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熹二年的十二月冬,顾瑾玉结束了北征的乱象,预备在新春前收兵和钦差团回长洛。来时五个主将只有他一个回去,他一人登临高位,脚下便有难以数计的骸骨。
三皇长女高鸣兴将与他同行,原本苏明韶也当同行,但她似乎收到了什么急报,提前十天赶了回去。
高鸣兴表面虽和顾瑾玉不对付,但因为祝留的缘由,私下还算可以,便抱刀拐进他营帐里追问“顾瑾玉,苏家遇事了,不会是你从中作梗的吧”
顾瑾玉不动声色地解下腰刀擦拭,警惕任何一个带兵器近身的,故作不明所以“我什么也不知道。苏家不是正如日中天,能出什么事自庙堂到边关,苏家有文臣有武将,要金矿有金山,要良田有万地,他们能有什么事”
“事不小,苏宰相遇袭了。”
顾瑾玉擦拭刀鞘“权势中人,哪个不曾遇到暗杀何以苏家遇袭,您问责我,那么我前头屡屡遇刺,也能反过来怀疑到苏家头上了。”
高鸣兴崇武,厌恶弯绕,登时死鱼眼“顾瑾玉,相识不少年了,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孙子,别说苏家遇袭我怀疑你,葛万驰被杀我都疑心和你脱不了干系。看在交情上,我好心提点你一句,你杀人杀不干净,小心把浑水搅大了淹到自己,皇姐今天能用你做臂膀,明天也能断肢另接。”
顾瑾玉敷衍地道谢“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高鸣兴粗俗地回了声“说个屁”,大步流星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顾瑾玉的视线这才从刀柄上离开,无声地冷笑起来。
他觉得他和葛东晨、苏明雅等人的互相撕咬很好玩。
只是没冷笑多久,花烬从外面飞回来啄他磨鸟喙,直系下属也扎进营帐来,递上了长洛最新的消息。
顾瑾玉任由花烬在肩上扑腾,展开信笺一看,眼中便烧起了火。
女帝找到了安若仪与顾如慧,现秘而不宣地安置于宫中
信上只有这一句,顾瑾玉厉声追问下属“高鸣乾呢”
下属一板一眼,不卑不亢“抱歉主子,没盯到,能追踪到王妃和二小姐已经是属下们尽力又走运了。”
顾瑾玉肩上的花烬感应到怒气冲冲,哗啦一下怒张翅膀,那下属又忽然补充“虽然没能捉到您的仇人,但是,我们在途中发现了你的熟人。”
“谁”
“关云霁。”
顾瑾玉攥紧刀柄,听着下属的汇报,手背上的青筋逐渐明显。
高鸣乾蛇一样逃了两年,女帝暗中追踪始终无果,眼下突然找到顾如慧她们,原来是下场收拢关云霁,利用他对高鸣乾的了解去办差。
下属补充道“差不多同一时段,岳家出了个新小将,据说是岳逊志的弟弟,号称岳逊勇。”
“关云霁脸上那道疤,到人前示众太麻烦。”顾瑾玉抓下花烬,忍了又忍,“女帝是让他庶弟关云翔充当人前的靶子,关云霁做人后的影子。”
“对的。这对您挺不利的,关家兄弟本来无法活下来,这是您包庇出来的后果,女帝要是不知道或是假装不知道还好,但眼下他们甚至被女帝挖去做僚属了,您多了不可控的对头和仇家,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顾瑾玉没理会下属的揶揄苏家情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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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宰相已经接连二十多天没能上朝了。”下属伸长脖子看花烬,“葛东晨护送他父亲的棺椁回长洛后,幸好这人有脑子,苏家想把他爹的死嫁祸到您头上,被他看穿了。回国都后他明面上一蹶不振,私下里嘛,您也晓得您这位旧朋友的性子,阴得很。我们悄悄从旁协助,瓦解了部分苏家的防守,他就蚊子一样飞进去播洒毒液了。”
