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小说:万人嫌落水后 作者:今州
    洪熹二年六月,葛东晨确定了领军离开长洛的日期,出行为六月十二,六月初六这一天,他一如往常一样,在夜里换了身夜行衣,偷偷摸摸地赶去了镇北王府。

    做贼大抵是他的天赋,上辈子他很可能是个大盗。

    自顾瑾玉离都,葛东晨伤一好,不时就伺机偷偷潜进顾家,他对顾家比对自己家还熟悉,总跑到学子院去窥伺,顾小灯住过的地方有严密把守,他就在远处望着。

    原以为顾瑾玉只烧了竹院,未曾想,他和关云霁住过的学舍也都被拆了。

    他偷来学子院,这里并没有他的立锥之地,连废墟都没有,学舍的每块砖瓦都被铲走,空荡得仿佛不留痕迹,好像他从来没有踏进广泽书院,没有在此住过近五年一样。

    只有挂在颈间的小锦袋,藏在里头的一缕断发用以念想。

    葛东晨蝙蝠一样蹲在一处阴暗的假山上,无声无息地眺望着。

    少时吃百家饭,在顾家打过的秋风最多,兵变之后,他困于葛家之中,午夜梦回间,脑海总浮现少时在广泽书院的种种,世人都是浓墨数笔,唯独顾小灯是彩画一幅。

    在这私塾读书的岁月是年少时最轻松自在,飞花写意一样的诗情风流日子。

    他留恋包袱甚少的岁月,爱着岁月里定格了的顾小灯。

    然而现在,所爱似死,友人不是决裂就是诀别,自在快意的少年人们留下的全是噩梦和噩耗。

    葛东晨出神地望了半夜,指尖恍惚着在地面无意识地划着个数字。

    五百四十三。

    顾小灯溺水后,消失了有这么些天数。

    漫长得仿佛书院中的幸存者都已垂垂老矣。

    但葛东晨不过刚弱冠,还有漫长到无法言喻的后日等着。

    偷偷摸摸地窥伺了半夜,葛东晨绿着一双眼睛回葛家,潜到顾家是做贼,回到自己家更是如行窃。他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往下翻,推开窗跳回自己的空房,一抬眼看到屋中桌边坐着个人影,心脏险些惊跳出了耳朵。

    整个葛家,只有一个人会无视一众规矩,不分场合随心所欲地乱跑。

    那是他的生母阿千兰。

    “小晨”

    她说的是发音奇特拗口的异族语言,整个长洛能与她正常沟通的人不超过十个,她学得会中原话,只是不肯说。

    葛东晨立即起身闪到她面前去,阿千兰过度紧张地用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一双宝石似的碧绿眼睛将他从头到尾扫视“你为什么不在房间里”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我只是去看一个朋友,太想念他了,不小心忘记回家的时辰。”

    他用流利的异族话排解她的紧张,两年前兵乱之后,整座葛府被女帝封禁了足有四个月,葛家四口主子被迫齐聚,竟是这二十年来最有“阖家团圆”气氛的时节。

    葛东晨在天铭十七年的除夕夜被顾瑾玉当胸捅了一刀,顾瑾玉的刀刁钻得过分,待他虚弱地醒来时,便看

    到父母与幼妹齐齐围在床边。

    阿千兰双眼通红,用古怪的异族话对他说“别人要杀你,你不会躲,不会反抗吗是我给你生命的,你怎么能死在他人手中”

    因着这奇妙的逻辑,阿千兰似乎害怕他会再次生命垂危,于是一反前十八年待他又恨又怨的异态,开始不断关心他。

    葛东晨已经过了奢想慈爱的年纪,但父母若执意弥补迟来的关怀,他便照收不误,还以恭敬顺从就是。

    阿千兰追问aaadquo是什么朋友你以前总不在家里,在外面认识的朋友一定很多,是男是女,是年长你还是比你年幼1616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葛东晨抿了抿唇,扬起了笑意,眼睛却变碧色“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以前他比我小一岁,现在比我小三岁了。”

    阿千兰冰冷的手摸他眼角“你哭了,是朋友死了吗”

    葛东晨摇头,深吸一口气克制眼睛的异样“我不知道母亲,你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凭空消失么生不见影,死不见尸,我不知他生,也不知他死,只知道我很想他。”

    阿千兰有些迟钝,只注意凭空消失之事“找不到就是死了。我们故乡有很多蛊,有一种能让人的身体融化成烂泥,在泥上种一棵树,人消失,树就活。”

    葛东晨“”

    阿千兰还以为他吓到了“你胆子应该不小,难道怕蛊”

    “不怕。”葛东晨鼻尖泛红,“只是您别咒他。”

    阿千兰隐秘地松口气“为什么我是实话实说。比起故乡的蛊,中原明明有更繁多更肮脏的恐怖手段。”

