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简隔着人群与凌乱的院落与昭蘅对视,看到杏花纷纷扬扬落在她身上。
忽地就想起,承安五十四年春,他陪昭蘅看的最后一场雪。
彼时他与昭蘅刚从江南回来不久。她少时不侍神佛,到了老年却信起这些来,从江南回来后便与他一起居住在云雾山的佛寺之中,日日看经论道。
承安五十四年的春来得很早,二月初京城里便百花竞开。半个月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雪,摧得枝头俏丽凋零大半。
那一夜他们正在寺中译经,忽闻外面风雪声起,她心血来潮拉着他出门踏雪。
他提着琉璃灯,与她将佛寺踏了个遍。他们在金顶之上还堆了个雪人,临回禅房时,阿蘅挽着他的手臂,踏着沙沙细雪,笑着说“我上辈子肯定做了好多好多的好事,这辈子才能遇见你。”
她银色的长发在雪色中泛着光泽,那双眼睛却如青年时明亮澄澈,“所以我这辈子努力地做好事,下辈子我还想遇见你。”
李文简从不信来世今生,他只着眼于眼下,但是为了阿蘅,他竟也愿相信来生。
他当着满天神佛对她说“我自认此生功德无限,愿以此生之功,换你我余生无虞,不受病痛所苦;换你我来生再相逢,续今生之缘。”
半年后,她在睡梦中死去,结束她跌宕又传奇的一生。
彼时他们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母,二十多个孩子的祖父母。他亲自为她操办后事,让她在最珍视的亲人的陪伴下毫无牵挂地离开。
次年春,他也在睡梦中随她而去。
再睁开眼时,李文简竟然回到了自己少年时。
他才十四岁。
昭蘅闻言眼泪差点没掉出来,跛足大夫怎么可以出卖自己她是帮了他不错,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杀人犯,更不知道他让自己喝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药是干什么用的。
所有人的目光直直朝她看过来,她辩解的话一下子堵在喉咙里。
她想起两年前到村子里打打杀杀的官兵,揉揉泛红的眼睛,转过身就往外跑去。
可是路太滑了,她刚跑两步,就一头栽倒在泥地里。
牧归阔步追上来,拎着她的衣领逮小鸡一样将她捉起来,然后丢到李文简面前,眉毛一挑,邀功似的道“她想跑。”
李文简看着昭蘅爬起来揉了揉膝盖,眉头就轻轻皱了起来,一向温和的面容上添了几丝冷。
“她看上去只有六七岁,能做什么”安元庆站在李文简身后,看着昭蘅,眉头挤出沟壑,脚上更用力地踩跛足大夫的肩背,“你这家伙想让拉她给你垫背”
“舅舅。”李文简提醒他,“再待下去,恐怕引起恐慌。”
安元庆挥手,示意人押着王仲离开。他又看了眼昭蘅,问,“这个小孩怎么办”
李文简抿了抿唇,忍住没去看她“既然是王仲招认的同党,先带回府上盘问清楚再说。”
昭
蘅猛地抬起眼睛,慌乱地看向他说aaadquo我没做坏事aaardquo
李文简看到她戒备又小心的眼神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心中又酸又涩。他多想立刻将她抱在膝上,告诉她,他知道她是个好人,没做坏事。
可是他不能,现在他们是陌生人,她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那些属于他们的美好回忆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她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也不曾经历过那么多非人的痛苦。
于他而言,既是不幸,也是幸运。
“你别害怕,跟我们去一趟,若是没事,我会送你回来。”李文简蹲下身,拿出帕子去擦她脸上的泥水。
昭蘅的眼睛泛着红,忍着泪没让自己哭出来,她抹了抹眼睛,不好意思弄脏他白色的丝帕,于是偏过头躲开他的触碰。
“真、真的吗”
李文简笑了笑,抬手揉了揉毛茸茸的头顶“真的。”
昭蘅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一双圆圆的眼睛睁着好奇地到处看。这座房子真漂亮,门窗上雕满了好看的花纹,窗纸薄如蝉翼,飞絮般的花影从窗前悠然飘落,临窗的软榻上衾褥干净雅洁,浸染着淡淡的香气。
榻边是一张小圆桌,桌上摆有一盏八角团福铜炉,升起冉冉香气,好闻得要命。更要命的是旁边还有几碟点心,散发着特有的香味,勾得她腹中馋虫直叫。
