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顾瑾玉把顾小灯送回了张等晴那,脚下有些飘飘乎,一路都克制着雀跃。折回军衙时,顾平瀚刚好从私狱那回来,见了他就屏退其他人,说了会军务,以及方才在关云霁那的新情况,而后面无表情地屈指敲敲桌面“你和小灯在私狱出口说的话,我听见了。”
顾瑾玉这才抬眼看他,依旧沉默寡言,只用眼神示意便宜哥有话直说。他少年时还不是哑巴性子,这些年越位高权重越懒得说话,前阵子因蛊而失声的时候,除了在顾小灯面前难受,在他人面前反倒觉得哑得爽快。
方才顾小灯在昏暗的地下贴着他的耳朵问,等此间事了,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家去睡大觉,睡无穷无尽,无所事事,无拘无束的大觉。
顾瑾玉一想到这,四肢百骸的血就像是沸腾起来,咕噜咕噜滚着泡泡。
他当然是应了好。也许他一直在等着这邀请,等到自己都忘了。这话由顾小灯来说,只是更让他义无反顾。
顾平瀚又敲了敲桌面“他的家在江湖山野,你不是。”
他的声调毫无起伏,绷紧的警惕却是掩藏不住。他不管顾小灯是出于什么原因过去和关云霁见面,他本来就是个奇怪的变数,他愿意去见关云霁是好事,但后面和顾瑾玉说的话便不好了。
顾小灯的家是江湖夜雨灯,是采菊东篱下,是四时逢酒醉,总之和长洛无关。
顾平瀚没法直说,他总记得顾瑾玉十三岁的时候就想带着一匹马跑出顾家的辖地,当年他把他抓了回来,然而倘若现在有同样的事重现,他已经没有这等能力了。
他完全可以接受顾小灯和顾氏切割,但顾瑾玉不能,即便后者跟顾氏一点血缘也没有。
顾瑾玉没搭理他,情绪不动声色,翻着桌案上的文书,狗爪刨地一样刨了几份棘手的军务出来,按到顾平瀚眼前示意他去搞定。
顾平瀚拿起来一看,脸色顿时像生咽了魔鬼椒一样,如哽在喉。
顾瑾玉从格子里掏出铁制的新手套戴好,以掩盖黑色的指甲,随即拿起桌角堆着的一叠请柬往外走“过六天就是初七,那天我休沐。我下午还有十一个私宴,有一个梁邺城来的官绅混在里面,我去会会。”
“休沐你跑南境耽误了多少事,还想休沐”
“我有老婆,当然要过七夕。”顾瑾玉的步伐都骄傲起来,把顾平瀚噎得气压骤低。
出了门,顾玉就把手里的请柬递给随从的下属,一口气不歇地朝马厩走去,花烬刚在檐下打了个盹,睁眼便振翅飞来停他肩上,鹰脑袋二百七十度转弯,目光炯炯地盯着顾平瀚
两人的坐骑都是通人性的千里马,顾瑾玉来到几乎跟他一块长大的北望马面前,无视顾平瀚的怨气,温和地抚摸北望的马鬃。
顾平瀚无话可说,冷着脸牵出坐骑,谁知刚上马,一侧的顾瑾玉骤然发作,一脚踹了过来,坐骑“吁”了一大声,受惊地乱蹬乱跳跑出去。
“顾四”
顾
平瀚拳头硬了,勒紧疆绳刚控好马,顾瑾玉已经离弦一样没影了,只有远处传来北望的哒哒声。
他忍了又忍,马下的下属们面面相觑,开解道“将军,王爷跟您开玩笑吧,您二位手足情深,可堪兄弟楷模。”
顾平瀚的脸色冷得一言难尽,只能在心里毫无形象地大骂“神经”
翌日,顾小灯和张等晴约好一块出去游玩,一觉起来,张等晴比他还迫不及待。
顾小灯还睡眼惺忪就被他哥拉起来洗脸,昨晚顾瑾玉忙到半夜才回来,那时他早睡下了,没精力同他说话,但顾瑾玉躁动个没完,啃了他半宿,他只得找出止咬器扣他脸上,两人这才依偎着睡了个囫囵觉。
起身时他摸了摸枕畔,被窝已经凉透了,他那大狗晚睡早起,这回不知道忙了多久。
张等晴拿着毛巾擦擦顾小灯还带着起床气的脸,仿佛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想当年他们一家三口刚从千机楼逃出来时,顾小灯气若游丝,一天能睡八个时辰,又瘦小又虚弱,那时张等晴给他洗把脸都怕把他搓碎了。