顾瑾玉摸出一罐零嘴撬开喂花烬,长洛的大小动向他知道不少,关于葛东晨,他觉得下属说的比喻非常恰当“以后他再潜入东林苑,不许视而不见,所有暗卫必须联手把他打出去。”
下属端正站姿,嘴上应着“是”,脸上却是明晃晃地写着“没事反正你也快回去了以后你自己对付麻烦家伙”。
顾瑾玉沉默了一会,才轻声追问“白涌山,仍旧没有消息吗”
“没有。”下属数不清这是被问第几次,他很想提议不要再在那里浪费人力,但到底没开成口。
在他们看来,人死如灯灭,白涌山的池塘是个泡沫,没有人戳破前,那泡沫便是五彩斑斓的。
一旦戳破,便是虚无的黑暗。
十二月十五日,张等晴在月圆之夜悄悄跑来找顾瑾玉,把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顾瑾玉又揍了一通。
“我这趟回神医谷,没有三年功夫出不来山门。”张等晴活动着拳脚,揍得顾瑾玉抬不起头,“我在江湖之远也会打听庙堂之高,顾瑾玉,你此前说的话最好不是谎言,小灯来日如果真的回来,我势必北上带他走。但如果六年之期满了,小灯仍然生死不见行踪”
“他没有死。”顾瑾玉猛然抬头打断他,唇角血丝溢出来,眼珠子偏激地望向了张等晴身边空空如也的位置,“张兄,小灯一定会回来,一定会的,你是他在世间牵挂的寥寥几人之一,千万人都能不信他的幸存,可是拜托你,麻烦你以期待之心等他回来,不要把他当逝者,不要咒他。”
张等晴皱起眉,顺着他的视线瞟了一眼身边的空气,这两年下来,他知道这疯子在看虚无的幻象,忍不住攥紧拳头又给了他一拳,咬牙切齿地骂了一连串“癫人”。
毫不留情地揍完最后一顿,张等晴两手酸麻,疲累地坐在一旁烦躁,顾瑾玉不知痛似的,顾平瀚没来递棒子,他自己识相地提了“张兄要是手酸,我找军棍来,您大可打到出气为止。”
张等晴往后靠桌沿,薄薄一块桌板硌得脊骨发痛,骨薄如此桌,命薄如彼纸,他盯着顾瑾玉,像是审视一个漩涡。
他不骂人不打人,反倒让顾瑾玉更加惶恐“张兄”
“你这么小心翼翼,安的什么心,我看得出来。”
顾瑾玉眼皮一跳,不敢作声地低下头,听着自认为的“大舅哥”对他的评断。
“你这人,比顾平瀚还冷血百倍,比野鬼危险,比野狗难教,我不同意让小灯留你身边。”
顾瑾玉耳边嗡嗡,指尖蜷起来低哑地争取“凡有张兄不顺眼的,我可以改,凡是小灯不喜欢的,我可以变。”
张等晴骂了一声,打不过的人自愿被打,说不通的人自愿被骂,一切就像是捶在棉花上,气得他甩袖起来暗骂“他娘的,和疯子怎么理论”
顾瑾玉连忙起身,张等晴不准他送行,喝令他止步,骂骂咧咧地出了营帐,顾瑾玉却不像顾平瀚听话,大舅哥要走了,怎能不千恩万谢地相送。
张等晴烦得简直想再揍他一顿,只得勒令他安静,别让其他士兵将军长将军短地跟上来闹不安生他是要静悄悄地乘夜月走,为了避开更烦的顾平瀚。
顾瑾玉只得单独相送,张等晴去马厩牵马,以及与热情的牧羊犬小配告别,它在北境如鱼得水,与一窝羊羔混在一起,每天牧羊长跑,体型比刚来时大了一圈。
张等晴连狗都告别,抱了狂甩尾巴的小配片刻,才恋恋不舍地上马与其他神医谷的医师汇合。
顾瑾玉向他拜别,说着一路顺风,他回以言简意赅的“滚蛋”,随后披星戴月地和其他江湖人踏上西下之路。
江湖路,未必比庙堂路好走。
顾瑾玉伫立在风雪中,旁人眼里,他安静得像一根木桩,只有他知道自己的世界多么喧嚣。
他已经能做到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脑中的幻象,譬如此时,幻象顾小灯就站在他身旁,高举着手活泼地挥挥
哥改天再会
十二月二十八,北征大军紧赶慢赶,终于浩浩荡荡地赶在新岁前返回长洛。
三军受接风洗尘,犒赏佳宴与新岁朝宴史无前例地合并,将北征之胜盛大地融进钟声十二响。
顾瑾玉穿着军服位列众臣第一排,面不改色地与所有人笑谈,觥筹交错和刀光剑影都是他习以为常的主场。
