祀神庙中,姚云正走后许久,顾小灯才从浑浊的亲缘记忆里回过神来,当下已是深夜寅时,关云霁一直在床头守着他,他发现自己一双手都要被他盘润了,脑门青筋突突地赶紧抽出手来,藏到背后去,不给摸手了。
关云霁手里空空的,怅然又郁闷,心里叭叭地数落小气鬼,一张口却是放轻的哄“夜深了,你快睡觉,别被那变态影响心情,睡吧,我在外面守着你。”
顾小灯最近一直没睡好,他是知道的,这小气鬼吃少一口饭,多掉一滴眼泪都让他忧心忡忡。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他的仆人,看他起居饮食总想搭把手,摸一下捏两把的,好似上瘾且控制不住,这很是可恶。
可恶的可爱家伙小声问他“高鸣乾那儿说他们后天就回千机楼,这是真的吗”
“这两天我会留意,你赶紧抱着小被子睡去。”关云霁又想捏他耳朵,“你不是想进那鬼地方进可以,总得养精蓄锐吧,不然后面路那么难,你这小身板怎么撑得住。”
顾小灯打起精神,盘膝坐好,两手交叉轻轻搓着,一副沉思的样子,搁在关云霁眼里像只搓爪子的猫崽“好,劳你关心,谢谢,关小哥你也是,我今晚想了一些事,和你说完我们就都休息去。”
关云霁没忍住摸上他发顶“说,说什么我都听。”
他问过几次顾小灯小时候的情况,小气鬼明明是个话痨却对此一字不提,关云霁希望他像小猫吐毛球一样把如鲠在喉的东西通通倒出来。
顾小灯两根拇指打着转,细细地整理脑子里嗡疼的记忆,额角都冒出冷汗来。
他花了七天时间消化幼时记忆,时间虽已久远,怎奈有诸多事件冲击性极强,其中有大半集中在他逃离的那一年。当初他在千机楼的药师和养父张康夜手下,成了头一个平安熬过生死门槛的药人,掌权的老东西们决定让他做这一代的继承人,便不让姚云晖继续把他往死里用。
那一年他得以频频走出炼制药人的金罂窟,先是被众星拱月地在千机楼里巡视领地,再而走了出去,去了无关祀神的俗世之地、敛财之渊。
顾小灯想到这就头疼地按头“我去过专门种植烟草的秘密药园前后一共三次,记得整片园子不小,依山嵌林的,园子外面有大片村落的隐蔽,里面有重兵把守,我使劲想了一通,那地方在梁邺城西北一边的郊区,记得似乎有个村落的名字叫岱上。”
关云霁闻言一惊,高鸣乾也提过千机楼有种植地,但不清楚在什么地方。
烟毒是千机楼的金桶,戕害与控制万民之物,晋国百年来一直禁绝,谁知道这祸害东西在这潜行无忌。要绝这东西得官衙插手,顾小灯浑噩到今天,白天和张等晴一墙之隔时方觉如梦初醒,那时就想托关云霁把药园的事转达给张等晴,继而把消息传去西平城,让他们先在暗中小心查探,以及问一通顾平瀚是否健康无虞。
因着兹事体大,顾小灯的声音轻之又轻,逐渐靠近关云霁的耳边,关云霁在正事面前难得没
动歪心思,低声地和他讨论了半晌。
说完烟草种植地的秘辛1010,顾小灯停顿片刻,说了旁的“千机楼建在一座叫牢山的山腹里,是一座恢弘的巨大机关宫殿,我们后天跟着姚云正他们混进去,要通过的是一堆堆机关门。除了这些严密的正门,其实还有一条逃离的小路,在千机楼最靠北的地方有片巨石林,是近乎天然的迷宫,穿过它再经过一条密道,就能逃跑到外面。”
他伸手在关云霁面前吃力地比划地形“牢山外向北,是延绵的九峰十三窟,中间有片黑乎乎的森林叫做腥林,穿过它不久,会经过一片因山洪而掩埋的老村落墓地,因为地下死者不少,有时地上会冒鬼火,但那并不可怕,那蓝火能指引前路。”
关云霁没听出他深层的意思,只问“你小时候就是从这条路逃出来的”
顾小灯点点头,额头上滑下一滴冷汗,沾染得眉目如含露一样“到了冬季雨多,山窟里会有涨起来的溪水,路就不太好走了,又冷又潮的”
他想到难过的事儿,假装眼睛瘙痒抬手揉揉“如果来日有不慎,重重机关门出不去,你就走这条路跑吧。”
关云霁这才意识到什么,眼睛慢慢瞪大“你在给我指退路你担心我”