他正百感交集,毛巾碰到顾小灯的后颈,他弟忽然一激灵缩后颈,眼睛湿润了些,像是吃痛。张等晴觉得不对,扒拉他后领子一看,只见顾小灯从后颈到后背的地方布满了细碎的红痕。
他大惊失色,赶忙去扣顾小灯的脉象“怎么回事,你这是得什么湿疹了吗怎么会这么突然”
顾小灯的瞌睡虫消失干净,甩甩脑袋解释起来“不是的哥,没病,你不用担心,我后背是有痕迹吗没事,顾瑾玉亲的。”
张等晴“”
更担心了好不好
顾小灯揉完眼睛抬头,见他哥一脸雷公气色,又惊又怕又忧愁又生气的,一下子猜到他在想什么,便拉住他的手笑着宽慰“他真不会乱来的,我这会身体不好呢,他怎么可能霸王硬上弓顶多就是像狗咬骨头磨磨牙一样,白天忙完晚上回来,磨两下牙排解下压力就休息了,真的,他很有边界的。”
张等晴平时话唠得没边,这会支支吾吾地说不完话,一张脸的表情却是精彩纷呈,时而铁青时而发红。
两人一个读哥机一个读弟机,不用张嘴顾小灯都能看出他的意思,坦坦荡荡地笑着说道“我不会难受,他亲我的时候我也觉得挺舒服的,哥你知道我的,我喜欢跟人亲昵。啊,也不用担心擦枪走火,不会的,要是没定力,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啊,他都那位置了,真要贪图原始的肉欲之欢,早八百年就去胡闹了。”
顾小灯叽里咕噜地边说边选衣服,顾瑾玉知道他今天要出去,清晨起来顺带着给他找好了宜出行的衣物,折了四套放在床头。
顾家的审美一直朴实低调,顾小灯也不太喜欢过于奢靡精致的,穿得合身舒服就够了,扒拉扒拉就拿了身浅青色的衣服。
张等晴难得卡住,半晌接不上话来,憋了小半天,从医者的角度说了他的病例库“你到底还小,床笫之间的事不必过早接
触,哥这些年问诊见过的伤患不少,见过一些因分桃之好而伤痕累累的病人,这个”
顾小灯在这事上显露出他哥望尘莫及的理论经验,他淡定自若且自信满满“放心吧哥,我学了几年有关房中术的知识,敦伦乃合乎天地道法的性礼,真实操起来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相比于他的淡定,张等晴悚然大骇“顾家教你几年这个”
顾小灯见他哥吓得不清,便顺顺他后背,好笑地解释了一通“不是单学这个,圣贤书六艺文武都有,私下还有自读医书,不过都是自己瞎琢磨的,不成体系。”
张等晴之前听他的长洛往事多是表面经历,神医谷的人不拘情爱,他自己光棍到这时,许多情理潜意识忽略了。现在想起之前听到的他弟和苏家混账好了几年的传闻,顿时心疼得厉害。
顾小灯这会说起往事都是一副坦然恣意的样子,打着哈欠整理好衣着,束好高马尾,精神得像只小狗“出去玩”
张等晴的心情稍霁,也振臂呼应“走”
眼下非盛夏却酷暑,兄弟俩戴着斗笠遮阳,一大一小勾肩搭背,小的牵着小毛驴,还约上了吴嗔,大的喊了神医谷中的好友方井,兴冲冲地相约出了门去。
便衣的暗卫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张等晴一出门就感觉到了暗中的注视,很是不以为然。他自己就是自小习武,如今医武双修,乃是精通拳脚的悍医。
他的好友方井更不用说,医书差些,但武功在他之上,使得一口好刀,神医谷中十大高手之一。至于吴嗔,不提其蛊师的能耐,光看步法和细听气息都知道他是个武艺高强的,到底是霜刃阁门中的弟子。
顾小灯是四人当中唯一不会武功的,个子又小,身体又带着点病,走不到一会儿就喘气,但心情是最好的。
出府时他牵了头小毛驴,背了个零食兜子,走累就坐小毛驴背上,喂它吃东西,当初他在长洛东区也是这样游玩,如今不是孤身一人了。
晋国百城当中没有哪一座城池能比长洛还要繁盛,西平城连长洛的郊区都比不得,但建筑颇具特色。
