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小说:金屋不藏月 作者:楚寒衣青
    两人短暂对视,元无忧脸上忽然绽出一丝微笑。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这短短时间里,他已经想明白了。

    他的嫌疑是客观现实,无论元观蕴如何想他、如何看他,都不会改变。既如此,自然要加入搜查、帮助搜查,唯有找到真凶,才能洗刷嫌疑呀。

    元无忧既然同意,事情便如弓典刚才所说,安排下去。

    珈蓝寺中自有人手继续调查,元观蕴等人则带着元无忧一起,前往官前村找净思。

    一路上,弓典把元观蕴叫上元无忧的行为琢磨了又琢磨,渐渐琢磨出味道来了

    武陵王虽然身上有很大的嫌疑,但其地位高贵,圣宠隆重,他们根本不可能乱来。与其束手束脚的调查问讯,还不如像公主一样,全无“防备”地把人叫上,若武陵王没有问题,事后武陵王必然感谢公主的信任;若武陵王真有问题,他们也能当场把人锁拿

    啊呀呀。

    想明白了弓典,嘴角也露出一丝微笑。好巧不巧,这丝微笑倒与元无忧刚才的那丝微笑,有点神似。

    不愧是我看中的公主,这做事的手腕,真是羚羊挂角,不着痕迹。

    真好,真好。

    结结实实的一架青云梯。

    青云梯,青云梯,送我上青云。

    或许是因为心有旁骛,本来有点距离的路程,眨眼间就到了。

    他们到达的时候,正有个汉子顶着光溜溜的脑门,在茅屋前喂鸡。虽然昨日才发生了震惊天下的刺王杀驾之事,连京兆府尹都被解职问罪,可是日子总要过,百姓们该喂的鸡,也是一天都不能拉下。

    隔着些距离,元无忧冲那人看了两眼,便对元观蕴说

    “是净思。”

    说罢,元无忧冲前方扬声道

    “净思”

    那低着头喂鸡的汉子抬起了头,明明看身材也有些筋肉,但是抬起的脸来,却眉吊梢,腮内陷,一副尖嘴猴腮,仪容不佳的模样。

    他看见元观蕴这一行浩浩荡荡的人,先是面露惊慌之意,继而一掷手里头的簸箕,抱起鸡笼里的一只鸡,竟然想要翻篱笆逃跑

    自然没有成功。

    那弓典带的人岂是酒囊饭袋三下五除二,就剪着净思的双手,推到元观蕴面前,跪着见礼了。

    “让他起来吧。”元观蕴随意说,越过人,往那走去。

    进了屋子,净思的哥嫂都不在,都去田里做活了。

    弓典接了主动权,对净思说“别跑,跑什么见了官府里的人就跑,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情”

    净思看着众人,虽已经没有人扣着他了,他还是双膝落地,佝偻肩背,一副很是顺从的模样,只是那咕噜噜转动着,一时窥探元观蕴的衣饰,一时窥探大理寺宝刀的双眼,暴露了他并不安分的内心。

    “没做什么心虚的事情。”净思忙道,“只是见公主与各位老爷们来,不敢

    冲撞。”

    他竟能从元观蕴的衣饰上,看出了元观蕴的身份

    仅从这一点,弓典便知道净思的内心与他的外表一样活络。对于这种人,弓典也是见多了,若是往常,这种人需要磨一磨,杀杀他的性子再问话,那时问话便顺畅了。

    但现在,时间来不及。

    弓典便直接横眉冷目喝问道“年前六和堂失火一事你从实招来。”

    他忝为大理寺少卿,本就经手负责许多案子,身上的血腥气常年不消,又长着一张好脸,一旦摆出正经不悦的表情来,便如地府中的黑无常现世,能直叫人魂也怕得飞了出来。

    果然,他一板上脸,净思便吓了一大跳,声音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大、大人明鉴,我是被冤枉的啊我是被陷害的啊”

    他这样说着,初时声音还抖,渐次的声音便大了起来,似乎怒气压过了他的害怕,叫他放开了自己的嗓门。

    只见他切齿道

    “我是被人陷害的失火那日,我根本就没有喝酒我用过晚饭之后,没过多久,就觉得神志昏沉,撑了好一会儿,还是顶不住睡着了,等我再醒来,六和堂失了火,我藏起来的葫芦,更被丢到了旁边,你们说,不是别人陷害我的,还是什么”