她早上只喝了一碗豆汤面就上山了,一直到这会儿还没吃东西,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她看着桌上的糕点,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她伸了伸手想拿一块糕点尝尝,忽然想起奶奶教导她的话,不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咽了咽口水,又乖乖坐了回去。
正是这时,门外响起阵脚步声,昭蘅立刻看向门外,是抓她回来的那个人来了。
李文简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坐在高凳上的昭蘅,她两只眼睛有点红,鼻头也是红红的,看样子刚刚哭过。一对上他的目光,她马上挪开了眼。
怯生生的模样活像山林里受惊的小鹿。
李文简脚步顿了顿,才朝她走去。他少年时身量就已很高,站在她面前,她不仰着头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她慌慌张张地跳下凳子,一双眼睛里满是泪水,还没说话,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以前官兵也到村子里捉过人,捉走之后没多久,人就死了。
她不想死。
李文简看她淌泪委屈的样子,微微俯下身来,轻声说“王仲已经招认了。”
昭蘅愣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她的肩膀哭得一抖一抖,手紧紧地捏着衣角,原本就短了两寸的袖子显得更短,露出一小节瘦弱的小臂。
李文简看到她脸上长了许多红疹,被泥水糊得脏兮兮的,他抬手捏着她的下巴,用丝帕擦了擦她脸上的污渍,看到有两颗红疹破了皮,心上漫起一股气。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她吃过的那些药在体内起了作用。
他永远也忘不了,前世她设计害死安嫔那一夜,哭着跟他说不愿早早的认识他,因为那时她吃了很多的药,浑身烂疮,流脓不止。
“疼吗”李文简问。
只这两个字,让昭蘅的眼睛红得更厉害,她喉头嗫嚅,说“我、我没帮他杀人,我只帮他试过药。”
“我知道。”李文简抬眼看她,“我是问你,疼不疼”
昭蘅对上他的视线,少年那双深邃如幽泉的眼睛黑沉沉的,藏着云雾一般,凝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她本能地后缩了下,摇头想说不疼。
她其实很能忍疼,又不想让奶奶为她担心,再疼也会咬牙忍住。尤其是面对陌生人,她更带了点倔。可是,他的目光像是带着无声的蛊惑,她终于还是低道了声,“有一点。”
李文简垂下眼,抬手按在胸口。他的心在胸腔中缓慢而沉重地跳着,他当然知道这个小姑娘有多倔,无论何事都自己生生硬扛,能从她口中说出个“疼”字,应当是极疼的。
他放下手,哑着嗓子唤了声“牧归”。
牧归觉得公子自从前几日从佛寺中回来,整个人就不对劲,他原本就早慧,如今更有种少年老成的气质,分明是跟他同岁的少年,却稳重得不像话。
他竖着耳朵在门外等了好半晌,听到李文简唤他,忙推门而入,垂首问“公子有何吩咐”
李文简脑子突突地疼,嗓子眼也干涩得厉害,他起身对牧归道“去请徐大夫过来。”
牧归忙答应一声,“噔噔噔”地出了门。李文简则走到一旁的几案上取了铜盆,打来温水给昭蘅洗脸。
温热的帕子靠近昭蘅脸庞的瞬间,她诧异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扭头躲开他的手。李文简低声问她“怎么了”
昭蘅小声说“公子,我自己来。”
李文简眉眼低垂,白皙修长的指节握着还冒着热气的帕子,骨节微微弓起,怔楞了一瞬,从前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现在已十分不合适。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又听到昭蘅软而轻的声音“我身上脏,别弄脏了您的手。”
西斜的落日洒在她瘦削的面容上,泛着金光。
李文简把帕子盖在她脸上,挽着袖子一点点擦净她脸上的污渍。
她太瘦了,身子骨只有小小一把,跟笋条一样纤弱。
洗干净脸后,李文简刚搁下帕子,就听到昭蘅身上传来咕咕的叫声。
他转头看向她,昭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李文简侧过脸,发现桌案上的糕点她一块都没动过,他问“饿了吗”
昭蘅浓密长睫下那对漂亮的琥珀色眼眸浮现出几分羞赧,她点点头说是。