南安城的房屋四方低矮,城墙高耸,整个城宛如一个巨大的瓮,西平城的建筑相反,城墙没有过分巍峨,民宅较高,多弯曲的高墙和飞檐。据说是因为西境又旱又热,民墙建高可以防止走火时火势蔓延,那些高墙的弯曲弧度并不规则,信笔勾勒一样,且涂彩描画,很是漂亮有趣。
西平城里的房屋看着密集,走在街道上的人却不是很多,店铺摊贩少,看着有些萧条。
顾小灯骨子里喜欢热闹,走了半天,左顾右盼看不到多少人,便转头去问张等晴“哥,城里的人大多以什么活计为生啊”
“种地为主,种各种东西,也有以河为生的,但地是必不可少的。”张等晴摸摸他头上的斗笠,“是不是看着街道上人少,觉得有些冷清这里的商行比长洛肯定少得多,现在这时间,城中人大多正在地里忙活,街道上自然萧条
了,等到一些庆典时日到,这个地方就热闹得不行了。”
“七月七算吗”
“这只是寻常节日,虽然也热闹,但真喧哗的另有节庆。”张等晴比划,“西境信神奉祖的风气浓,等到一些神祖的诞辰,整片西境都会沸腾起来。”
一旁的吴嗔插嘴闲聊“异国诡道浓,还有梁邺城那个遗患城,自然是片奇葩地。”
张等晴知道他是霜刃阁的,肯定知道许多晋国历史的遗痈,私心感兴趣,看街道上寥落,就搭腔道“就因为有那千机楼”
“那是异疆降国的遗留势力鼓捣出来的,假托江湖之名,底子还是为政相干。但梁邺城之所以是遗患,不只有百年前降国的叛党作祟,主要还是晋国自己的问题。”
吴嗔打开话匣“当初晋国有庞大的七个大世家,没杀完的逃到了这边来,煦光帝和狮心后在位时他们不敢冒头,潜伏到帝后逝世后就发作,那时晋国中枢改制改麻了,腾不出多余力气来处理地方的末梢,日积月累了几代,就成现在这副失控的样子了。”
张等晴和方井第一次听闻千机楼是百年前的降国搞出来的,方井是个四肢发达脑子简单的大汉,脸型方方,眼睛倒是长得圆,闻言眼睛瞪得老大。
顾小灯第一眼见这青年就觉得可亲面善,边听边看边乐呵。
吴嗔说起梁邺城的来龙去脉“逃到这里来的七个世家里,以梁氏的后人最多,当时梁氏亨达,家族出了一位梁贵妃,生有一皇子封为邺王,梁邺城的名字就是他们后来请中枢封名的。”
张等晴诧异“这么明显,中枢当初答应了不下来彻查整顿吗”
“中枢当初杀的人太多了。同期大动干戈的战事又多,短短五年间晋国少了两百万壮年人。”吴嗔轻描淡写,“七个世家的本家都在长洛中心,先后被屠戮殆尽,所杀六万人,整个长洛西区被杀得差不多空了。剩下一些旁支逃到西境,百年前的西境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当时西北两境都是出了名的贫瘠荒凉,那些人逃到这里来是为谋求生路,在中枢眼中是流放与建设,当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顾小灯想了想“太平在当代,祸患在后世。当时放任虽然是不得为之,可放手不管,就是预料到迟早会有国中之国的一天。”
吴嗔点点头“是这个理。中枢一直有关注着,你看,所以现在时机差不多成熟了,中枢就派兵下来,清剿这地方的遗患高层了。”
张等晴琢磨了好一会“中枢想让西境向长洛那边的生态靠拢吗整片西境的信仰凝聚很浓,高层且不说好不好除,就算除了,整片西境的移风易俗绝不简单话说有必要除风俗吗”
小毛驴走歪了,顾小灯也跟着摇头晃脑“有,来了之后就要改制,上层一动,底下千丝万缕的肯定也会被迫变化。不然中枢怎么从这片地方收税利呢西伐本来就是主要为捡起这个钱袋子嘛。百年凝聚的,这一代自然瓦解不了,中枢肯定会派人在西境驻扎,梁邺城也好,千机楼也好,要么是斩
草除根地全部杀之,要么是取代这里的顶层官绅,取而代之,内化怀柔。”
吴嗔颔首“对。”
方井跟风“牛”