不远处苏家三姐弟都在,顾瑾玉的眼睛转到苏明雅身上时,平静温和得不可思议。
他甚至主动倒了一杯酒,在众目睽睽之下微笑着走去“苏大人,别来无恙。”
苏明雅端起酒杯,也笑着一举“顾将军,恭贺凯旋。”
两个人言笑晏晏地互相敬酒,一个如利刀,一个如明玉,丝毫看不出剑拔弩张的端倪。
苏家为首的文臣派别与顾瑾玉为头的武将阵营看了一会自家的头儿,纷纷心照不宣地互相笑谈,和睦得像一窝异父异母的手足。
顾瑾玉微笑着说了一会,斟酒时歪过脑袋,斜睨着苏明雅轻声“小灯的血好喝吗”
这话又轻又快,掩在喧嚣的闹宴背景声里,却如爆竹一样炸在苏明雅紧绷的神经上。
顾瑾玉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低笑着又说“再烈的美
酒都不如一杯迷魂汤醇厚,苏大人,你说是不是”
苏明雅的眼皮动了动,顾瑾玉已扬长而去,转身走向岳家的列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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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掠过靠前的老家伙们,坐到了那改名叫岳逊勇的小青年身旁,还没开口,岳氏家徽下的关云翔便吓得哆嗦。
顾瑾玉一杯一杯地劝酒,指尖敲着桌面,大手犹如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岳逊勇”勉强笑着,喝到第七杯时,坐在离他不远、始终低着头的仆从打扮的青年忽然伸出手,逾矩地按住了顾瑾玉还要亲自斟的酒壶。
青年恭敬地低着头“顾将军开恩,岳大人不比您海量,再饮下去夜间怕是要吐得翻江倒海了。”
顾瑾玉慢条斯理“可以,那就多练,你这护主的忠仆,不妨坐上前来,你同我喝几盅。”
昔日高傲的关家嫡子、今日低眉顺眼的“忠仆”平静道“小人卑贱,岂敢和大将军同桌。”
顾瑾玉不吃这套,他也低头去,温声细语“岂敢,论血统与出身,我才是卑贱中人,你才是世族贵胄。”
夹在两人中间的关云翔抖着手又举了酒杯,试图化解窒息的气氛,可惜他就是硬喝到肠穿肚烂也无法,还是高座上的女帝开口,群臣共贺北征胜利与新岁太平,顾瑾玉和关云霁才在人声鼎沸中冷眼背道而驰。
一场朝宴在回荡不休的新岁钟声里结束,顾瑾玉直截了当地拦在了女帝回天泽宫的必经之路上。
女帝顺势召他到了御书房,摆开连夜彻谈朝务的架势“瑾玉,你来得正好,朕拟了几封折子和诏书,有关顾琰的定罪诏、你的封赏诏云云,昭告之前当有更谨慎的说辞和造势,尤其是你和顾家之间剪不断的关系,你来看看,也提意见。”
“陛下心如明镜,心细如发,一切由陛下定夺就是。”顾瑾玉推开公务,毫不留情地直白道,“陛下金屋藏娇,臣无异议,但臣想见一见养母安若仪,还请陛下通融。”
女帝一贯平静的脸上出现短暂的波澜,君精臣明,都心知肚明,也都炉火纯青地演着循环往复的明忠戏码。
顾瑾玉是在距离天泽宫不远的永年宫里见到的安若仪,被高鸣乾胁迫着在外颠沛流离将近两年,安若仪本就久病难医的身体雪上加霜,一旁的顾如慧也比当年更薄了一圈,细骨伶仃似风筝。
安若仪见到他时,脸上浮现了细微的震动,人是枯槁,无甚生趣的。
顾瑾玉想单独同她说话,顾如慧一如往常地挡在了安若仪面前“一家子骨肉,何必分独与众母亲病体难支,我还是在她身旁为好。”
顾瑾玉漆黑的眼眸看向顾如慧,不打招呼便撕开旁人痂疤“二姐,关家的灭族之夜好看吗两年奔波的代价,值得吗一生自甘献母,满足吗”
顾如慧显然没预料到他开口便是屠刀似的劈砍,定在了原地。
二姐之称,前头的二字总是如耳光一样,反反复复地打出回音。
她活到今朝体悟最深的便是这个夹缝中的次字,论父的期望,她败在女儿
身,论母的怜爱,她败给头生女。人生于世总需要被需要,顾如慧生于全员工具的顾家,理所当然地渴望成为工具。