    其实这样的话,早在失火的当日,净思就已经反复的说过了。

    只是当时,大家并不相信净思。

    毕竟净思贪杯犯戒这回事,珈蓝寺上下皆知,戒律堂更多番警告过净思,也无甚用处。如此一个欺瞒佛祖,不守寺规的人,怎么能叫人相信他

    说到这里,净思似乎有点回过神来了,小心翼翼的觑着众人“可是昨日圣人不是才被胆大妄为的贼子冒犯了吗怎么大人们跑来问我的这点小事,是不是我的事儿和圣人的事儿有什么关联”

    这油滑的家伙。

    弓典眯起眼睛,冷冷看着净思。

    “是我们问你,说明白你自己的事情。你觉得你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儿事情,碰得着圣人一根毫毛再胡言乱语,先剁了你的小指,再在大理寺的牢里,给你开一间房。”

    “不敢、小人不敢。”净思大为惶恐,身体又发起抖来。

    “说回六和堂失火。你说自己被人陷害,你被谁陷害了”弓典追问。

    这话似乎问中了净思的心坎,只见净思脱口而出

    “净苦陷害我的人,就是净苦”

    这个名字,元观蕴等人都不熟,他们看向元无忧。

    元无忧道“当日最先发现火势、呼唤众人救火的沙弥就叫净苦。”

    难怪他被称为“佛王爷”,寺中的事,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沙弥,他也明白。

    元无忧向大家解释完毕,依然疑惑,他温声问净思“你慢慢说,我们听着。为何觉得是净苦陷害你”

    这红脸白脸,弓典与元无忧虽然没有事先通气,配合得倒是不赖。

    先被弓典一吓,又被元无忧

    一安抚,净思脸上的惊慌褪去了好些,取而代之的是感恩戴德的恭敬来,只听他竹筒倒豆子一般说

    那夜究竟有没有喝酒,别人不知道,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我知道自己没有,那酒葫芦是怎么出现在我身旁的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于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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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对方为什么要栽桩陷害我小人想,应当是往日与我有仇有怨,或者和我亲近的,前者才有理由陷害我,后者才有可能找出我秘密藏好的装酒葫芦。”

    也不知这些事情究竟放在他心里琢磨多久了,这段话中种种逻辑,简直行云流水,不假思索,因为确有道理,也叫弓典放在心里,掂量了起来,嘴上又说

    “怎么,那净苦同你有仇”

    “净苦与我没有仇怨,但净苦和我同住一屋,他定能知道我的酒葫芦藏在哪里”

    这句话有道理,但元无忧摇头。

    “小沙弥八人一屋,除了你和净苦,屋中还有其他六人。”

    言下之意是,以此断定是净苦陷害他的,没有道理。

    他说出了弓典心中所想。

    净思道“我最初自然不只是怀疑净苦在上山我也没跟多少人说过话,刚被陷害驱逐下山时,我把我所有说过话的人都想了一遍。”

    弓典“”

    净思“然后我便守在珈蓝寺下的山路上,趁着他们下山的时候,跟踪了他们。”

    尹问绮“”

    净思摇头“和我说过话的人不多,十几个,下山的人更少,只有七八个。”

    元无忧“”

    “这七八个中,反复下山的,更只有两三个那净苦,就是其中一个”净思洋洋洒洒地说了起来,“其余两个,都很正常,下山来,最多偷偷去吃口肉,喝口酒,也就回山了;但净苦不同,他下山的次数,可比其他人频繁,吃肉喝酒这种事,更是每回下山都做;吃的还是酒楼里的酒与肉,更有甚者,甚至去布庄了扯了女人的好衣服”

    净思说得洋洋洒洒,而弓典听了一会,问“净苦在哪里和女人见面他见的女人是胖是瘦什么模样年龄几何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梳什么样的头发”

    这么一问,净思先前还说了一二句,比如说,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胖的,一个是瘦的,年龄倒都不大,也就二十的样子。

    但问到了具体穿什么衣服,净思就混乱了。

    上衣一时是灰色,一时是绿色,发髻一时是挽起来的,一时是没有挽起来的。

    弓典追问了两句,脸色逐渐变得阴沉。

    这家伙,嘴里没几句实话。

    什么回忆每个和自己说过话的人,天天去珈蓝寺蹲守跟踪他们,难道他能高来高去跟踪了不同人那么多次,一次没被人发现他手底下的精锐都做不到这回事

    正当他要开口喝骂之际,净思嘴里又冒出来新的话了。

    “净苦还赌博”