顾小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方井的大圆眼睛,越看越觉得这大汉很有股反差的可爱,笑了又笑。
一行人走街串巷,漫无目的地游玩,待走到另一条主街的入口处,顾小灯看到了一个既像戏台又似刑场的地方,那大台子三面树立彩帆,五颜六色地随风招展。有二十来个人正在上面细致地打扫维护,看着装不是官府中人,似乎是平民自发为之。
他楞了好一会,突然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这台子是干什么用的呀”
张等晴答道“祭坛,也叫祀神所,就是西境人信神奉主的热闹地方,每年有十二个必定举办的大庆典,每到此时,这种祭坛都是人山人海。”
顾小灯睁大眼睛看了一会,脑壳就觉得隐隐作痛,记忆深处飞快闪过一些抓不住的片段,出于某种本能,他在那些片段破土之前避开,和其他人继续往前走了。
彩帆被风刮动的声音在耳后响个不停,顾小灯抚摸小毛驴的手发抖了几下,一步都没有回头。
游玩到午间,顾小灯的心情总体还是新奇且快乐,顾瑾玉夜间曾和他说过几次,声称这里到处都是画。现在他也体悟了,整座西平城里的建筑色彩斑斓,奇形异状,简直像一大杆万花筒。
张等晴见他高兴就跟着舒坦,拉着小毛驴到西平城美食最多的街道,想让他更高兴,顾小灯一到地方,抬头看到街道上的匾额写着“滚肚子街”四个大字,就笑得不行。
“这是谁起的名字啊,说快了不就是滚犊子吗”
其余三人也跟着笑了。
“滚肚子街”的名字虽然俗,却是西平城里最繁华富丽的所在,外地来的官绅多有在此街下榻的。长街南北开阔,车马悠游,西面一溜的餐馆酒楼,笙歌靡舞,东面一排的文雅静斋,红窗紫瓦。
顾小灯的眼睛终于被西平城里过度繁丽的色彩闹累了,找到了一家颜色最简单的纯色餐馆,兴冲冲地想进去歇歇眼睛。
张等晴笑他“你小子是真会挑啊,一眼就看中了这整条长街里最贵的餐馆。”
顾小灯嗷了一声,用零食操控着小毛驴准备拐弯“这不能赖我,我随便选的。”
张等晴把他从小毛驴上薅下来“走什么走啊哥带你进去宰一顿”
顾小灯便和小毛驴一起驴叫,几人大笑不停。
纯色餐馆对面是纯色的雅阁,五楼的褐窗半开着,一个相貌不凡的中年男人把一只手靠在窗台上,眯着眼含着笑,看着走进餐馆的顾小灯一行人,隔着不短的一段距离,他依然把顾小灯头顶上的斗笠花纹看得清楚。
“这笑声我听过。”男人想了又想,忽而一笑,“像嫂子。”
距离男人七步开外的少年随从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男人一直随和放松
地笑着,穿着一身简练的云纹黑衣,仪表堂堂,体格高大,虽微有年纪,但眉目周正,颌无须髯,分明是四十多的年纪,却像是三十出头的人。
他靠在窗前看顾小灯一行人走进餐馆而不见,自言自语“昨天见的那小子,从头到脚,跟他娘一点都不像。长相像他爹多一点,性情是谁也不沾边啊,捉摸不透。早知道把那高家的畜裔一起叫过来了,他应该能给我多一点参考。”
男人边说边看着餐馆里的仆役出来牵小毛驴,想到刚才只闻其声的少年,越想越感兴趣,转头对呆立的随从命令道“你去打听一下,刚才骑着毛驴走进对面餐馆的小家伙是哪个家里养的,要是身份不高,抓了一起带回去。”
少年随从得令立即下去,将近一个时辰后才回来,跪地汇报,袖口有血渍“主人,不好抓,那人是西平将军府里养的。”
男人挑了眉,遗憾地哦了一声,面带关心地打量随从“你跟他们交手了没受伤吧”
“没有,杀了两个。”
“我当袖口沾的是你自己的血。”男人笑道,“回来时也不知道换身新衣服。”
随从顿时噤若寒蝉,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去“奴、奴记住了。”