然而工具总是难做与难熬的,自甘做执念缠身的母亲的工具似乎更难,因为满足她的夙愿比从她那里求来慈爱还要难。
长姐死于边关,母亲落泪;三弟远在外州,母亲忧念;幼弟独守王府,母亲牵挂;小舅荣华于苏府,母亲也挂怀;哪怕是那个直到十二岁才顶着一身俗气进顾家认亲的四弟,母亲也在听闻他的死讯后,人死为大地念起他往日孝顺纯良的好。
只有一直陪着母亲的顾如慧,为了满足母亲目睹关家灭门而被高鸣乾生擒的顾如慧,护着母亲虎口求生两年的顾如慧,什么都不是。
冷眼旁观的女帝上前牵走了人,无声地一挥手,偌大宫殿便只剩下安若仪和顾瑾玉。
安若仪没有多少生气,往日的王妃雍容气度荡然无存,许是吊在心房里的报仇目标过早地实现,接下去的时间便漫长得虚无,空落得无趣,又在流离路上听闻一桩桩顾家分崩离析的消息,迷惘得更为彻底。
顾瑾玉凝望她片刻,才开口“母妃。这一声,我代小灯叫您的。”
安若仪灰尘的眼睛动了动,目光发直地朝他看过来。
诚如张等晴对顾瑾玉的评价,他是个更为冷血的野狗,除了对顾小灯发疯似的瞩目,其余的感情淡薄得不如一杯淡茶。
当然,是顾家培育出了这样的顾瑾玉。
“我背下了小灯五年的见闻录,其中有些心里话是他想对您说,但又说不出口的。”顾瑾玉冷冷清清地解释,“我想代他说。”
听到母妃撑着病体,面容平静地说决定送我去当侍妾时,我心里很奇怪
以当世人伦和我的生存而言,我的命是他们赋予的,我仰他们鼻息,依附王府存活,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时,我是不能拒绝的
我对母妃的安排,对他们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逆位决策没有提出任何质疑和反抗,我是长大了,以前就意识到了,但直到此刻才感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失望
我生于顾家的怀抱,长于江湖的风雨,我该在江湖自生自灭,不该到这里来求顾家庇护的苟活,更不该打扰到他们的生活、秩序、尊卑
世事无如果,我来都来了,心里并不后悔,善恶喜怒我都尝到了,谢谢所有人带我领略这番尊卑红尘
我唯一改变的想法就是,我不想认亲了
母妃,十二岁时我渴望你们正大光明地认我是第四子,十七岁时我想,算了算了,罢了罢了
没有当你的儿子,或许,其实,是件阴差阳错的好事
顾瑾玉模仿着顾小灯的口音、声调、咬字,就像他从前模仿张等晴的笔迹给顾小灯编造四年家书那样分毫不差。
安若仪起初仍然没有多大的反应,直到那句“我不想认亲”出现,她的眼角才剧烈地抽动起来。
顾瑾玉转达完,又从怀里摸索出一张折叠
得四四方方的画纸,放在她枕边。
画上是顾家的七口人,没有顾瑾玉。画上顾琰与安若仪并坐,五个子女依次站着,顾小灯画得最像也最可爱,七口人里只有他带着笑,其他六个人,都被顾瑾玉用画笔勾出脸,挨个打了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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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新年快乐。”
顾瑾玉用顾小灯的语气同她告别。
离开皇宫之后,顾瑾玉的心头剩下两块石头,一块远在不知何处,恶名高鸣乾,一块近在长洛西区,烂名苏明雅。
天还没有亮,他放出花烬把留在长洛的下属都摇了过来,冲着大宴刚过,长洛尚未缓过神的半夜时分,提刀潜入苏府,直往苏明雅的所在杀去。
苏家的防守向来比顾家严密,十分不好闯,饶是如此,顾瑾玉也成功提着刀进了苏明雅那恶心的住所。
此时苏明雅捻着一串佛珠站在里屋的南墙前,满墙挂满了顾小灯各式各样、逼真生动的画像,顾瑾玉踏进去时,先被那满墙惟妙惟肖的顾小灯冲击住。