    葛东晨默默坦承“母亲,那少年是我心上人,我希望他活着。”

    阿千兰显然不太接受儿子是个变态断袖,惊得险些从椅上窜起,脑子忽然想到什么,又稳当地坐了回去,脸色仍有些抗拒,嘀咕“还好是男孩,还好死了。”

    葛东晨疲惫至极,只得笑着软声哄她回自己的主屋去,她像个孩童似的皱眉生气“葛无耻在,我不回去。”

    “我替您赶他走。”葛东晨笑眯眯地摆出一副可靠神色,领着她穿过破晓的长亭,到主院时,看到葛无耻原名葛万驰的云麾将军背着熟睡的八岁小女儿在院子里轻轻踱步。

    阿千兰身上的气场骤变,压抑着怒火冲上前去强硬地抢过小女儿,抱着飞快地往里屋跑去,小女儿被甩醒,习以为常地用两条小胳膊环紧母亲的脖颈。

    葛万驰杵在原地看她们的背影,待看不见了,便转头来看葛东晨,不善言辞地生硬道“你娘昨晚在你那里休息的”

    “将军。”葛东晨历来这么微笑着称呼他,“我们不日要前往北境,你要是这么闲,不如仔细整顿兵马和援资,若有行差踏错,你我死不足惜,连累女眷就不可了。”

    说罢他转身想离去,却又被葛万驰叫住“为父整顿过数次,过去无从说起,现在不得不告诫你,把盯在苏府周围的那些葛家暗卫撤回来。”

    葛东晨顿住,侧首似笑非笑“

    盯着而已,这您也管我上没放苏府的火,下没杀苏家的人,碍您眼了”

    “没做是你不想,还是你没找到机会”

    葛东晨磨了磨后槽牙,扭头便走。

    葛万驰却跟了上来,每个字都让葛东晨无比生厌。

    “儿子,不管你和苏家的四儿子有什么恩怨,私下的仇少结。这次去北境,领兵的主将除了我,还有苏三苏明韶,她虽然是个女人,但一点也不好得罪。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你比为父懂,苏家要争兵权,争不过顾家就要来瓜分葛家,我对北境一窍不通,只对长洛和南境的军务熟悉”

    “啊,是啊。”葛东晨的嘴向来毒得很,他微笑着打断道,“您对南境熟悉到抢了个女人回来,您是有大本事的英雄。”

    葛万驰停住脚步。

    葛东晨厌憎地头也不回。

    刚和自己的父母和平共处了一年半之余,葛东晨不是不懂感情,相反,沐浴在一个掺杂了过于浓烈爱恨的府邸里,异族母亲的至恨,中原父亲的至爱,他懂的是极端的仇怨爱恋,不如不懂。

    年少不懂时,他曾期盼过自己是个孤儿,再不济,是个单亲之家也很好。

    他心里的天秤偏向那除了葛家便无处可去的可怜生母,曾经大逆不道地想过,是否能用生父的死亡去换母亲的安宁。

    只是他做不到弑父。

    现在,六月十二的北征夜路上,有不知何处来的刺客替他办到了。

    只因对夜色里那张酷似顾小灯的脸出神,他便恍惚地看着生父挡到他面前,留下一具数刀劈中的残躯。

    母亲能不能安宁他尚不知,他只清楚,从今以后,他更没有安宁了。

    至爱溺毙于他的卑劣无能,至亲分尸于他的拖累无能,他如此无能,如此该死

    竟然还不得不活。

    六月十三,苏明雅下朝后去了顾家一趟。

    有二姐夫安震文这一层关系在,苏家和顾家总还有份连襟关系,苏明雅登门拜访并无不妥。

    顾家已处在舆情的风口浪尖上,他原以为只有自己会来拜访,未承想,他赶到时,前头竟有一个年轻的五品小官在。

    顾守毅独自留守顾家日久,有访客来端得住沉着,却也遮不住眼中的欣喜。

    他甚至险些如旧例那般喊苏明雅为苏四哥“苏大人。”

    “守毅多礼。”苏明雅扶起顾守毅行礼的手,轻笑着看向一旁的年轻人,“这位是”

    那年轻人忙行礼,自我介绍是长洛某刘姓世家中的嫡子,当年曾在广泽书院就读了三年。

    今天也不是他第一回悄悄拜访顾家,他似是对那广泽书院魂牵梦萦,不时便会避开耳目悄悄到顾家来拜访,进不去东林苑的书院也没关系,陪顾守毅闲坐一会也好。

    苏明雅笑“那你我便曾是同窗了。”

    顾守毅也跟着笑,但脸上有些落寞“可惜私塾如今被关了”

    那年轻

    人也低落了些,笑叹道“世间人事总是如此,逝去了才知可贵。”