“这里这么多糕点,你怎么不吃”李文简问。
昭蘅咽了咽口水,她试探性地看向他“我能吃吗”
“当然能,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
昭蘅瞥了一眼那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点心,实在不敢相信他的话。她
从小到大见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点心,更别说吃了。她正要追问,这个人身子忽然微微前倾,拈了一块点心送到她唇边,笑着对她说“快吃吧。”
昭蘅怔住。
过了片刻她才轻轻咬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在她口中散开。李文简问“好吃吗”
她的眼睛弯了起来,重重点头“嗯”
她仰起头看向李文简“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
李文简笑笑,把视线移到了其他地方。
这样的话,再多听一个字,他都觉得心酸不止。
昭蘅吃过糕点,李文简又给她递上一盏蜜水,甜丝丝的下肚,什么不快都一扫而光。她伸舌头舔了舔嘴角的糕点碎屑,正打算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牧归带着大夫在门外禀报“公子。”
李文简嗯了声,示意徐大夫进来。
徐大夫进来问了安,开始替昭蘅查看脸上的红疹。
她脸上的疹子并非寻常疱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了一跳。她脸上这密密麻麻的红疹分明是中毒。
她的红疹是毒素扩散,虽不致命,可破皮流脓恐怕有留疤的危险,还有她的脉象,也乱得很。他问了之后,才知道她已经八岁,可她瘦弱得看上去只有六七岁。
徐大夫替她诊过脉后又开了药才离去。
昭蘅坐在凳子上,抿着唇望了望李文简。她看到他脸色不好,一双好看的眼眸冷冷地盯着窗外瞧。
她心里一个咯噔,有些害怕地抿了抿唇,结结巴巴问“我能回去了吗”
李文简望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开口,“我们府上三姑娘需要个伴读,你想留下来吗”
昭蘅讶异地看向他,她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他把自己抓回来,不打不骂,不仅给自己喂好吃的点心和甜滋滋的蜜水,现在还主动提出留下她。
尤其是他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昭蘅想起在戏园前卖花时听到的戏文,有些有钱人很奇怪,为了炼丹药长生不老,故意骗来小孩子,剜了他们的心入药。
他对自己这么好,是想剜了自己的心入药吗
她警惕又惊恐地看向李文简,飞快地摇头。想了想,更加坚定地摇头。
“不想。”
“为什么”
昭蘅看到他眼神黯淡了一瞬,她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抿了抿唇说“我不喜欢读书。”
李文简挑了挑眼眸。
昭蘅抬眸看了他一眼,他垂下头,眼睛又阖上了,长长的羽睫在眼睑投下一小块阴翳,看着格外失望。
是因为到手的药引飞了所以失望吗
昭蘅低头抠着指甲“我想回去了。”
李文简盯着她局促戒备的动作眉头紧皱,盯了好一会儿才劝说自己。
不能心急,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对于未知的生活都是迷茫而恐惧的。他不应该急于求成,着急地将她捆在身边。
一步步,慢慢来。
他起身摸了摸她的头顶“好,等会儿喝了药我就送你回去。”
昭蘅低垂眼睫抠着手指不做声。
昭蘅臂弯里挽着一篮子糕点。
那是临走之前,那个奇怪的人非要塞给她的。她不肯要,他就说抓错了人,是给她的补偿。
她摸不准他想做什么。
他像个好人。
可是凭空怎么会掉个大好人在她面前呢
奶奶经常说,不劳而获的东西下面都藏着个大陷阱。
贪小便宜就会掉进去。
到村口的路有些破烂,即便是宽大的马车,也是摇摇晃晃得,她知道快到了,小心翼翼地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看,忽然瞥见村口杏花树下有道拄拐的身影。
“停车,停车。”她大喊。
车夫闻声将车停下,正要端小杌子让她踩着下车,她一只手挽着糕点,另一只手撑着车身利落地跳下。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奶奶来接我了。”她朝车夫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朝杏花树下的人影跑去。