苏明雅的画技就是比他高,天赋如此,没办法。
苏明雅在出神地想着那句“小灯的血好喝吗”,他以为这句话是顾瑾玉的隐喻,喻得让他怒火中烧。
他想,他尝过的是顾小灯的泪,不是血。
还没平息怒气时,身后忽然扫过一阵邪风,苏明雅还没来得及转头,就感到左手腕被风割过,半晌迟钝的血淌出来,他也才从震惊中回神。
顾瑾玉收刀回鞘,正面无表情地飞快揭下南墙上的画,一幅一幅地卷,看样子是打算捆好了背走。
苏明雅没有想到他能卑鄙到这等程度,强作镇定地想捂住左手的伤口喊人,但顾瑾玉头也不回地边卷画边说话“你试试叫人,看是苏家的侍卫来得快,还是我杀你更快。”
苏明雅咬了咬牙“顾瑾玉,你到底想怎么样”
“把你的右手松开,让血流出来。”
苏明雅眼里几欲喷出火来,正待出声,顾瑾玉忽然侧首,一双漆黑的锋利眼睛里淬满了烈火,两人的憎恶不相上下地熊熊燃烧。
“把你身体里流着的小灯的血放干净。”
苏明雅左手上戴着的佛珠和山鬼花钱一点点被血浸透,他分不清是失血让他陡生寒意,还是顾瑾玉说的话让他如坠寒窖。
“没有他私下用血喂你,你以为你能好端端活到现在”
“这位自出生便出了名的长洛病秧子,你不会真以为靠着金山银海,就能把你天生的短命相拉长成百岁样吧”
“你这条肮脏至极的夭折命,是小灯一针一针放血炼药,生生把你的命拽长。”
“他当你是人间稀有的什么好东西,不仅四年如一日地喜爱你,还两年不间断地哺你药血,你苏明雅何德何能,你回以救命恩人的方法就是生啖他的血肉,把他送到阎王手上。”
“苏明雅,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不是向来高傲于出身,藐视一切门楣不如你的人吗你一直看不起的顾
山卿的血流尽了四肢百骸,你就该放干净他的血。”
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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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则就回到你原本该有的窟窿身体,过你苟延残喘的半条命。”
洪熹三年的第一天日出,顾瑾玉背着一大捆画像从苏家全身而退。
从这一天开始,他就没有不能全身而退的处境。
年少时希望的权力和地位全部实现,有人以权力滋生暴力,有人以暴力获得权力,他擅长将二者的分寸拿捏到位,从中谋取据说价更高的自由。
他揣着这自由,日复一日地等待与之共享的人回来。
然而从洪熹三年等到洪熹六年,白涌山的小池塘年复一年地平静如镜,他的疯症与之相反,此消彼长得越来越严重。
外人眼中的定北王风光无限,从未行差踏错,只有顾瑾玉自己知道内里日积月累地糜烂。
六年之期在煎熬中熬到了尽头,洪熹六年十二月初八夜,顾瑾玉赤膊潜游在白涌山的小池塘里,一刻不停地摸索,池塘里的每一粒沙石都摸索到烂了,窒息、透气,下潜、上浮。
从黑夜到白天,空空如也。
日出之时,顾瑾玉发梢滴水,草草换上朝服一刻不停地冲去了天泽宫。
女帝似乎早有预料,也提早坐等他的结果。
玄而又玄的穿梭奇遇如果成真,那也算皆大欢喜。
但若没有成真如果能让定北王御前弑君未遂,抑或是逼疯顾瑾玉“殉情”,那也是皆大圆满。
两手空空的顾瑾玉裹着一身寒意赶到天泽宫,他听不到自己嘴巴一开一合地在说些什么话,世界失声耳朵失听,眼前还能视物。
女帝反复重复地告知他,发现他听不见,便转身去将说的话写下来,展开在他面前,也就是这一刻,顾瑾玉的天地失色了。
那纸上写着或许没有奇遇
人死不能复生
节哀
顾瑾玉没有御前弑君,而是直接就地病倒,这场因长时间浸泡冰水导致的剧烈风寒病持续到年底,但他仅休沐了三天,剩下的时间都在按部就班地上朝,和忙碌的中枢一起连轴转,和举国所有人一起准备年节,好像他也期待着,展望着。
