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清晨,一艘稍大点的农家渔船沿着阳川的支流息河顺流直下,船上有九人,摇船的摇船,打鱼的打鱼,休养的休养。
易容易得黑黢黢的顾小灯蹲在船尾刮一尾鲜鱼的鳞,他把袖子挽到手肘,刮得专注解压,脑子里认真地想着过后怎么熬鱼粥喝,投入得连身后的注视都忽略了。
苏明雅在船蓬下的阴影里看着他,一旁的下属守着,苏明雅看了顾小灯的背影一会,忍不住轻声和下属开口“日头还毒着”
下属在他轻咳的间隙里接话“我去叫他回来”
苏明雅摇头“要么给他戴一顶阔帽,要么在船尾给他支一把伞,撑把伞吧。”
没一会,船尾的桅杆绑上了一只铜色大伞,顾小灯蹲着的身形只有一小团,伞大得绰绰有余。
“谢谢”
苏明雅听着顾小灯的声音,他摸出最近削制而成的简陋短笛,轻轻悠悠地吹起来。
顾小灯听见了,像一只闻风而动的小狗直起脑袋,回头不太满意地看过来。
苏明雅继续徐徐地吹,顾小灯便火速把剩下的鱼鳞刮干净了,凑到船边就着川流不息的河水把手搓干净,甩完手袖起,钻进船蓬下。
“肺部咽喉都不好,少吹这个。”他伸出小黑手严肃地朝苏明雅索要笛子,“没收。”
苏明雅把笛子藏到背后去“下次不会了。”
“这是第三次了,事不过三,罚没。”
苏明雅低眉顺眼地看着他黝黑的掌心,心里有笑声,脸上不动声色“你手上的易容似乎有点淡了。”
顾小灯收回小黑手,仔细观察手心和手背的色差,体感那搓抹上的黑玉膏并没有退色,于是坚持讨要短笛。
他露在外面的肌理都妥善地易容了,一张小脸经过苏明雅的手,大眼变小翘鼻变塌,五官变囊了不少,饶是如此,苏明雅还是觉得他可爱得劲劲的。
苏明雅又转移话题“小灯,我教你如何伪声可好”
为了避免引起顾小灯对他的厌恶,他至今模拟着别人的声线和他讲话。
“现在学也太晚了,我学不会口技,到时我少说话装哑巴就是了。”顾小灯没收个东西也事不过三,觉得他可真是个不听话的病患,皮痒得叫人生气。
他还指望着他用那一手易容术助他进千机楼,这会在亡羊补牢地谨慎他的病体。
苏明雅第三次也不给,顾小灯怀疑他就是拉扯着想让两人牵扯得不清不楚,并不给他欲擒故纵的机会“那好吧,为免你在半路病重,我去拿根针,刺破指尖,递一杯水给你,你得喝。”
苏明雅身上的温柔和煦霎时变了样,立即把短笛上交了。
顾小灯把笛子擦擦别到粗麻腰带上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像只吃到鱼的小猫,交代了几句医嘱,翻着他的小包袱掏了药盒给他,又钻出去玩水了。
苏明雅只得在背后看他,看他玩天玩地玩水玩鱼,想着,他
为什么不来玩我呢。
前天八月初一夜,楼船抵达了神医谷所在的临阳城,苏明雅用易了容的下属和顾小灯调换,谢绝了一同进入神医谷的机会。他在复制替身这事上炉火纯青,顾家的暗卫虽然对他自请离去不入神医谷的决定感到有些古怪,但入谷急切,到底还是随他们离开了。
顾小灯随着苏明雅的队伍离开,和关云霁那头联系上了,这就准备乔装打扮换着船去往梁邺城。
他这会不是苏明雅眼中以为的轻快,只是想在抵达梁邺之前争分夺秒地养好身体和精神,免得等回到噩梦之地时支撑不住。
苏明雅的身体比他还脆,因着这几天着力帮他,现在一整个蔫样,顾小灯几次想诊一诊他的脉象,看看他的底子掉到了什么程度,苏明雅都不肯伸手,于是作罢,只好在小节上盯一盯,以尽点道谢之意。
日头渐盛,水陆上的西境人渐多,顾小灯便回了船蓬里,掏出小包袱里带的千里目,在船蓬里偷偷观察外面的西境风土人情,除了好奇,他有些想尝试把七岁前的记忆找回来。
苏明雅在身后轻缓地搭话“你担心被追踪么你不必受累,有其他人替你我警惕周围的形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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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昨夜睡得并不安稳,可是做噩梦了”
“吵到你了难怪你这会听起来不太清醒。”
顾小灯眼里流淌着息河上的生活图景,苏明雅眼里倒映着他的背影,确实觉得心魂有些飘荡,恐惊幻梦中人,字字轻声讨关注,恍惚模糊了他们二人的关系,仿佛此时共处,船蓬只是个改了模样的明烛间。
“是什么样的噩梦呢现下还扰心神么”
