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小说:万人嫌落水后 作者:今州
    战事大体不差地顺着顾瑾玉的设想进行下去,长洛的大怒和无奈顺应、北境晋军的躁意和戾气都如设想中的进行。

    此时北境驻军到了一个极庞大的数目,若不是晋国太平了七十年,根本付不起这昂贵的军需,顾瑾玉一边打仗一边在给女帝递一个整顿新朝的好时机,军需所出,半由皇库半由世家库,女帝想削弱的庞然大族,可以以国族大义正大光明地削弱了。

    顾瑾玉既是搅弄的棋手又是投身其中的棋子,分化着其他四个主将,再周全的城府也免不了一时的疏忽,六月时便猝不及防地遭了一轮刺杀,想杀他的有敌军也有自己人,他虽清楚,却也着了道。

    来医治他的是骂骂咧咧的张等晴,这位仁兄大老远跑到长洛,一半是揪着顾瑾玉追顾小灯的下落,一半出于朴素的江湖道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神医谷便派出弟子们来援助边关了。

    张等晴幼时习武,被抓回去后苦不堪言地众修,被迫传承了其父的衣钵,半死不活地学了一身神医本事,要不是体质不合适了、年纪也大了,神医谷那帮死老头还想把他炼制成顾小灯一样的药人。

    顾瑾玉问过他药人如何炼成,他面无表情地解释“神医谷中,是将有资质的药童从婴儿时期就喂药浴池,泡在一个药毒都有的池子里软化周身筋脉,辅以针法,夜以继日循环渐进二十年,成功的有八成以上,失败的不会死,但会变得体弱多病。但这有伤人伦,神医谷又舍不得这实验,于是决定不伤天下人的人伦,伤自己子孙的就可以了。”

    “我父亲就是因为我被选中当药童,当年才全家隐姓埋名地逃出神医谷。但他带我们逃出不久后,没被神医谷抓回去,却被千机楼掳走。千机楼威胁他帮忙研究他们自制的药人,在那里,我就见到了小灯。”

    顾瑾玉之前就参与过晋国西南十州的江湖纠纷,知道神医谷尚且能算是江湖中的名门正派,那千机楼却是存在了极其漫长时间的古老邪派。

    晋国百年前,煦光帝高骊和狮心后谢漆曾并肩作战,征服了东境的异国云国,帝后在位二十年,将云国教化着纳入了晋国版图,但云国虽降,却也有凶险的残余势力。

    那千机楼前身就是个强大的云国刺客组织,与关云霁如今进去的霜刃阁十分接近,更阴损残酷。

    霜刃阁这百年来逐渐柔化,那千机楼却是隐藏在民间江湖,越来越向阴鸷凶煞的程度发展,以云国意志为旗,在晋国西南作乱不休。

    顾瑾玉那位下落不明的生母,便是千机楼的一个女杀手。

    至于他的生父身份,张等晴并不知道。

    “千机楼不是正常人能待的地方。神医谷炼药人会磨个二十年,千机楼却是把时间压缩在十年之内。他们炼药人是泡在一个等人大的药缸里,我忘不了小时候误入那禁地的场景,偌大一个地下洞穴,药缸几十个,到处攀爬着毒物,孩童虚弱的哭声回荡着

    “小灯是那批药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很多孩童三四岁就熬不过去咽气,

    熬过五岁的都寥寥无几,只有小灯撑到了七岁。

    “后来千机楼内讧,我们带着他逃出来,他因为药血被过度抽取生了场重病,我爹用尽医术治好他,他醒来后便忘了七岁前的东西。但他只是忘了,不代表他没有经历过,我替他记着。”

    张等晴说到此处时忍不住颤抖着闭上眼睛“顾瑾玉,如果你娘没有把你和小灯互换,泡在那个药缸里九死一生的就是你。我五年前和你说过,你偷了他的命,他替你挡了劫,你怎么能不好好照顾他还让他受那么多糟心事”