    大家已经听腻了净苦的罪证。

    但这

    次,似乎有点不一样。

    之前泛泛而谈的净思,这次说得很详细

    “净苦之前没有钱,是偷寺中的无尽藏去赌博的。无尽藏里管得严,但是有个弊端,就是每月下旬,都要开库藏擦拭铜钱,给铜钱上油。那净玄确实是个好和尚,不喝酒,不吃肉,但有个弱点,心里看猫比看人更重一点,每次听到猫的叫声,就定要去往猫叫的地方看看。净苦就是看准了净玄的这个弱点,每每用猫叫支开净玄,自己再从净玄的盘子里偷拿铜钱。因为拿得不多,很多次了都没有被发现。”

    “但每次偷钱,每次赌输,赌输了之后又得继续偷钱,只能一次次这样行险。”

    “后来就被我发现了。”

    “正因为被我发现了,所以净苦就恨上了我,心里把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一定要除掉我才甘心。”

    说着说着,净思的面容表情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似乎又被牵引回了那段跟踪着净苦的日子,脸上一时愤恨不已,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仇人之肉;一时又露出阴郁怪诞的笑容,就像是抓到了仇人的把柄,正要用这把柄将仇人打下十八层地狱。

    这一段内容,和前一段的胡言乱语确实很不一样。

    弓典也重新专注起来。

    只听净思继续说

    “正好正好这时候,有贵人给了净苦一个任务,叫净苦在寺中放火,把我赶出来,成功之后,这贵人就给净苦好处。”

    “我果然被他陷害,被他赶出来了。”

    “等我出来以后,我跟踪净苦,发现他还是赌博,依然还是赌输,每次他进去都斗鸡,在斗鸡的翅膀上抹再多芥子面也没有用,反正越赌越输,又越输越赌,但他的钱从哪儿来的一半是从珈蓝寺来的,他偷无尽藏偷着偷着,越偷越大,还拿了混进去。”

    这净思,说起这些来,竟说得无比详实。

    就连元观蕴和尹问绮,都回忆起之前珈蓝寺前恶钱引发的风波。

    “另一方面,自然是那贵人的报酬了。所以净苦一面赌博输钱,一面竟然还有钱在三才坊买房子哼,陷害了我,这日子倒是越过越好了,不过现在,他的报应到了,他摊上大事了,他要被砍头了”

    净思这样说完,面露得意。

    “我可不能叫陷害我的人溜走,一想到被人陷害,我就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好,我心里烧得慌啊大人们,躲在珈蓝寺外,跟踪了他整整三个月,嘿,才看到了这么多肮脏的东西,可算把他从里到外看明白了,看出他是个什么货色了”

    “为何那三才坊的房子,便不能是净苦从无尽藏中偷出来的里头就一定有贵人的事情”尹问绮突然插嘴。

    净思一愣。

    但他的回答也很快“大人,三才坊的房子不便宜,再怎么偷,也不能从无尽藏中偷这么多呀。”

    “那也可以是他偷了钱后斗鸡赢来的。”尹问绮。

    “他怎么可能会赢,”听到这话,净思顿时嗤之以鼻了,

    “他什么都不懂,他能赢个什么”

    这么说,你很懂喽”

    “我也并不懂得什么”

    “我觉得你倒是懂得很。”尹问绮却笑道,“刚刚见了我们,第一反应就是抱着鸡笼里最雄壮的一只鸡逃跑。”

    大家听得一愣,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意思。

    最初净苦的惊慌失措,他们都见到了。

    但是一个普通百姓见到了这么多贵人来,惊慌失措,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只有元观蕴明白。

    他说“将那只鸡带过来。”

    净思眸光顿时闪烁起来,看向了屋子外头,这时候,虽然不明所以,但很好的执行了公主命令的大理寺官兵,也准确地找到了那只鸡,带了过来。

    这还真是只如尹问绮所说的雄壮的鸡。

    不止雄壮,还挺凶。

    在这官兵怀中扑腾得厉害,鸡毛都飞下了好几根,竟还想要啄咬那抓住自己的人。

    不过人都逃不了,何况一只鸡。

    这只雄鸡被送到尹问绮面前,尹问绮不着急看它,而是先望望元观蕴。

    别人都觉得他浪荡纨绔,唯有公主,在意他的每一句话。

    公主越相信他,他就越不能让公主失望

    这亲密的一眼过后,尹问绮伸出一根手指,沾了沾雄鸡的翅膀,再放进嘴里舔舔,随后脸颊顿时皱起,当即成了个圆滚滚的白包子。

    这一下,大家都醒悟过来了。

    只见弓典迅速上前一步,和尹问绮一样,抹了雄鸡翅膀,再放进嘴里,随后,脸色真正阴沉下去

    “好,芥子面,你玩斗鸡啊”