随从担心自己的脖子会被主人拧断,战栗着低头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预想当中的惩罚,只听到主人咂着嘴“怎么就是将军府的呢没听过顾平瀚家里养着什么小家伙啊,你再去查查,看看是不是小错带来的。”
随从如蒙大赦,点着头连忙退下,谁知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主人在背后哎呀了一声。
“刚才我说漏嘴了,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少年随从茫然地转过头,刚想说他什么也不知道,眼前就闪过一道银光,继而天旋地转,视线跳转到地面。
男人眨眼间就从窗口闪到门口,踢皮球一样踢着地上的头颅,把颅腔里的血浆踢出差不多了,便转头叫人“阿正”
雅阁内有九转的长屏风,随着呼声,屏风后响起声音,一个睡眼惺忪二十左右的青年披头散发地钻出脑袋来“父亲,有何吩咐”
男人挖下死去少年的双眼,笑着朝青年丢过去“为父送你玩儿。”
小青年满脸没睡醒的迷糊,本能地伸出手,三指准确夹住丢到面前来的一双眼球。他捏在掌心里盘了一会,满意地笑了“谢谢父亲,这双好。”
男人负手笑咪咪地看了他一会,小青年便没有回去补觉,把玩着一双玩具,好奇地看向生父“父亲,您在想什么还在想那个顾瑾玉吗”
“没有。”男人摇头,随即又踢起地上的头颅,当踢蹴鞠一样,“正儿,你大声笑一下。”
小青年对一切不明所以的指令良好接受,哈哈笑了好一会,笑完才继续追问“爹,怎么了吗”
男人将头颅踢过去,头颅将屏风撞倒,露出屏风后的大床光景,枕席上侧躺着一个不着一缕的雪白少年,已经没有气息。
小青年摸不着
头脑“我是笑的不对,还是笑的不好啊”
“不对也不好。”
“哦。”小青年表情真挚,“那父亲眼里,有笑得对且笑得好的人吗我去为您搜罗,礼尚往来。”
男人这才满意,招他过去,父子一并到窗前“方才有个骑毛驴的小家伙进了里面吃饭,声音清甜,来头不小,八成是定北王从长洛带来的,你收拾妥当去帮我把人抓来,要活的,为父再送你一百双漂亮珠子。”
小青年郑重其事地点头“好的,交给我。”
“虽然我有些急,但你不用急,那小家伙身边都是武功不错的。我下午还要再看定北王一趟,你不准再睡了,打起精神来。”
“哦。”小青年用干净的左手单手梳拢长发,系成了一束长马尾,“父亲,我不喜欢顾瑾玉。要是我把那会笑的人给您送来了,您能允许我把顾瑾玉杀了吗”
“当然不能,也不能讨厌他。”男人不大高兴地拍了把青年的后心,“你为什么讨厌你哥”
小青年安静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身的戾气无处掩藏,右手一合拢,新到手的“珍品”便被粉碎了。
对于一个即将跑来夺走自己一切的便宜兄长,怎么可能不讨厌
四街之隔的军衙里,顾瑾玉和他的六个副将开了一个时辰的集会。顾平瀚忙碌了一天一夜回来,说是灰头土脸也不为过,累得面带菜色,午饭都还没扒拉上,就被顾瑾玉的下属没轻没重地架去议事堂里。
“将军您的光棍哥回来了”
顾平瀚累得面无表情,无从训斥。他始终不明白顾瑾玉的下属为什么一个比一个没规矩,虽然个顶个的能干,但没多少尊卑意识,不像是接受过国都礼仪熏陶的。
顾瑾玉正在议事堂里画部署的军事图,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我呢我是什么”
架着顾平瀚的两个下属和在座的六个副将异口同声道“你是名分哥”
顾瑾玉“晚上加餐,北境刚送来一批羊,烤了。”
众人激动得欢呼驴叫,六个副将拍着桌子伴奏,里里外外,气氛好不快活。