    顾瑾玉知道这些后便开始容易做一些梦。

    梦里顾小灯蜷在一口水缸里,业火和毒蛇围绕着他,最后洪水从天而降,将他拖拽进漆黑的池底。

    梦里顾小灯没有向谁呼救,反倒是顾瑾玉,每回醒来,求救总萦绕在唇齿间,随着眼泪一起无能为力地咽下。

    过去不可更改,顾瑾玉唯有来日。

    所以他绝不能像从前一样不惜命地自负,他必须爱重自己的性命。

    这次六月刺杀,顾瑾玉平生第一次从争斗中感到惊悸,这不是他初次玩脱掉到了鬼门关,但却是他最后怕的一次。

    刺客的暗器扎到他胸膛,差一点洞穿他心脏,张等晴起初骂骂咧咧,待真上手救他,却是安静得肃穆。

    张等晴观察了一会,便强硬地让他交出顾小灯遗留的布袋“把那些药交出来。”

    顾瑾玉滴着冷汗摇头“只剩一点,再用就没有了。”

    那他就没有礼物了。

    张等晴铁青了脸“不用那别治了,你挺着这暗器还能多活一个时辰,这暗器不能拔了,一拔失血过多,一时半会你就蹬腿死了。你以为我情愿小灯的药血用在你这渣滓身上啊”

    在张等晴拔高的尾音里,祝弥火速倒戈搜出了那布袋,顾平瀚一把薅过来递给了张等晴“神医请。”

    “滚。”张等晴生气地骂了一声,又改口使唤,“你摁着他。”

    “嗯。”

    顾瑾玉眼前迷蒙看不清,只是在某一瞬看到自己的血溅了满地,张等晴飞快地拿了顾小灯的膏药堵了上来,又令他灌下了两瓶药血。

    顾小灯的身影再次出现他眼前,那似乎不是他的幻想,而是顾小灯真切地以灵魂姿态穿梭过来。

    他什么也没有说,噙着泪的双眼只是亮晶晶地看着张等晴,身形慢慢变得透明,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才看向顾瑾玉,嘴唇动了动。

    我走咯

    顾瑾玉那一瞬才恢复了痛觉,生不如死地挣扎起来。

    再醒来时,他的手里剩下一个小玉瓶,张等晴坐在不远处火冒三丈地扇着药炉,顾平瀚便在一旁安静地蹲着,帮他把用过的银针一根根细致地烫火祛毒。

    顾瑾玉握着那玉瓶晃了晃,听着里头传出的细微撞击声,知道了里面只剩三颗药丸。

    顾小灯送他的临别礼物就剩下这一点了。

    “醒了”张等晴看也不看他,哼了

    好几声,“祸害遗千年”

    “神医厉害。”顾平瀚道,小心收回最后一根针才抬头看他,“你那些部将们在外面等你一天了。他们来,不止想探望你的安危,还想宣泄躁意,你需要稳住他们。”

    顾瑾玉迟钝地回过神,只捏着那小玉瓶缓慢地走来“可以帮我在瓶上穿个小孔吗我想戴在脖子上。”

    张等晴啐道“下地干什么这么宝贝怎么不裱起来当个传家宝”

    “好,回去就裱。”

    “”

    顾平瀚拿过那玉瓶,研究了一会,便摸出身上藏着的细刀,用极巧的巧劲在顶上的玉盖震出一个小孔,并在身上的夹层到处找,很快赞助出了两段小红绳手链,拆开后结二绳为一,串成了一道项链递回去“喏。”

    顾瑾玉接回来,小心地戴上了脖颈“谢谢。”

    “”

    顾平瀚好像是头一次收到这个便宜弟弟的真心感谢。

    顾瑾玉戴上之时,脸上便恢复了几分血色,又摇晃着挪了回去,披了军服坐回主位,摩挲半天玉瓶,张等晴也熬好了药,板着脸哐的一声摆到他案头,顾瑾玉立即拱手行礼“张兄,多谢你。”

    “注意休息,我晚上再来。”张等晴黑着脸,说罢拂袖而去,顾平瀚也跟着走,但没一会就又折回来了。

    顾瑾玉不耐了“你怎么不走”

    顾平瀚斜了他一眼“小神医让我回来的。”

    顾瑾玉便知道张等晴是想有个混账能帮忙撑场面,他谢了好意,但抬手便赶顾平瀚“谢谢,那帮我喂一下北望和小配,它们在马厩,尤其小配,那条牧羊犬要仔细喂食,那是我和你弟一起养的,谢谢。”

