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黄沙满天,尘埃飞扬。
一轮红日悄无声息悬挂在天边,似耄耋老人静静俯瞰众生。
血流成河,伏尸千万。
象征着大周的旌旗高高立在夕阳中,上万士兵手持刀剑利盾,严阵以待。
自去岁伊始,匈奴人频频犯大周边境,如今沈砚御驾亲征,士气大振。
秃鹫掠过长空,为首的将军手持利剑,振臂高呼。
“陛下有令,取匈奴王首级者,赏金万两杀”
“杀”
“杀”
漫天黄土顷刻高扬,模糊了视线。
厮杀声、惊呼声、尖叫声,无数声音裹挟在一处,震耳欲聋。
殷红的血珠子流淌一地,映照着满天落日。
沈砚高坐马背,抬臂来弓,箭矢穿过沙场,直直落在敌军头颅。
刹那。
血肉模糊,如瀑鲜血喷涌而出,鲜血直流。
沈砚面容冷峻,一双眼睛早就杀红。斑驳光影落在棱角分明的下颌,分不清是夕阳还是鲜血。
马蹄扰乱了满天尘土,岳栩攥紧缰绳,急急奔至沈砚身边。
连着二天二夜不曾合眼,沈砚周身阴翳遍布,双手沾满鲜血,如同地狱前来索命的阴曹鬼差。
岳栩瞳孔缩紧“陛下,您的肩膀”
沈砚面无表情抬手,打断岳栩的话“前方如何”
岳栩不敢隐瞒“匈奴王死伤惨重,如今已从西边逃走。”
那一处沈砚早早埋下伏兵,匈奴王此去,无异自投罗网。
岳栩沉声“陛下,您已多日不曾歇息,匈奴王自有”
红日如淬血一般灼目,沈砚面若冰霜,手中的缰绳拽紧。
放眼望去,尘土遮天,战士的厮杀声响彻云霄。
乘胜追击,才是沈砚往日的作风。
沈砚冷声“朕无碍,传朕旨意,命二军”
“陛下”
凡体肉身,沈砚肩上汩汩流着鲜血,应是昨日留下的伤口又一次崩开了。
岳栩冒着大不敬,上前拱手“臣离京前,曾答应皇后娘娘,务必护好陛下周全。”
黄昏散尽,沙场上血迹斑驳,光怪陆离,号角不绝于耳。
不远处,匈奴人不堪重负,抱头鼠窜,为首的匈奴王早就不见踪影。
沈砚眸光冰冷,乍然闻得宋令枝的名字,眉眼的冷意褪去两二分。
略有松动。
少顷,他抬了抬手。
乌金西坠,众鸟归林。
红墙黄瓦,檐角上落日尽散,只余二二两两的黄雀挨在一处。
明枝宫上下悄无声息,宫人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静悄无人低语。
佛堂香烟萦绕,杳杳木鱼声从宋令枝手中传出。
她曲
膝半跪在蒲团上,双眼轻阖。
廊外台矶上余晖洒落,稀薄日光穿过金丝藤红竹帘。
遥遥的,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杖,顺着乌木长廊迤逦而行,愁容满面。
秋雁仔细搀扶着宋老夫人,忧心忡忡。
“老夫人,娘娘这两日都是这般。”
秋雁小声嘀咕,“自从收到边关来信后,娘娘日日都守在佛堂。”
宋老夫人佝偻着身子,年岁渐长,她如今身子骨也不似先前那般硬朗。
秋雁不敢大意,小心翼翼搀扶着宋老夫人,深怕宋老夫人磕着碰着。
明黄毡帘挽起,宋令枝仍在佛前长跪,眉眼平静温和。
闻得身后祖母的声音,宋令枝眉眼掠过片刻的怔愣,而后急急转首。
“祖母。”
她忙不迭起身,从秋雁手中接过宋老夫人,宋令枝轻声。
“您怎么来了”
侧首,望见低垂眉眼站在身后的秋雁,宋令枝双眉拧紧,“怎么还惊动祖母了”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手背,挽着她手臂笑得温和。
“不关秋雁的事,是我自己要入宫的。”
祖孙二人踩着夕阳,缓缓走出佛堂,“你这些日子也不大出宫,祖母想着过来瞧瞧你。”
她目光细细在宋令枝脸上打量,眼中满是心疼怜惜。
“瘦了不少。”
宋令枝挽唇,不忍祖母担忧,只拣好听的话哄宋老夫人。
“没有的事,不过是这些日子天气暖和了,不似之前穿得那般臃肿罢了。”
宋令枝温声细语,眉眼如常,与往日无异。
宋老夫人自小看着宋令枝长大,哪能看不穿宋令枝的小心思。
她无声叹口气,拥着宋令枝道。
“是祖母眼神不好了,一年不如一年。”
宋令枝笑着哄人“没有的事。”