薛氏今日起来精神还不错,便到镇上林员外家洗衣裳去了,回来之后听说跛足大夫是杀人犯。他之所以愿意给自己治病,是因为昭蘅在帮他做事。而她现在也被官兵带走了。
她吓得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后,已是夕阳西下时,她不顾村民的劝阻,要去城中寻人。
才走到村口,就见昭蘅跳下一辆马车,朝她小跑而来。
“奶奶,您怎么出来了”昭蘅一双漂亮的眼睛瞪圆。
薛氏大骇,忙把她拉在怀中检查,她着急地问“你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打你”
走路都轻飘飘的昭蘅摇摇头“没有,那个好看的叔叔”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他们说跛足大夫都招了,他是骗我帮他打理药圃,查清楚我没有犯事。所以他们就把我放回来了。”
薛氏看着洗得白白净净的昭蘅,确定她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勉强将心放下。
“奶奶”昭蘅仰头看向薛氏,漂亮的眼睛里盈满泪水,她哽咽了下,才说“跛足大夫没了。”
薛氏欲言又止,她知道阿蘅想说什么,她这副身子要死不活的,全靠跛足大夫的药养着。他没了,她们根本拿不出钱吃药。
她知道阿蘅为了求跛足大夫给她看病受了多少委屈,那个人脾气怪得很,还不知如何刁难的她。
她没想到跛足大夫竟然是来薛家村避祸的杀人犯,庆幸她们这次遇到了讲理的官兵,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真没用,把这个孩子拖累到了这份上。
薛氏把昭蘅箍在怀里,摸了摸她干枯的发顶“没事,奶奶现在身体好多了,可以出去赚钱。”
是夜月朗星稀,一缕轻烟从破破烂烂的窗户吹入屋内。
睡得不怎么安稳的昭蘅眉头就渐渐散开。
不多时,一道清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走入昭蘅的家中。
李文简在昭蘅的枕下寻到回来前塞给她的药丸,拧开盖子扫了一眼,又悄无声息走到床边,细瞧她脸上的红疹。
她果然没有听话,乖乖吃那些药,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李文简取出一枚药丸塞到她的口中,在床边坐下,望着熟睡的昭蘅。
他有好多话告诉她,可现在却不能说。
什么也不能说。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自己重生了这个荒诞的现实。
她什么都记不得,忘了他们曾经所有美好的回忆。
上苍让他回来,是去弥补她幼年时的伤痛,而不是让她增添新的恐惧。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将被子往上提了几分,掖住四角。
连着几天都是好天气,奶奶的身体也真的好了起来,每日昭蘅才起床,她就已经去林员外家做工了。
昭蘅在屋里也不闲着,每天起来吃了早饭,收拾了屋子后就跟着李叔他们一起进山。李叔他们去打猎,她干不了重活,就跟着去采草药,打些小动物回去改善伙食。
这天从山上回来后,她看了看屋子里晾晒得差不多的草药,盘算着过明天天气好的话就背到镇上去卖了,卖的钱应该够给奶奶买一副药。
最近她夜里总是迷迷糊糊听到奶奶的咳嗽声,可等她开口问,奶奶就装睡着了。
她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担心。
次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昭蘅的脸上,她一下子翻身坐起来,趴在窗户看到外面绚烂的日光,立刻起来穿好衣裳。她起身时,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微楞了下。
到水渠边洗脸的时候,她意外地发现脸上的疹子已经消退不少。果然是跛足大夫捣的鬼,自从不吃他的药,她就慢慢好了起来。
今天的早膳是玉米面窝窝头,她揣了两个,灌上一壶水,就背着草药往镇上走。背篼里的草药很重,才走出一段路,她就累得气喘吁吁。
今天是镇上的赶场日,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去赶集,官道上不时有行人经过。她在路边停下,掏出个窝窝头,边歇息边啃着。