顾平瀚“”
顾平瀚想摆出定北王兄长兼西境封疆大将军的谱,但一想到晚上的鲜嫩烤羊也有自己的一份,便把这口气忍下去了。
八个人坐定,顾瑾玉的军事图没画完,抽空抬眼看了顾平瀚一下“这次的集会很重要,你把你心腹也叫来,有些军务需要和我这边的兄弟们交接。”
顾平瀚不是第一次听顾瑾玉口中说出“兄弟”二字,听一回便觉讽刺一回。
他先反问“重要到什么程度”
顾瑾玉语气毫无起伏“我开这个集会,部署的任务是灭城。”
顾平瀚楞了足有五瞬“灭什么城”
“梁邺城。”
“为什么”
“烟毒发源,叛党肆虐,邪派把持,邪众无数,养痈遗患,所以
该灭。”顾瑾玉画完了将近五尺的部署图,拿起图钉在了背后的墙壁上,半面墙壁上因此布满了触目惊心的毁城红叉点。
顾平瀚头顶发冷,在对待西境乱七八糟的军务上,他一向是偏激的那一派,与西境众城的保守官吏向来持有不可调和的冲突。但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想把这多年来与他唱反调的保守派一个个拖过来,让他们看看长洛下来的定北王才是什么阎王。
顾瑾玉催他把心腹叫过来,顾平瀚艰难地张了张口“梁邺是西境四大城之一,城中有几十万定居者,此事再议吧。”
“你想一如先前传统,召集西境一百三十六个官员再议”顾瑾玉摘了手套,指甲漆黑的修长五指轻抚佩在腰间的玄漆刀,“不可能,拖不了。”
顾平瀚感到一如烟瘾发作一样的头疼“不召百位官员,也得召梁邺以外的封疆大臣吧屠城这等大事,难道能全部由你我顾氏一派的人拍板吗”
“我说的是灭城。”
顾平瀚堕到无边际的心魂一下子被提回来,顿时松了一口前所未有的大气“所以是只破不屠”
顾瑾玉看了他一眼“我掌的是破军,怎么迁掉城中人是你的问题。”
顾平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如果我迁不完”
“哦。”
顾平瀚突然又不敢吭声了,绞尽脑汁在想这个“哦”传出了多少意思。
顾瑾玉人还没到西境时,就一直在催促他将西境的兵权集合起来,这本来也是他驻扎在西境这么多年致力的军制改制,谋的是先集再拆,图的就是有朝一日一举瓦解西境乱党。
想过以暴力歼灭祸国余孽,但着实没想过要这么暴力。
顾平瀚一边拼命想着举措,一边想拖住顾瑾玉的快刀“等等、等等,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顾瑾玉指腹抚过玄漆二字的刀铭“再过不久,不出一个月,我会离开西平,会有人请我到梁邺去。在离开这里之前,我们把该部署的全部了,西伐本就计划从梁邺城开始。”
顾平瀚追问“你遇到什么人了”
顾平瀚怀疑是自己不在的一天之间出了什么新的变故,顾瑾玉这死衰仔来西平城这么久,天天都上下左右逢源,突然之间做出这等癫狂部署,他都怀疑他是疯病发作了,或者是昨天遇到了什么比他更疯的牲口。
“是遇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大鱼。”顾瑾玉忽然笑了,“顾平瀚,你要不要试着改一下名字改成顾平梁,或者顾平邺,亦或大气点,顾平西”
说着他转头问向六个副将“你们觉得这三个名字哪个更好听一点”
结果三个名字刚好每个名字各有两个支持者,六个副将叽里呱啦片刻,目光炯炯地一起看向顾平瀚“平将军更喜欢哪个”
顾平瀚“”
他突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有六只花烬杵在跟前。
懵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发现眼前六人的眼神没有一个有退缩