洪熹六年除夕夜,顾瑾玉的所有部将默契地在私下约好,前来顾家陪他过守岁夜。孤身的孤身来,有家的拖家带口来,沉寂了六年的顾家久违地热闹起来。
众人乌泱泱地坐了满堂的大饭桌,唱歌跳舞,杂耍卖力,毫无包袱和形象,怎么热闹便怎么来。
众人乐自己,也希望乐一乐看起来不太正常的定北王。
顾瑾玉知道所有人都在劝他快乐与幸福,为免扫兴,他举杯一桌桌地敬过去,杯浅酒少,笑久话多,众目睽睽之下,他是制造新岁喜庆氛围的主导,也是沉浸欣然快意中的看官。
众人便安心了,与他欢笑,不必安慰。
待岁宴散去,众部将放心地成群结伴离
开,走到大门时,两个勾肩搭背的单身汉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忘记把新春礼送出去,便大笑着结伴折回西昌园,想找到顾瑾玉,亲手把礼物送上。
顾守毅正团团转,见他们来,搬救星一样带着他们跑去东林苑,荒废六年但崭新依旧的学子院学舍。
部将迈过门槛,还没见到人,灵敏的鼻子先嗅到了血腥味,醉意消散,眉间大皱,冲进里头一看,只见方才还安然无恙的顾瑾玉跪坐在地上,躬着背抱着什么东西,地面溅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们喊他,他也不回头,几人上前去拉扯他,方才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块血淋淋的木头。
确切而言,是一块完成中的牌位。
上书“亡妻山卿”四个字。
顾守毅寒毛直立,两个部将却不吃惊,只是蹲下去摇他“将军,你这是在干嘛你不是说你心上人还在世,只是还没找到吗”
顾瑾玉陷在自己的混沌世界里,滴血的指尖一笔一划地执拗刻着,良久,才听见外界关切,回了平静的穿透二字。
“没了。”
说罢,他抱着牌位起身,环顾一圈一切都没有变过的屋舍,七岁的小配小跑上前来咬他的衣角,他置若罔闻地走到顾小灯从前最常坐的书桌前,取出抽屉里的一个匣子。
匣子里面装的是他满口谎言编给顾小灯的伪家书,还有一支他十一年前送给顾小灯的发簪。
顾瑾玉冷冷淡淡地拿出那发簪,在周围的人没有丝毫防备的注目下,握着那发簪便刺进了心口。
顾瑾玉真情实意地想殉情,可惜正如俗话所说的祸害遗千年,越想死越怎么折腾都不成。
他睁开眼时,只见一个有些熟悉的人骂骂咧咧的在屋子里打转,满屋子都是药味。
顾瑾玉直觉脖子上空了,伸手摸到脖子上,戴了六年的小玉瓶项链不见了。
听到声音的张等晴回头来,看见他醒了,破口大骂“闲得发慌就去种地打铁砍柴烧饭发你格老子的疯我他娘好不容易跑到国都来玩几天,还得医治你这个废物”
张等晴看到他茫然地摸着脖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转头拿出了那小玉瓶项链“小灯剩下的三颗药丸都用掉了,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个破瓶子了”
顾瑾玉转头,就见张等晴用力地把那玉瓶掷到地上去,一瞬之间,摔得四分五裂。
他从床上爬下来,不管不顾地去捞碎片,张等晴吓了一跳,连忙揪起他,没能揪住便高声喊帮手“顾平瀚”
屋门瞬间被一脚踹开,顾平瀚飓风似的闪进来,抓起顾瑾玉便捆,麻利地点了他的穴位,顾瑾玉捞不到碎片,便把扎进掌心的一小块碎片用力地摁深,想要将那碎片和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一样。
乌泱泱地折腾了半天,张等晴悲愤交加地跑远了,顾平瀚则去搬张凳子坐到顾瑾玉旁边,斟酌半天,言简意赅地说两件事。
“我从来不阻拦想找死的人,但你似乎还有两件
事没有做完。第一,高鸣乾还没找到,多数仇人还没有死。第二,有关苏明雅和小灯的风流韵事传闻还在长洛流传着,你为什么不想办法解决”
顾瑾玉看似认真实则浑噩地回答“你说的对。”