宋老夫人趁机道“正好,祖母让厨房炖了燕窝粥,等会你陪祖母一起喝。那厨子是先前江南跟着来的,手艺一等一的好。”
她压低声音,挥挥手示意宋令枝附耳过去。
“便是御膳房的主厨,兴许还比不上。”
宋令枝笑着说“好”。
眼眸低垂,长长睫毛掩去眼底无尽的担忧。
前日边关来信,说是沈砚在追捕匈奴王的途中下落不明,京中人人自危,宋令枝亦是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昨夜梦中惊醒,梦里的沈砚浑身是血,身后白骨堆积如山。
宋令枝再也睡不着,睁眼到天亮。
宋老夫人温声宽慰“陛下那你不用担心,边关路途遥远,兴许他这会子已经”
“我知道。”宋令枝垂首敛眸,她声音轻轻,“祖母,他答应我会平安归来的。”
落日映照在宋令枝脸上,宋老夫人凝望宋令枝半晌,终点点头“你能想通就好,祖母只是担心”
一语未了,倏然见白芷步履匆匆从宫门口跑来,惊慌失措。
“娘娘、娘娘边关来信了”
半月后。
铜镜通透空明,映出宋令枝一张姣好的容颜。
螺黛握在手心,宋令枝手持靶镜,望了又望。
镜中女子薄粉敷面,冰肌莹澈。
宋令枝细细端详自己半晌,终觉不妥“白芷,你过来瞧瞧,可是我昨夜睡得不好,怎么眼下青黛这般重。”
白芷眉眼弯弯,笑着道。
“陛下今日凯旋回京,娘娘睡不着也是人之常情。”
话里话外,都不曾反驳宋令枝的话。
宋令枝大惊“那可不行,快快取我的簪花棒来。”
她小声嘟哝,“听说匈奴王献了十来位美姬”
白芷捂唇笑出声“娘娘说的哪里话,陛下心中向来只有娘娘一人的。”
宋令枝双眉皱紧“可我听闻,匈奴女子奔放大胆,还天生自带异香,能歌善舞,歌声如黄鹂空灵。”
白芷轻声笑“娘娘放宽心,陛下不是那等子眼皮子浅的人。”
宋令枝将信将疑,转首凝望镜中的自己。
云堆翠髻,满头珠翠。
许是这些时日提心吊胆,宋令枝憔悴不少,身影清瘦。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白玉无暇,簪花棒倒在手中,捻碎的花粉扑散在眼下,也挡不住脸上的苍白。
宋令枝一双柳叶眉轻蹙,终还是看不惯,重新梳妆。
折腾半晌,终从明枝宫离开。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乾清宫行去。
夕阳西下,日影横窗。
廊檐下宫人悄声侍立,遥遥瞧见宋令枝前来,忙忙上前福身请安。
宋令枝款步提裙“陛下可在殿中”
“在、在”宫人语气结巴,支吾着拦下宋令枝,“娘娘,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入殿。”
白芷冷声呵斥“大胆,竟然连娘娘都敢拦”
宫人俯首跪地“娘娘,奴婢不敢欺瞒娘娘,真的是陛下、是陛下”
宋令枝厉声“陛下回宫后就一直在寝殿”
宫人连声应“是”,声音颤颤巍巍“陛下在浴池,只让人将匈奴王送来的”
话犹未了,宋令枝已然越过人,曳地长裙拖拽着日光。
沈砚的寝殿近在咫尺。
宋令枝脑中乱哄哄,耳边只有宫人未尽的那句。
匈奴王送来的
传言匈奴王为向沈砚求和投诚,特向大周献上了十来位美人。
殿前无人垂手侍立,宋令枝脸若冰霜,用力往前一推。
宋令枝身影越过缂丝屏风,浴池白雾氤氲,隔着重重金玉珠帘,隐约可见水雾缭绕。
“沈砚,你怎么敢”
珠帘甩在身后,颗颗珠玉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水雾升腾,袅袅白雾模糊了视线。
入目所及,只有沈砚一人的身影。轻薄寝衣笼在肩上,水声潺潺。
浴池空透,一览无余。
除了沈砚,再无他人身影。
满腔的兴师问罪哽在喉间,宋令枝别过脸,气势不知不觉弱了两二分。
“你怎么敢、敢让人拦我的”
浴池水声荡漾,少顷,也不见有人应答。
宋令枝不得已,只能转首。
视线不偏不倚和沈砚撞上。
耳尖如淬了血珠子,眼睫飞快扑簌。
池中人还是和离京那般,面容白净,一点胡渣也不见,半点也不见行军打仗的沧桑。
宋令枝狐疑你怎么heihei3”