不一会儿,便见官道中央停下一辆马车,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从车上下来,他看向昭蘅身旁的背篓,道“姑娘,我是京城来的药材商,你这些药”
“我不卖。”
青年看着她微微愣了下,随即笑道“小姑娘,你背去集市上也是卖,卖给我也是卖。”
“我是自家用的。”昭蘅不等他说完,便将窝窝头塞到嘴里,背起背篓,加快步伐从马车旁边过去了。
青年看着她迅速跑远的背影,挠了挠头。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才走到马车旁叹了口气“公子,这小姑娘不大好骗。”
“这几日,我们往她门缝里塞过钱,往她家门口丢了猎物,她捡了钱交给村里的里正,拎着猎物到处找失主。就连
我们假装到村子义诊的摊贩前,她们也不来凑一下。”谏宁还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
车帘从内被挑开,李文简抬眼望了眼晨光里跑得飞快的瘦弱背影,抿着唇一言不发。纤长的眼睫遮掩了他那双眼眸里明亮的神采,这一世的阿蘅,还是那么聪明,还是不信天上会掉馅饼。
“我知道了。”
李文简漫不经心地收回挑起车帘的手。
谏宁实在有些费解“公子,您为什么要这么拐弯抹角地帮她,不直接露面帮她”
李文简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她不会接受的。”
她从不收受无缘无故的馈赠,她知道命运馈赠的一切都有它应有的代价。
故而当日那盒点心都是他哄着她收下。
谏宁听得云里雾里“她为什么不接受”
她家中穷得一贫如洗,而公子出身高贵,有这样的贵人帮忙,她不应该高兴吗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不劳而获。”李文简忽然弯起嘴角,一双深邃的眸子里神光清澈,“走吧。”
昭蘅直奔镇上的药铺,药铺的老板很早就认识她,知道这小姑娘勤快又踏实。她卖的药材晒得最干,连一丝水汽都没有,掌柜很爽快地让伙计过称。
他倒了杯温水给昭蘅,问道“这么早就过来了,路上肯定没歇一下吧。”
昭蘅一口把水喝完,闻言颇有几分感激地望向掌柜“我今天碰上骗子了,他说是京城来的药材商,要买我的药材。”
掌柜的一听,眉头皱了起来“丧天良的,连小姑娘都骗。你没上当吧”
“没有。”昭蘅眯着眼睫笑,“京城的药材商才不会到我们这山沟沟里来收药材呢,他当我是笨蛋吗”
掌柜的被她逗笑,把早早准备好的钱和药塞到她手里“是,小阿蘅这么聪明,谁又能骗到你”
从药铺出来后,昭蘅到米铺买了两斤白米,她数了数钱袋里的钱,盘算着这里离林员外家不远,就又买了个烧饼去林员外府上找奶奶。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就到了林员外府外,请门房去通传时,她在府前转悠了一会儿。以前她觉得林员外家好气派,不愧是镇上最富庶的人家,门前的石狮子都威武得很。
自从她见识过安氏,便觉得林员外府上没那么大了。安氏的门前没有狮子,只有几根镇国柱石,门头比她家的院子还要宽,比白马寺的山门更加威严肃穆。
“阿蘅,你奶奶最近没有来府上。”门房很快就出来。
“怎么会”昭蘅惊骇出声,奶奶这几天天不亮就出门了。
门房说“前几天她洗衣裳的时候突然晕了,林员外就跟她结了工钱,让她不用再来了。”
昭蘅眼前白了一下,奶奶没来林员外府上,那她去哪里了
她转过身便往家中跑去。
家里。
薛氏掩上门,往村长家里去了。
她身子骨不好,走
得很慢,走出几步就要歇上一阵,不到一里的路愣是走了两刻钟左右才到。
村长家的春婶见到她了急忙迎过去,“嫂子,你怎么过来了”
薛氏气弱,坐下后就开门见山地说“上次我托村长帮阿蘅找养父母的人家,有着落了吗”
春婶扯起围裙擦了擦手,不由地局促地看了薛氏一眼,颇为为难地说“找是找到了,我妹子那边村上有户人家,夫妻俩都是敦厚人,感情很好,只不过都二十七八的年纪还没孩子,就想抱个女儿回去养着,指望着换换风水。他们听说阿蘅父母都是为救人而死,也愿意收养她。只不过”
她又看了眼薛氏,余下的话实在不好说。那边的原话是,昭蘅年纪有这么大了,若是个孤儿还好,或许还能养得家,可偏偏还有个老祖母在,又怕带回去仍惦着这边的家。
春婶长叹了口气,“婶子,这事不急,我再多看看,姑娘家不比儿子,得擦亮了眼睛好好找。再说了,你家阿蘅脾气倔又孝顺,也不一定肯过去。”
薛氏哪里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拖累阿蘅,只能挤出一抹笑问“你见过那户人家吗”