“记不太清了,梦嘛,都是假的,我不怕。”
“可你清瘦了。”苏明雅抬手轻轻比划他身形的轮廓,“十八岁的山卿,没有长高,反而更薄了。”
但顾小灯并没有和他历数过去的意识“长胖还不容易我可不挑食,长不高就有点难办,那就不办了,顺其自然噻。”
顾小灯认认真真地看了半天外面的风土人情,随意又礼貌地和背后谈兴不休的苏明雅接话,待看得眼睛累了才收起千里目转过身来,揉着眉心抬眼看去,苏明雅不复清晨的轻快,伤情好似飒飒落叶的秋树。
是夜梁邺城那头的关云霁传来了消息,鹦鹉青梅风尘仆仆地飞到了顾小灯手上,还有传讯的黑鸽飞到苏明雅面前。
关云霁在信上用皇室密语和苏明雅说了一些梁邺的现状,希望他们最迟也要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不然到时赶上梁邺城颇为隆重的庆节仪式,千机楼的人会群出,关云霁担心自己不能及时庇护好他们。
顾小灯在一旁听苏明雅逐字逐句解析密语,听了半晌感觉到他跳过了一些内容,便问“顾瑾玉这个时候到千机楼了吗”
苏明雅的指腹划过一半信纸“找到了,他只说了一句,称其初一进去了,其余不知。”
“就这一句吗”
“是的。”
苏明雅一点也不想把关云霁大段大段的想念之词破译出来给他听。
“好吧”
顾小灯没有穷追不舍,合手祈祷了一会,拢着青梅摸摸,期待小鹦鹉待会能学舌出几个有用的字眼,青梅啄了会米,还真扑扇着翅膀对他叽咕起来,左一个“小心”,右一个“青梅爱你”,听得顾小灯满头黑线。
苏明雅听了就在一旁更加怏怏不乐,尽管他已经尽力掩饰了。
顾小灯怀疑他是因为自己没有宠物而耿耿于怀,隔天在船尾鼓捣了半天,运气还真碰着了,从清澈的息河里抓到了一只小乌龟,小小一只水养在巴掌大的简单小缸里,转手送了苏明雅,希望他快点精神起来。
苏明雅还真振奋了不少,捧着那小缸看了半天小乌龟。
顾小灯在船蓬的另一端整理小包袱,渔船在夕阳里缓慢顺水直下,他拿起千里目继续观望西境的烟火,背后又投来忽略不了的注视,苏明雅温和又轻快地问他怎么饲养小乌龟,他望着炊烟袅袅,沾着这人间的红尘答话。
他心想着,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有求,苏大少爷应了,那就谢他一谢,可是他真难哄啊。
既然披着苏小鸢的模样来展示做旧友,那他就配合这非亲非仇的故友关系交际,可人心大抵总是不足,坐了故人身份,占了友人位置,又流露出妄想复了前恋人的纠葛。
男人真难哄啊。
顾小灯心里碎碎念,而后哄了自己,又把这念头否决了。
前往梁邺城的一路顺利,八月初十的时候,顾小灯和苏明雅一行人的渔船终于到了和关云霁约定的码头,赶在入夜前上了岸。
顾小灯深呼吸着踩上梁邺城的土地,暮色中抬眼望去,脑子里还没有想起什么,却忽然觉得脊背发毛,十根手指都像坠了十斤重的冰称砣。
顾小灯顶着一副黑不溜秋营养不良的易容模样,关云霁一开始还没认出他来,在备好的马车上不住望向码头,等到苏明雅摘下斗笠,露出那张苏小鸢的脸,他才眼睛一直,等到顾小灯和苏明雅真钻进他的马车,他眼里的不可置信还没消退。
苏明雅看傻子一样看他“关公子,我们到了。”
“到了”关云霁有些迷糊地凑到顾小灯面前去,捏住了他丑丑的假脸,“不是你哪位”
“就是我啊听声音总能确认了吧”顾小灯赶紧拨开他,掏出怀里安分的青梅还给他,“嗳嗳嗳,做甚呢你,可别把我脸上的易容破坏了。”
“这么丑,破坏了就破坏了。”关云霁把青梅推回去,脑子没怎么转过弯来,“这丑八怪样一点也不适合你,万千张假脸里怎么就整了这么一张你还穿麻布你怎么能穿这个苏小鸢你是不是很穷啊就这么苛待你山卿哥你不是跟着你主子过活好多年的吗,怎么没学学你主子骄奢淫逸的审美不是我说”
顾小灯和苏明雅同时开口“闭嘴”
关云霁止住了喋喋不休,但堵在顾小灯面前不肯退开,上
下左右地看他,又高兴又不高兴,又喜欢又嫌弃地歪头看他。
顾小灯的情绪被他这滑稽的反应打了岔,反倒自在了些“关小哥,近来怎么样”
关云霁也从梦游一样的状态里回了神,忍不住攥住了他一块衣角“我还好,麻烦的关节已经疏通了,高鸣乾待我还算信任,你来得应时,他这会不在这城里,方便了我接应你,你来的一路顺利吗身子好不好”
“挺好挺好,你要是离我远一点就更好了。”顾小灯被挤到马车角落去了,手里捧着毛茸茸的青梅当盾牌似的,小声地比划着问他,“对了,你知道多少瑾玉的事他难道没有一点消息传出来吗”