    顾平瀚不以为忤“花烬呢”

    “它跟我一样讨厌你。”

    “哦。”顾平瀚转身便走了。

    营帐中便只剩祝弥,顾瑾玉苍白的手拢着药碗,让他把帐外的诸将请进来。

    祝弥应了是,却又驻足在原地看向他“四公子,请您莫要忘记当年允诺过我的事。”

    “我记得。”顾瑾玉神色如常,“辛苦你在顾家帮我这么多年,当年承诺过你的,我不会忘。你人已经到了这里,我们慢慢谋划。”

    祝弥点点头“那就请您保重,希望您别在兑现承诺前突然丧命。”

    不多时,帐外诸将齐齐进来,先是真切地探望他的伤势,顾瑾玉只道无碍,没一会部将们便都急眼了。

    一半要他出来单挑其他不怀好意的主将,一半要他别再坚持那缩头乌龟的防御法子,他们坚信眼下晋军人数多,便是横冲也能把北戎人冲散架。至于届时因为北戎那些阴毒的毒兵毒雾造成的损耗,那是值得付出的代价,至少能杀得尽兴,又能缩短驻军时间,不打仗怎么立功不立功为什么来

    这些人都是顾瑾玉有意甄选之后提拔的,重情义寡弄权,重兵武寡算计,是顾瑾玉本能地循着顾小灯身上的长处,在外识人继而用。

    顾瑾玉过去展示过许多次强硬的杀伐,现下他几经病危,案前还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苦药,最适合软化安抚。

    等众人针对着防御和主攻之争吵得不可开交,他才咳嗽着制止“为捍卫国境四方是忠,但穷兵黩武是祸,青湖边的白骨古来无人收,打仗有什么好主将功成名就,万卒死无全尸,国力消耗得起拉锯战,那就锯着,以和取胜不比血流漂杵好”

    “我带你们到边关来,来日我回国都,最大的功绩不是胜败,是把将士们尽量一个不差地送回家。我半是孤家寡人,你们还有九族阖家,来边关一遭吃几十轮风雪就够了,既有太平法,就不要马革裹尸。听我的,我虽比座中诸位短年岁,但这四五年来,我可曾误过大家前程、伤过大家油皮”

    诸将高涨的情绪逐渐被顾瑾玉连番不停的煽情话和咳嗽声抚平,嗜战之情被思乡之情压过,逐渐弱了戾气。

    只有些光棍仍争问“可是将军,这四五年来你一直拼了命地往前冲,每到有军功的任务你比谁都不要命地争,你这回打仗不太对啊以前你可都是激进疯狂的,现在到北境又怂又安静的,别怪弟兄们误会你是怕了,我们就担心,怕你因为年轻,上怕这异族的大天大地,下怕你那老爹的大威大严。”

    顾瑾玉抬手捂住脖子上挂着的小药瓶,贴着它,就像贴着顾小灯的体温,就只有这么一点了。

    他要是再中毒,再重伤,用完了最后这三颗药,他即便还苟活,顾小灯留给他的最珍贵的实物也没了。

    “天地威严都虚无,我不怕它们。”他哑了声音,“我以前不畏死,现在怕死了。有一个人,有鹰,有犬等着我,我必须活着回长洛我还得长命百岁,不然我怎么保护我的家人”

    营帐远处,张等晴正在严肃地处理药渣,耳朵竖得像兔子,当年有顺风耳功夫,现在只会更上一筹,他顺利地听完了那营帐中的对话,这才收回了内力。

    他对军事没兴趣,只是总觉得顾瑾玉有点疯癫的不正常,担心重伤初愈后不好把控住局面,现在知道那小渣滓有数就行了。

    只是顾瑾玉越有能耐,他便越不顺。

    有一堆本事,还保不住小灯,实在是混账。

    正伤心之余,顾平瀚不知从哪个旮旯角落里冒出来,手里还牵着一只黑白色小狗“神医,你还没见过,这是小灯养的,叫小配。”