没过多久,这个铁打的渣滓又恢复了表面的冷静,对上对下,继续无可指摘,不计数的疯癫崩溃全内化,只等着某一天再爆发。
那块写了“亡妻山卿”的牌位留了下来,供奉在里屋里,没过多久,顾瑾玉便主动将此事往外宣扬。
许多年前,他朝顾小灯说他会令他声名污浊,现在满全天下地昭告,要天下人都相信顾小灯真的和他有一段生死恋,把自己的声名自污到极点。
以前他就想过这么宣扬了,那时他想,倘若顾小灯有幸能回来,他就能卖惨,泪流满面地求他和自己在一起,因为除了他以外,没有人会再要他的兄弟了。
倘若顾小灯回不来,那他就用这无耻疯癫行径拉顾小灯上野史好了。
现在,他就是要干涉进顾小灯那段没有他位置的恋情里,现实中他只能看着,舆论里他要和顾小灯亲吻,纠缠,一直到他死去,才能给这生死恋画个无限遐想的省略号。
转眼又是一年,洪熹七年深冬,又是一年忌日。
顾瑾玉习惯性地去了白涌山,习惯性地坠进小池塘里,一次又一次溺进去,记忆总不时模糊,时常觉得自己仍是十二岁的时候,沉在顾家的红鲤池塘里,会有人捞起他,暖洋洋地哭,热乎乎地晒太阳。
顾瑾玉脑子里的幻象越来越严重,时常发展成周围环绕着几个幻想中的顾小灯,有的喊他森卿,有的叫他树杈子。
沉进池塘里的时候,他也总是会出现幻象,以为自己看到当初落水的顾小灯。每次看到有幻象出现,他便游过去打捞,即便无数次扑空,也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游过去。
这一次也不例外。
池塘外,顾瑾玉的四个亲信牵着马望天,闲话家常唠唠嗑“这天压沉沉的,怕是不一会儿又要下雪。”
另一人附和“山雨欲来风满楼,风不小,待会就去把主子叫上来吧,省得他又生大病。本来就有点疯疯癫癫,再生病那还了得。”
四个人边说话边计着时,以往都是顾瑾玉赖在池塘里,非得人过去将他生拉硬拽上来。
这一回不知怎的,不到一刻钟,池塘里便传来了巨大的水声。
亲信们以为是顾瑾玉大开大合地钻上来透气,扭头一看,却全部愣在了原地。
钻出水面的顾瑾玉臂弯里抱着一个人。
亲信们不曾见过那么漂亮的人,肤白如雪乌发如缎,眉目秾丽骨肉匀亭,双眼紧闭地依偎在顾瑾玉袒露的胸膛上,肤色差极具视觉冲击。
亲信们看傻了,用气声说话“是谁在外头找了美人丢进去的吗”
“是、是吧”
“上哪找的啊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亲信们窃窃私语,不敢上前打扰,干巴巴地杵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水里的顾瑾玉也是呆滞的。
他反反复复地分辨幻象与现实的区别,越确认越近乡情怯,越确认越五感封闭。
他抽搐着抱怀里的人上岸,冰天雪地的深冬夜,意识不知何时回了笼,忽然膝盖一软,他抱着人跪到地上,慌忙无措地把人拢在腿上、收在怀里紧紧抱住。
顾瑾玉脑子里混沌地想着
他好小。
小灯好娇小。
原来他这么小一团吗
因为七年过去了他的臂膀比当年结实,肩膀比当年宽阔,当初他与顾小灯的体型差,还没有到如今能单臂抄住的程度。
顾瑾玉一边想着,一边用手丈量顾小灯的脊背,大手钳子一样,一张一合地往下量,把到怀中人的脚踝时,他轻而易举地攥住,满掌温热。
神使鬼差的,他小心地提起怀里人的脚心,看到了红色的划痕,仿佛他不久前刚赤着脚在这荒原上奔跑,沙石草芽、无数万物都能划伤他。
顾瑾玉僵硬地托出怀里的人,战栗着将耳朵贴到他心头。
平稳持续的心跳声在顾小灯胸膛里,慢慢地传进顾瑾玉耳中,再落回顾瑾玉的胸膛里。
搏动的心跳从四面八方而来,化成了天地间的盛大钟声。
洪熹七年隆冬雪,二十四岁的顾瑾玉抱紧十七岁的顾小灯,仰首嚎啕,彻夜不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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