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小说:万人嫌落水后 作者:今州
    晌午时分,军队进了山城内的驿站歇脚。

    顾小灯小时候和养父义兄在东境行商,记忆里没有到过西南,此时看着壮美的满城山花,到底是被震住了,视野里涨满了美不胜收的盛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花开,多到吵眼睛的程度了。

    军队入城,秩序井然地齐步向前,顾小灯跟着人群走,身后整齐的脚步声中传来了几下重拍,他耳朵一动,听那踩出曲调的脚步声,不多时,顾瑾玉来到他身侧,眉眼因淋了雨丝而更显深刻。

    顾瑾玉伸手在他脑袋上空比划两下“停雨了,你冷么,累么饿不饿”

    顾小灯揉揉眼不去看他“你管好自己就成。”

    顾瑾玉又跟了几步,像观察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的花烬一样,迅速又不露痕迹地瞄了顾小灯许多眼,看他眉眼间的神情比早晨多了几分欲语还休的忧郁。

    顾瑾玉话到嘴边的“我是不是哪里错了”便顿住,静静把顾小灯送到了驿站内,这才迂回去找吴嗔。

    吴嗔见他来也不意外,还哟了一声打趣“未亡人来了。”

    顾瑾玉一听便眉尾一跳,寻思顾小灯不开心的缘由果然是自己这混账,他默了默“先生,我跟小灯的往事不足为外人道,我已尽力抹去长洛的风言风语,霜刃阁没必要把我之前单向惹的谣言搬弄到小灯面前,平白惹他不痛快。”

    吴嗔耸耸肩“两个人的不痛快,取悦千万人,何必这么小气地想堵住悠悠之口。再者,你怎么知道小公子的不痛快只源于你”

    “你又告诉他什么了”

    “能告诉的太多了。比如他生父顾琰本是皇室私生子,他自然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皇室后裔,这可关系到他得以穿梭时间的原因;再比如他这个玄之又玄的药人之身是怎么来的。”

    吴嗔显而易见对这个最感兴趣“神医谷和千机楼,这两个规模不小的门派和我的师门都有莫大的关联,尤其是那个尽整邪门歪道的千机楼。至于你们两位,小公子的药人身体是在千机楼里被折磨出来的,而你顾瑾玉的生身父母,干脆就是千机楼余孽。

    “小公子说,他忘记了自己七岁前是如何被锤炼成药人的记忆,声称是当年生了大病的后遗症,我却觉得不然。只怕是他小时候在里面吃了够多的苦,小脑袋不想记住,记忆深处主动忘了。

    “至于你这位自出生就被调换到顾家,享尽了世家尊荣好处也受够权势倾轧坏处,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权臣大人,想必你也不太愿意去认什么江湖叛党父母。千机楼对你们来说都是个祸患地,偏偏你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它。

    “实话而言,国都长洛不算是你们的根,但千机楼一定是。顾瑾玉,以我师门霜刃阁对千机楼的查探和了解,我们有个大胆的猜想,你真正的出身不说卑劣也必是糟糕,你那十有八九的出身和你现在所处的位置,或许会是一个错位到离谱的天大笑话。不过不确定前,霜刃阁不会乱说,我只告诉你,让你稍微有个底。

    “你们两位这趟要去的可是寻根之旅,你们做好寻根的准备了吗

    “其实你们的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不愉快啊。”

    寻根。

    顾小灯进了驿站后,耳畔不时还会回荡着这两个字。

    霜刃阁的卷轴里将千机楼的种种记载详尽,他从吴嗔手上看到许多邪派的骇人行径,那些都是他闻所未闻的。

    从前养父义兄不曾说这些,养父逝世那年,也只是大致说了有这么个危险的门派,里头有专程追踪他们的仇家,怕张等晴和他年幼应付不来,这才百般叮嘱他们北上找顾家认亲。

    吴嗔觉得他此行去西南,迟早要和记忆深处的阴影迎面碰上,那必不是好事。

    顾小灯并不怕。

    七岁前的记忆恢复就恢复,他虽然忘了,但从前也曾做梦梦见零星的片段,梦里并不恐惧,反倒有种怀念,七岁前纵使有可怕的地方,但也不乏有好的。若是恢复记忆,他还能想起那个忘记了面容的养母,他梦中对她颇为眷恋亲近的。

    他只是被寻根”二字敲中,但没完全击中心扉。

    他七岁后与养父义兄周游东境江湖,十二岁北上进长洛顾家寻亲,再到今朝继续上路,与其说是寻根不如说是在寻容身之地和相许之人。

    顾小灯揉着后颈走到房内的窗口,大开其窗,眺望近山近水、长街长路的艳丽百花,心中从慌乱归于安宁,扒着窗自言自语。

    “我是想寻一个家来着。”

    “我可以无根无故乡,我只是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漂泊。”

    他想,人生在世生老病死,身畔怎能无人可依,他想要亲密无间的家人,想要遍行可通的大道,想自由,想快乐,想自由快乐地爱人与被人爱。

    如果没有在顾家意识到、以及被极力塑造成喜欢男子的断袖,并且是下位的断袖,也许他会过一段最寻常世俗不过的普通生活,但这如果已经不可能。己身是男儿,世间男儿多薄情,寻个一心一意互爱互珍的男儿不是易事。

    他不止想过找个能结伴成家的儿郎,要大声叨叨从此只爱情郎一人,也要情郎坚定不移地喜欢自己,还想过无论俗世如何议论,他定要跟人家大大方方地成个亲,拜个高堂,入个洞房。举案齐眉两不弃,生同衾枕死同穴,若有一方不幸早逝,对方先走,他便抹着泪立个“亡夫某某”的牌位

    现在他还没找到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曾被别人当成了“亡妻”。

    这么认他的不是依偎过四年的苏明雅,是在同个屋檐下长大的异父异母的手足兄弟。

    虽则苏明雅不可能喜欢他到那等沸沸扬扬的地步但他们好歹曾是恋人,怎么想也不该是顾瑾玉。

    顾小灯说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但“亡妻”二字实实在在地击中了他的心门。

    如今回想起上元节前游走长洛东区,磕着瓜子听暗卫们谈顾瑾玉时,那首领大哥就曾嘴漏说过,顾瑾玉自尽未遂后的那一年神志不太清,时常会抱块牌位。

    那时他不是没想过牌位可能是自己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会是“亡妻”。

    从前最喜欢苏明雅的时候,他也妄想不出两人能成亲的程度,只乐观地把忧愁托付给未来,只专注当下和苏明雅腻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

    倘若苏明雅病逝途中,他也想不出自己会在背地里立块“早逝吾爱”云云的牌位。

    落水前,他不知道顾瑾玉会中意自己,但顾瑾玉肯定知道他是不喜欢他的。

    单向的无望暗恋,能撑起疯魔、殉情、一意孤行自认未亡人乃至被记入正野两史的程度吗

    顾瑾玉曾经这么喜欢他吗。

    顾小灯在窗前出神了许久,直到花烬飞到檐下,把鸟喙上衔着的一枝鲜花放到他面前,他才如梦初醒。

    一定神,却又觉得脸上刺刺麻麻,伸手一拂,却是泪痕。

    顾小灯短促地笑一声,拾起那枝鲜艳欲滴的花看看,摸摸花烬的脑袋“谢谢乖大鸟,你衔给我的呀”

    花烬炯炯有神地看他,啄啄他的指尖,顾小灯嗅觉灵敏,想到什么细节,抬手嗅一嗅指尖,嗅到了轻淡但不容置疑的肉干味。

    花烬衔花飞来之前,有人给它喂过零嘴。

    大抵是贿赂了它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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