    张等晴愣住,牵过那狗绳,小配不到他膝盖,初次见面便热情地围着他摇尾巴贴贴,他弯下腰,小配便兴奋地舔他,亮晶晶的眼珠子让张等晴幻视顾小灯。

    张等晴看了半天小狗,忽然潮湿了眼眶“它的眼神有点像小灯。我昨天在治顾瑾玉的时候,有一阵子好像感觉到和它现在一样的注视,仿佛那一瞬间小灯在我身后一样我几年没见过他了,你说他现在要是出现在我面前,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顾平瀚蹲到他旁边去“当然能。我都能认出你,他怎会认不出”

    时光过得飞快,顾瑾玉

    的绮念和魔怔随着战事的规模一起膨胀。

    后来他回望身处北境的两年生涯,那些长时间的生死危险、伤毒交加只浓缩成几缕印象,淡漠地在记忆里留个影,反而是那飘飘渺渺、几瞬几时的明暗情愫刻入骨髓。

    那些有关顾小灯的感情一寸寸地和残缺的性灵缝合,顾小灯既补全了他的性灵,又在他的情海之间撕开越来越大的创口。

    时间滚滚来到洪熹二年的仲夏五月时,顾瑾玉白天一切如常,越来越得心应手地弄权,到了晚上短暂地回营帐之内,闭上眼平复一瞬,再睁开眼时,狰狞的兵人相褪去,变成了个无措的相思病人顾小灯的幻象就在他三尺之外。

    顾瑾玉怔怔地看着他,血液在身体里奔流,唯有在这时才能深刻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小灯。”他唤它,并不怕因为干扰而使它消失,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象,他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幻象。

    幻象顾小灯穿着广泽书院的素白学子服,活泼灵动地坐在床头晃着腿,它朝他笑“诶,我在这呢。”

    “今天是我们的生辰。”

    “嗳,我知道。”

    “我满十九了,你还是十七。”

    “那森卿比我大咯。”

    顾瑾玉的视线便模糊了“长洛定时发讯给我,你还是没有回来。”

    “我就在这呀。”幻象笑着拍手,“不哭,森卿,你听,我就在你身体里流淌着。”

    顾瑾玉攥住手腕的脉搏“那苏明雅身体里岂不是流着更多的你你不要再去他那儿了好不好你喜欢他病弱,爱他温柔,我也可以,我都能超过他。”

    “可你总是有力所不能及的啊。比如丹青,天赋受限,你永远画不出苏公子那样惟妙惟肖的名画。你比他骁勇,输他风雅,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你变不成他,也超不过他。”

    顾瑾玉哑口无言,便只知道掉眼泪。

    情和病一起滋生,但是放任夜晚的自己沉进越来越深的水里,从窒息里获取痛快是一件美事。

    “我喜欢你。”他低下头重复着喃喃,“我想变成你喜欢的样子,我想变成对你更好的苏明雅。”

    “我是喜欢你的呀。”幻象遵循着顾小灯见闻录里的逻辑顺从他,“森卿是我独一无二的兄弟,我们是何其有缘的人啊,你在我心里,仅次于等晴哥的重要性。”

    “可我现在只想和你做爱人。”顾瑾玉的腰越来越弯,声音也越来越沙哑,“我和你同日生,想和你同日死,想和你青丝白发,生同衾死同穴。”

    幻象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因顾瑾玉不知道顾小灯听到他这些话时会做什么新反应。

    过了一会,幻象不好意思地笑“这不对的森卿。你一开始就说过的,你说不能因为我污了你的声名,不能让我耽误你来日议亲,你该善始善终的。”

    顾瑾玉不住摇头,一声声地辩驳着,但幻象并不改口。

    他没有办法。

    他记得去年顾小灯在苏明雅生辰的前一夜是这样和他说的,顾小灯从来没有对他滋生超过亲情的情愫。

    他把恋慕给了苏明雅,把友情分给了葛东晨和关云霁,甚至还有祝弥、奉恩奉欢、苏小鸢等,而他的亲情里不止顾瑾玉,有顾家人,连小配都有。

    而顾小灯仅给他的那份切成几瓣的亲情,也许在得知他的欺骗时就化作乌有了。

    这是他设想中的事实,周而复始的自卑和自闭。

    坚定且灰望。

    “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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