛。

    也许,接下去还有一场刺杀。

    一场来自天火与爆炸的刺杀。

    金佛天火爆炸

    会杀死圣人吗

    也许会。

    但还有多少人会同死

    是护着圣人的侍卫是周围参与佛会的百姓是站在佛坛之前的高僧

    这一派的惊叫恐惧里,所有人都跟着圣人一起向后,他们推搡挨挤,慌不择路。

    可这时候,元观蕴却突然向前,他越来越快,从走到跑。

    他感觉到身后尹问绮试图追上他,试图抓住他,但是人流太密集了,同样想要冲上来的尹问绮,被人挤得节节后退。

    他没有同其他的侍卫一起朝刺客跑去,他就像是人流中唯一的独行者,他跃过佛坛上的供桌,来到金佛之前,将那插满了刀剑的金佛推倒。

    金佛倒下,洒落出其中冒着点点火星的黑色物质。

    硫磺味道,骤然分明。

    暗暗火焰,就在这漆黑之下。

    他旋身拿来供桌上盛放青莲的大缸,将缸中的水,尽数泼在那漆黑之上,浇熄其中暗火

    不远处,借着花车遮掩,与侍卫周旋的刺客回头看来一眼。

    那双冰冷的眼神里,充满了杀意。

    元观蕴捕捉到了这道视线。当他与这道视线相对,他看着被浇熄的火焰,他发现死亡与自己近在咫尺,也许阎罗一转头,他便魂飞冥冥。

    这时候,他的前方突然挡了一个人,是尹问绮终于冲过重重人流,狼狈的从佛坛底下钻过来,哆嗦着身体但勇敢的挡在了他的身前。

    元观蕴收回了看向刺客的目光。

    他看了看尹问绮,锐利的双目,突然变得柔和。

    冲上来阻止的那一刻,还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

    花车,尹家也有份。

    不能让尹问绮受到牵连

    而刺客也在瞬间转过身,如鸟入林,投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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