关云霁的快乐被打散了一半,仍然弯腰堵着人“他能有什么事,我先把你安顿下来再说。”
一旁的苏明雅按住他的肩膀往外推“那苏某就多谢关公子的安置了。”
关云霁这才想起马车里还有个第三者,不咸不淡地哦了声“客气。”
顾小灯就夹在这略显诡异的气氛里左看看右看看,关云霁这会还迟钝地没发现苏明雅,真不知道待他知晓时会做出如何反应。
关云霁看不惯眼前这个碍眼的“苏小鸢”,但也明白这人手上的看家本领多得用,他脸上的易容还经过他的手,于是对他敬而远之,一个劲地瞅顾小灯“这梁邺城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既然来了,我一定倾力护着你,我准备好了适合你的假身份,小灯,你先耐心安定下来,顾瑾玉和千机楼的事先不着急。”
顾小灯点点头“什么身份”
“呃”关云霁有些犹豫,他指了指脸上的易容,“我伪装的这个贼人是千机楼里的第四等地位,他的等级分配到了好几个固定的闺中人,平时能正大光明带在身边的那种,当然了我准备给你的不是只有这种身份呃、呃,就是其他身份不那么方便而已。”
苏明雅在一旁要炸了,顾小灯只认真地问“能方便到后面带我进千机楼吗”
关云霁迅速点头“可以,但我不能给你画饼充饥,我不确定几时能去千机楼,也许月底,也许下个月,不定数的。”
“好,我知道了。”顾小灯痛快地答应了,“只要能让我进那个地方,让我扮作姑娘的样子也可以。”
“这、这倒不用。”关云霁脖子都红了。
这时镇定下来的苏明雅冷不丁地插了话“关公子若是方便,苏某后续也想易容成你的身边人,以便大家能有集体照应,你看如何”
“”
“”
顾小灯差点控制不住表情,指节抵着鼻尖锯木头似地假咳了几声,夹在左右剑拔弩张的对峙里竖了个大拇指“要是能一起照应,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啊。”
关云霁到嘴边的脏话只得憋了回去。
如非特殊日子,西境人一般日落而息,待夜色稍深,还滞留在街道上就显得格外显眼,马车后头跑得快了点,顾小灯起初以为会在哪个客栈一样的地方落脚,等到落地
,抬头一望,顾小灯的心又绞了起来。
他们住的竟然是一座建筑特殊的祀神庙。
关云霁带他们从偏僻些的西门进去,顾小灯眼冒金星地低着头看路,不用抬头他也能在脑子里构筑祀神庙的大体外观,它整体是银白和乳白色的,神祇的浮雕从西到东分布,对应西境流传的祀神戏,庙宇中心应该还有个不小的朝天台顾小灯冷汗冒了出来,他来过这里,脑子里封存了模糊的记忆。
走了半天,待跟着关云霁走进房间里,他搓搓发冷的手,勉强镇定了下来,腿还有点软。
关云霁没发现他不对,只是迫切地把苏明雅隔开了,门窗一闭就是两人共处,又迫切地杵到他面前去。
“你今晚先在这住。”关云霁有些手忙脚乱,“带着易容会不会不舒服”
“不会,谢谢,给你找麻烦来了。”顾小灯擦着鬓边的汗道谢,接过他递来的杯子喝口水,青梅振翅从他怀里钻出来,哗啦啦地飞到关云霁头上,这才放嗓叫了起来,左一声“主人”,右一声“爱你”,没叫两声就被恼羞成怒的坏脾气主人喝令闭嘴外加赶走了。
青梅简直是大惊失色地飞到房梁上去,掉下一根泛着油光的羽毛,顾小灯伸手接住了,拿它轻轻刮着耳垂,和堵在跟前的关云霁说话“关小哥,谢谢你帮我这个忙,要不是你,这时候我只能在神医谷里干瞪着眼了。”
“不用和我客气,我说过,只要是你想的,我能实现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完成。”关云霁的眼神落在他的耳廓上,心想,怎么能易容到把耳朵都涂黑了呢
好想洗去这易容。
舔的话应该也能舔干净的吧。
“我就是担心瑾玉,你要是能帮我见到他,那就太好了。”
关云霁隐秘的喜悦垮了大半,悻悻然地想着,那疯狗怎么不死,怎么就不死,死了以后他老婆能不能不守寡。
没说几句话顾小灯就累了,他只得出来去找别人的茬。
“苏小鸢,你怎么给他穿这样的衣服”关云霁一见姓苏的就抱怨,“他那一身皮肉娇贵得很,给他穿粗布麻衣,他身上非得磨得泛痒不可。”
苏明雅凝固了片刻“你知道他一身皮肉是什么样的”
关云霁顿时停下喋喋不休,心虚且混账地红了耳朵。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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