“见过,是我妹子他们村上的养蚕户,两口子人都很好,十里八乡无人不夸的。这种荒年,有口吃的就不错了,他们俩每年还要在村里施粥接济穷人,”春婶道。
薛氏若有所思,道“你放心吧,如果真是合适的人家,我会劝她跟人去的。她年纪还小,不能因为我这把老骨头把一辈子耗进去了。”
春婶见薛氏如今坐着身子都颤巍巍的,想到那小昭蘅年纪轻轻地就父母双亡,跟她相依为命长大,要离了她不知多难过。小阿蘅的父母是为了村子里的人死的,无论如何,她也不忍心见她吃那么多苦。
事情说好,薛氏就同春婶告别,往回走。
她身体很虚,走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经过河边的时候,她在河堤上坐下。
望着奔涌的河水,薛氏浑浊的双眼有些发酸。
她在屋子里准备了两截长绳,就等给小阿蘅找到愿意收养她的人家,她就自己上路。
可现在她看着源源不断的水流,改变了主意。
死在家里被阿蘅看到,会吓到她,还要多此一举给她收尸。
春来河中涨潮,跳下去后,河水就能把她带到远方。也不必麻烦阿蘅为她收拾处理后事,免除她很多麻烦。
她实在不想再拖累这个可怜的小孙女。
自己没了,她才能过上好日子。
“奶奶”
不远处传来昭蘅的声音。
薛氏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果然看到昭蘅撒开脚丫子朝她跑来。
昭蘅跑得汗流浃背,一头扎进薛氏怀里,仰着脸呆望着面色煞白的薛氏,气喘吁吁地问。
“大夫说您不能劳累,您走到这里来做什么”
薛氏抬起袖子给昭蘅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回道“找你春婶有点事。”
昭蘅没有察觉到她
的异样,问“我去林员外府上找过您,他们说您现在不在那里上工了,这几天您到哪里去了”
边说边挽着她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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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氏说“最近村东雪梅家起新房子,我在她家帮工。”
“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跑去林员外家找您。”昭蘅不满地嘟囔着,边从口袋里摸出个烧饼递过去,“我今天去镇上卖草药了,陈掌柜给了我很好的价钱,买了药和米还剩了好多,给您买了烧饼。”
“我不饿,阿蘅吃。”薛氏把烧饼推了过去。
昭蘅摇头“奶奶,我买了两个,我的已经吃了,这是您的。快吃吧。”
薛氏捏着那块烧饼,心中五味杂陈。
回到屋子里,昭蘅先到灶屋给薛氏熬了药。
薛氏看忙里忙外的昭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才八岁,就要顶起这个家。都是她这个做长辈的不好,不仅没有养好她,还让她受了这么多苦。
昭蘅坐在小杌子上,托着腮看薛氏喝药,她笑着说“最近我在跟李叔他们学打猎,等学会了就可以打猎卖钱;最近草药的价钱也很好,我再进山几趟,您下个月的药钱就不愁了。”
她将钱袋子里的钱都倒出来,对薛氏说“这是今天剩的,我放您钱袋子里去。”边说边往薛氏屋里走。
薛氏想到屋子里的东西,她急忙起身想去拉住昭蘅,可她已经跨了进去。
一根长长的绳索从房梁上垂下,在昭蘅面前晃晃悠悠,将窗户投入的光柱割裂。
昭蘅嘴唇颤抖,眼泪哗然往下掉。
她默不作声地站到床上,踮起脚将绳子解开,挽成一团往灶屋走,将绳子塞入熊熊燃烧的灶膛里,然后蹲在灶前,大声哭了起来。
薛氏心酸不止,站在她身后,隔了很久,才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小声唤她的名字“阿蘅。”
昭蘅忍不住抓着她的手,把脸贴了过去,哽咽道“奶娘,您不要阿蘅了吗”
薛氏见她哭得满脸是泪,那还说得出狠话,只把她的头捧在怀里,同样哽咽“奶奶疼阿蘅还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
“那您不许抛下我。”昭蘅吸了吸鼻子,委屈地说,“我现在会采草药,会打猎,还会绣帕子,一定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我们会越过越好的。您要是不在,我就是孤儿了,我不想当孤儿。”
薛氏抱着昭蘅,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不会的,不会让我们阿蘅做孤儿。”