    苏明雅眼神一动,和他们坐着闲谈了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他在广泽书院中过于目下无尘,除了顾小灯,和其他人的往来少之又少。

    今日他对旧日有了探寻兴趣,为的不是书院,而是书院中学子对顾小灯的记忆。

    相坐而久,那刘姓年轻人逐渐打开话匣,不必苏明雅牵引话题,他自己便不可避免地谈到了顾小灯“那时我完全没想过,山卿竟然才是顾家真正的四公子,他那么特别,实在不像长洛中的名门之子,倒像个天真烂漫的卖花小郎君。”

    那语气里透露着浓浓的怀念与难以分明的情愫,苏明雅修长的手指轻敲着膝,笑问“你与山卿交情甚笃”

    年轻人哭笑不得“没有,倒是有些口角。”

    一旁的顾守毅也起了好奇“什么样的口角我知道他话很多,话说的多了,难免就有错处,刘兄,你别和他计较。”

    “他没有错。”年轻人神情有些愧色,犹豫着轻叹,“而今若要论是非,除了苏大人无过,错的是我们。那时要不是苏大人庇护了山卿,只怕他不知道让我们其余人欺凌成什么样子。”

    顾守毅楞了愣“欺凌”

    年轻人沉默半晌,经不住顾守毅追问,只得打开了心匣“当初山卿坐在最后一排,看起来无依无靠,书院中又有其他得势的人带头排挤他,我和其他人,便不时聚众欺凌他。有人对他动过拳脚,有人与他绊过口角,我同他也有过冲突。”

    年轻人失落地喃喃“当日受学第一天,我和他在武课上比过剑术,招来招往,我当时取笑他出身于草莽,他用木剑往我鞋面戳去,我疼得单脚跳开,他就说金鸡独立,以后你在我这就叫金鸡。”

    说到这,年轻人笑了笑“不知道他的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鬼灵精怪的东西,讲话总是出其不意。”

    顾守毅沉默片刻“他在书院里,不是很开心吗我每回见他,总见他笑意盈盈。”

    “是,我在书院三年,没见过他委屈。”年轻人有些出神,“他若是知道自己才是真的四公子,心里会委屈吗受欺凌时,不求父母,反求当时的苏公子,当时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一时四下寂静。

    三人在惆怅与懊悔中告别。

    苏明雅于暮色苍茫回到苏家,沉默独坐良久,北征路上的讯息由赶回来的暗卫递上。

    他看了密信良久,轻声呢喃“没死成么这杂种命怎么这般硬,顾瑾玉杀不死他,苏家也弄不死。”

    传讯的暗卫是苏三苏明韶的人,自作主张地安慰道“大人请放心,三小姐在前线,葛家的兵权与顾家父子之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苏明雅回过神来,看了这暗卫须臾,恢复了平静神色“辛苦你了,但我还有一事,要吩咐你去做。”

    “属下无所不从。”

    苏明雅平声静气地说出了今晚在顾家遇到的那

    个年轻人的姓名,杀不了那混血狗,那便清算一些小卒。

    “砍了他的脚。”

    让那人真正地金鸡独立。

    六月十五,北境天边的地平线升起壮烈的破晓,顾瑾玉刚踏出营帐,花烬就呼啸着飞来停他肩上,一收翅,羽毛上的寒霜便化做露水,直往他脸上溅。

    顾瑾玉边揩着脸,边听花烬叽咕叽咕地在耳边叫,天边日光照到轮廓分明的脸上时,他呼出了一口浊气“终于来了。”

    顾瑾玉放飞花烬,一如往常地要去点兵,祝弥忽然趔趄着跑来,到他身边抖着声音说急报“四公子,北戎人要把他们的王妃要把大小姐推出来祭旗”

    顾瑾玉停在荒野上,抬眼看了眼壮烈日出,脑海里忽然涌现出顾小灯见闻录里的记述。

    天铭十七年,秋起寒风来,王妃娘娘告知我,要将我送给二皇子做侍妾

    我生不起气,她沉疴经年累月,我不想再给她添上一道心病

    我倒是有些想面见王爷。我听说,那位长姐到北境和亲那年也是十七岁,她走之后,便成了顾家的一道禁忌

    我不想问王爷怎么看我,我只想问他,长姐当初离开长洛时,他在马背上送她走时,他看着那个养育了十七年的头生孩子离开时,他有哭吗,会难过吗,会想象她的未来吗,会怜爱她吗,后来会想念她吗

    他大概是淡薄的

    他连第一个孩子都不怜惜,我怎么敢不自量力地问他怎么看我

    我很怕他,也很遗憾,我们不能像寻常父子那样闲话吃饭、闲逛游玩,我没有尽孝过,他也没有慈爱过,可能也算是相抵了吧

    我敬晋国镇北王是一等一的忠臣,人上人的重臣,唯愿他今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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