。顾瑾玉的这些副将们,乃至没有资格进入议事堂的无数以计的下属们,几乎每一个人都相信他的决定。
这些人确实都是海东青。
顾瑾玉结束会议之后换了身常服,整理着从少年时一直用到现在的兵器匣,快整理完时,听到身后有一阵咕咕的声音。
饿着肚子的顾平瀚过来了,他难得跟他开回玩笑“我以为是花烬一边大叫一边飞过来,你是把花烬生吞进腹中了吗”
顾平瀚手里拎着个简陋的食盒,着急得还没打开,只拿在手里望盒止饿“你把话说清楚,你是遇到江湖中的什么人了吗”
顾瑾玉没有废话“昨天赴一个豪绅的宴席,遇到了一个叫姚云晖的人。人自称是从梁邺城来的,约摸四十三四的年岁,身上气质很奇特,我让手底下的人去查他,十去三回,身边很危险,凭着一些蛛丝马迹能确定人是从千机楼出来的。”
顾平瀚皱眉“姚云晖我对梁邺城的官绅查了十之八九,没有查到过姚姓的,除非化了名,你先等着,我去把梁邺城的名册拿过来给你,连你都说身边危险的绝非善茬,先别着急接触。”
“我有种直觉,是真名,但多了一个字,不是姚晖,就是云晖。”顾瑾玉取下玄漆刀擦拭起来,“顾平瀚,你相信世间有基于血缘的羁绊吗你第一眼看见小灯的时候,胸腔里真的没有涌起过一种血脉相连的直觉吗”
顾平瀚没回答,反问“你觉得那人是你生父”
“你先回答我。”
僵持片刻,顾平瀚没有办法,只能沉声回了有。
他无法形容第一眼看到顾小灯时的诡异触动,那可能是抗拒不了的血脉同频,但顾小灯本人没有一丝一毫在顾家养出来的影子。
既然是顾家的血脉,有顾家的形,为什么没有顾家的神
他那时不想看这个天降的亲弟,视线转移时,看到了他旁边的张等晴。
顾瑾玉仔细地擦着玄漆刀,刀身上倒映出了他因情绪激动而忽黑忽红的眼睛“我也感觉到了。”
不止姚云晖,那人身旁还有一个叫姚云正的青年,这两个人的长相气质都和他自己截然不同,但顾瑾玉就是感觉到了,那种他抗拒不了的血脉感应。
彼此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的感觉非常奇特,他习惯了从记事起就与众人毫无共情的孤立状态,忽然从孤岛变群岛,微妙得让他彻夜不眠。
顾平瀚很快发现他情绪不对“你在想什么”
顾瑾玉擦着刀,笑了笑“在想小灯。想和他分享,想听他开解。”
顾平瀚直觉有些头皮发麻不过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太饿了的缘故“开解什么”
“我非常想、非常想杀了他们。”
“”
“这比当初想杀了父王的感觉还强烈啊。”
“”
顾平瀚猛然起身“我去把小灯带过来。”
“没事。”顾瑾玉把刀收了回去,“我自己去找他,我说了只是想,又不是真动手,你着急什么”
顾平瀚手里的食盒凹了一个小洞,面瘫着脸无话可说。
“小灯和张兄在外面游玩,中午到了滚犊子街吃饭,我下午刚好有人要在那边约着相见,我顺带去接他即可。”顾瑾玉把刀佩回腰上,眼睛里虽有血丝,瞳孔却不再是鲜红色的了,“对了,麻烦你有空的时候去监督关云霁的状态,等他好的差不多,就可以放出来找高鸣乾了。他会答应的,看在小灯落水的仇上,他不会拒绝的。”
顾平瀚只觉得自己已经要忙成狗了,并且他初七没有休沐。
“诸事繁杂,时间这么紧迫,你初七还要休沐吗”
“当然。”
顾平瀚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得挑刺“那条街叫滚肚子街。”
顾瑾玉又笑“你不懂。小灯去过那里,他回来一定会和我笑,说森卿森卿,有一条街叫滚犊子。”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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