吃完晌午饭,昭蘅扶着薛氏到床上休息。
没一会儿,李婶家的谷雨来叫她一起进山采草药。她看了看床上的奶奶,生怕自己一走,她又要去寻死。
不敢离开半步。
可若不出去想办法赚钱,她也活不下去。
昭蘅看着窗外的云雾缭绕的青山,清秀的眉轻轻蹙了下。她忽然想到什么,哒哒地跑回自己屋内,从床下翻出个小折子。
那日临走前,那个奇怪的
人给了她一盒点心和这本折子,告诉她以后要是有事,可以拿上那本折子去朱雀街安府找他。
她没想过还要再去找他,就把折子和点心都收起来放在床下。
昭蘅拍了拍小折子上的灰,对着日光看了看上头密密麻麻的字。
她一个也不认识。
无所谓,不识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把折子揣到衣襟里,又跑去找到谷雨,请她帮自己看着奶奶,她要进城一趟。
谷雨讶然“你一个人吗”
昭蘅看着快要下雨的天,边披上斗篷边说“嗯,我很快就回来。”
“可是,进城很远”谷雨满脸担忧,“又快要下雨了。”
“没事的谷雨,我跑着去。今晚上一定能赶回来。”她对谷雨说“我回来给你带京城的头花。”
谷雨犹豫了下,终于点了点头。
有谷雨在,昭蘅放心地揣着那张小折子离开。
昭蘅以前跟着李叔到城中去过几次,她循着记忆中的路往京城跑去。
半道上下起了雨,远远近近的山峦都笼罩在春日烟雨中,漫山的杜鹃花被急雨摧得七零八落,一团团如火的花朵折损在路上,被匆匆跑过的昭蘅踩进泥里。
雨水打在屋顶的瓦檐上,像是碎玉珠般倾泻而下,从半支的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带着潮湿的春天味道。
牧归提着灯笼才回晏山居,便瞧见书房内的灯火将李文简的影子映在了绡纱窗上。
“公子。”牧归停下来,忙唤一声。
李文简翻书的手顿了下,问“何事”
牧归道“那个小鬼头来了。”
李文简抬起眼眸望向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在哪里”
牧归微愣,公子知道他说的哪个小鬼头吗
“就在花厅。”
话音方落,便见李文简匆匆起身,拿起放在门边的雨伞,走入雨幕之中。
晏山居到花厅有很长一段距离,等他到的时候,昭蘅已经喝了好几盏茶。
她从家中一路跑到京城,浑身被雨水打得湿透,又冷又渴又饿。
安府的人很好,并没有因为她满身泥淖就看不起她,反而客客气气地给她端茶送吃的。
这让她心里勉强有了底。
她刚吃完一块点心,就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急忙跳下凳子走到门口。
没多久,一道身穿天青色锦衣的身影出现在了拐角处。这是她第二次见这个人,深邃乌黑的眼,高挺笔直的鼻,微抿的嘴唇不自觉便显露出一种清雅高贵。
昭蘅低头看着自己裹满泥水的鞋子和裤腿,心上忽然漫起一阵局促不安。
“你来了”李文简刚踏进门,便笑着问她。
昭蘅转眸,看到他春霞般的眼睛看着自己,仿佛照亮黑暗的朝阳,将她心上的那点不安驱散。
她点了点头,仰起脸问他“上次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李文简道“作数。”
昭蘅抬头望着面前这个比她高了好多好多的人,张了张嘴唇,说“我还没说什么话呢。”
李文简和煦一笑“我跟你说的话,每一句都作数。”
昭蘅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爽快,一开始的忐忑渐渐平静下来,她压低了声音说“你可以雇我在府上干活吗我不喜欢读书,但我可以留下来打杂。”
“好。”李文简的唇角扬得更高。
昭蘅又说“我不需要很多的钱,只要你给我和奶奶一口饭吃,给她看病就好。”
说完,她用自己明净如朝露的眼睛望着他。
淅淅沥沥的雨声噼里啪啦在耳畔连成串,李文简无声地弯了弯唇。
“好,我答应你。”
昭蘅眼底压着几分清浅的笑意,唇角轻轻翘起,对着他轻快地说“谢谢叔叔。”
李文简的笑意刹那间僵在唇角。
“什么”
昭蘅眨了眨眼,他长这么高,说话做事又是那么地稳重老靠,看上去比村里的老村长还稳重。
叫叔叔有错吗
正困惑时,她听到李文简的声音响起“我叫李文简,字书琅,你要好好记住。”
昭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我记住了,李叔叔。”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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