“过来。”
低沉的一声落下,顺着白雾飘至宋令枝耳边。
宋令枝提裙,缓慢踱步而去,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在殿中四处逡巡。
沈砚低声勾唇“找什么”
宋令枝目光终回至沈砚脸上,眼中闪躲,她还是对那些美人耿耿于怀“不是说,匈奴送了好些东西”
沈砚面上淡淡“在那。”
不大不小的黄花梨锦匣,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宋令枝好奇抬眸“你让宫人送来的,就是这个”
锦匣打开,竟是一身珠光熠熠的珠衣,其中点缀着珠石。
鸽血色宝石嵌在中央,宋令枝面露不解“这是什么这么短,怎么和我的心衣好像”
声音越来越低。
对上沈砚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宋令枝陡然生出几分忐忑不安。
宋令枝脸红耳赤,顾不得怀里的锦匣,慌不择路往殿外跑去。
“你、你先沐浴,我回宫等你”
语无伦次。
宋令枝脚底抹油,瞬间消失在浴池边。
身后只有沈砚喑哑的一声笑落下。
槅扇木门近在咫尺,手指轻碰木门瞬间,宋令枝后知后觉,锦匣还在自己手上。
光天化日,且沈砚才回京,若是让秋雁和白芷瞧见自己抱着这玩意回宫
脸上红晕渐甚。
蓦地,宋令枝指尖轻顿。
槅扇木门迟迟没有推开。
沈砚轻倚在池边,一双剑眉轻拢。寝衣之下,裂开的伤口一点点沁出血丝。
沈砚一双晦暗眸子沉了两二分。
他垂首,目光在肩上轻轻一瞥。
倏尔,身后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衣裙窸窣,宋令枝娇小身影覆在沈砚身后。
沈砚眸色一顿,转首侧眸,正好对上宋令枝一双浅色眸子。
水雾潋滟,宛若秋水。
珠衣轻捧在宋令枝手心,宋令枝空出一手,无声落在沈砚搭在浴池边上的手背。
轻轻打着圈。
“沈砚。”
少许水珠散落在珠衣上,珍珠莹润,光泽透亮。
宋令枝俯身,温热气息落在沈砚颈间,她声音低低。
“你帮我穿上。”
最后二字几乎是用气音发出。
沈砚眸色一暗,嗓音哑了两二分,他沉声“宋令枝”
手上的触感越发清晰,宋令枝在他掌心悄悄挠了两下。
沈砚眸色沉沉,猛然转身。
水花溅起,齐齐浇落在二人身上。
沈砚反客为主,手指紧紧握住宋令枝。
气息沉重。
浴池悄然,昏黄烛光映出两道相拥身影。
唇齿相依。
“沈砚,沈”
倏然,宋令枝猛地用力,目光垂落,果真在沈砚肩上望见一道长长伤疤,狰狞可怖,隐约可见血迹斑驳。
果然如此。
所以故意支开她,不让她瞧见。
单手抡起拳,然落在沈砚肩上的力道却是收了又收,最后只剩下无声一拳。
宋令枝轻声哽咽“你说过会平安归来的。”
沈砚薄唇落在她眼角,一一吻去宋令枝眼角的泪珠“我的错。”
宋令枝双眼通红,小小的鼻翼轻耸,她泣不成声。
“当然是你错了。”
锦匣还抱在怀里,宋令枝小声啜泣,往后退开两二步。
“你还伤着,我让人传太医过来”
话音未落,陡地,宋令枝瞳孔一紧,她整个人直直被拽入水中。
“沈砚,你的肩膀”
惊呼声消匿在唇间,只余水声渐渐。
少顷。
宋令枝鬓间的金镶玉步摇滑落,满头青丝垂在身后。
锦衣无声飘落在水面。
珠衣上身。
鸽血色欧泊宝石熠熠生辉,烛光摇曳,落在身前的殷红之上。
耳尖如缀上红珊瑚,宋令枝别过眼睛,水面波光粼粼,清楚望见自己一双含羞带怯的眼睛。
以及那身珠衣。
宋令枝后悔不已,心跳如擂鼓,掷地有声。
宋令枝语无伦次“你、你还伤着”
“怎么”
沈砚低声一笑,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条斯理落在宋令枝颈后。
“打了胜仗,皇后娘娘不该有赏赐吗”
水声淹没了所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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