    时下斗鸡流行,赌坊里也盛行斗鸡。

    富的给斗鸡爪子上装金属套,穷的也有办法,将辛辣的芥子面抹到斗鸡翅膀上,如斯互斗之下,十分刺激,惠帝时期,还有人曾以善斗鸡而封官。

    “净苦真的去斗鸡”元观蕴此时开口,他注视着净思,“你前面对净苦的行踪含含糊糊,连他见了几个女人,女人是高矮胖瘦都分不清。却对净苦偷钱与进赌坊说得清楚分明。怎么,你跟踪净苦只跟踪到他偷钱、进赌坊斗鸡”

    “还是,所谓的偷钱赌博,都不是净苦所为,而是你所为”

    “一场大火,你被逐出珈蓝寺,净苦却受到了嘉奖,你怀恨这个与你同住一室的师兄弟,所以,以自己的罪状,编造了许多谎话,张冠李戴于净苦头上,污蔑净苦。”

    “公主错了”这人惊慌之下,暴露了自己的天性,竟敢冲元观蕴大喊大叫起来,“净苦就是那样的人,我与他同寝室,我如何不知道他的为人我又亲眼看见了这么多”

    “是吗”弓典狞笑起来,“至此还敢嘴硬,还敢说公主错了我看你这贼子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说罢,他也不用旁人,自己上前,如同拎一只小鸡那样,将净思从地上拎起半个身子,又将他右手抓出,其余四指不理,独将

    小指按在桌面上,再抽出腰间佩剑,对准那小指头,狠狠落下。

    寒光凛冽。

    剧痛透骨。

    这一刻,净思无从抵抗,惨叫起来“公主,不是公主错了,是我错了,可我没有撒谎”

    净思因疼痛而模糊的视线之中,弓典的剑再抬了起来,他的又一只手指,也被掰上了桌。

    他一时魂飞魄散,已无力抵抗,胡言乱语中,也脱口说出一直藏着的秘密

    “我撒谎了,我撒谎了,赌博的不是净苦,是我,是我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有说谎,净苦背后有人,净苦用驿站寄信”

    此言一出,弓典的剑,定在半空中。

    驿站寄信的重量,大家都知道,别的不说,就看连原本事不关己地站在元观蕴身后的怀樱,都露出了倾听的模样。

    驿站分公驿和私驿,公驿自然是官府驿站,寄朝廷官员、是军机大事的信。

    但私驿也并非就是寄平民百姓的信件了,所谓“私驿”,乃是世家豪族凭借自己的雄厚资源,建立起来的驿站,也多只给自己人所用。

    时下普通士子寄信,根本无法用上驿站,而是托付朋友梢信。

    士子尚且如此,遑论普通百姓了。

    净苦身为一介普通沙弥,能够用驿站寄信,既意味着,净苦背后确实站着一位大官。

    而净苦这样的沙弥,为何能与大官联系在一起

    显然,他为这位大官做了件不一般的事情,才能拿到这一特权。

    一条原本隐隐绰绰、断断续续的线索,通过眼前这个从早报仇到晚、嘴里没几句实话的小人,竟头尾串联了起来

    净苦背后确实有古怪,但为什么这小人一开始不说实话明明他那么仇恨净苦。

    弓典再低头看着抱着手指哀嚎的净思,明白了他的想法

    “此时此刻,竟妄想讨价还价,把这消息拿来卖钱”

    说罢,他放开了净思,净思哀嚎不止,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而他不耐烦地用脚踢了踢人“别嚷了,剑没有开锋,没把你手指剁了,公主面前,岂能见你这脏血”

    接着弓典立刻转向元观蕴,事情查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按捺不住了。

    甚至在想

    现在,是不是只要再找到净苦,拷问出他背后的“大官”

    这捅破天的大案,就要在公主主导,他的辅理之下,宣告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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