顾小灯放下手,抬头瞅他“昂,你和苏小鸢又不一样,他自己能易容成千张脸,有危险换张脸就能金蝉脱壳,手下又还有不少人,能得力地保他不死。可你是自己来的西境啊,后面要是让高鸣乾发现你耍了他,伙同千机楼的人一起追杀你,你能跑哪呢”
顾小灯近来想的是有点多,难免希望身边的人别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少死一个便是赚一个了。
能活命的话,谁又会想失去大好生命呢关云霁也许从前不好,可世道和顾瑾玉也给了他一堆痛击,他在他身上想看的报应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他终究是可怜他的。
只是这话到了关云霁耳朵里就成了别的歧义。
顾小灯还想再补充点什么,突然直觉不好,赶紧迅速转过脸,简直是躲得千钧一发。
关云霁的吻便只落在他脸颊上。
顾小灯吓了一跳,连忙奋力推他,力气和体格比拼不过,反倒被虎起来的关云霁抱住了。
顾小灯不敢乱动,感觉太阳穴突突地疼起来,马上客客气气地和他说话“关小哥,你别多想,我是想着”
“你不想我死。”关云霁急切地打断他,凑他耳边低声说一通混话,“不想我死不就是心里有我吗顾小灯,你原谅了我的对不对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你觉得我的惩罚够了没有你觉得我如今待你还坏吗我有什么不对你说我改,你如今容得下我的对不对顾瑾玉容不下我是他小心眼,一点正宫风范都没有,可我没有关系的,你的爱这么多,只要有一点是我的就够了,偶尔找我做野鸳鸯就好极了。”
野什么东西
关云霁不管私下如何,反正明面上没越过雷池,眼下却说出和葛东晨的妻妾论大同小异的
古怪话,顾小灯差点裂开,直想跳起来打他脑壳。
得亏关云霁到底还是个感情上的怂蛋,天雷滚滚的胡话说完自己都觉得害臊,无颜以对地跑到屏风后躲了起来。
顾小灯看他这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不是很乐意回望过去,但偶尔反刍从前时,能隔着岁月察觉到顾瑾玉年少时就不太对劲的隐秘爱意。可葛东晨和关云霁,他以前和他们往来的时间机会比顾瑾玉多得多,当时就没体悟出他们对他有什么同窗之外的情愫,直到落水前才在混乱里感觉到他们的慌乱。
他回来后又跨过了七年,越过了他们剧烈的变化,直接直面上他们死去活来的痴状,实在是瞠目结舌。
因着前车之鉴,对于关云霁别扭又深厚的情愫,顾小灯挠着头反思起了自己,一时倒从千机楼的泥泞里解脱了出来。
关云霁慌张地躲了好一会,见没声音传来,便壮着胆探头看一眼,只见顾小灯愁眉不展地揪着散下来的头发,一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又想和他继续共处下去的为难模样。
他才不知道自己承了前人栽树的凉,只在心里默默垂泪,心想,他就是心里有我。
天王老子来了也是顾小灯心里有我一席之地。
比之四月时在南安城,他说什么“来生永世不见”的两断,如今可是大大的好,他就知道顾小灯不会不要他的。
苏葛已死,不就一个顾瑾玉挡在前头,年少时他就看着苏葛分别在明面和暗地亲昵他,又不是不能忍受。
顾小灯能踢开一个苏明雅,顾瑾玉的地位未必就能永固,他这回说什么也得守着,万一馅饼掉手边,破镜又重圆呢
当然,他此时脑袋发热,好了伤疤忘了痛,没想过伪君子和疯狗的区别。
翌日苏明雅得知姚云正夜半发神经的事,后怕地追问了好一会细枝末节,虽然当事的两人都称虚惊一场,苏明雅还是看出顾小灯默默地和关云霁拉开了距离,后者愚蠢地并未察觉,不知道在傻乐什么。
苏明雅隐约能猜出个缘由,暗中咬牙切齿,但一听明天就要潜入千机楼,顿时转而忧虑。
三人忙碌一上午,下午关云霁抓紧时间去面见张等晴,苏明雅去和高鸣乾周旋,人一走干净顾小灯就犯困,抱着凉枕蜷在酷热的午后混混沌沌地睡了一觉。
梦里山穷水尽,再醒来时已经是临近夕阳,满地光线渐昏,他扒着床沿眯着眼看一眼窗外,想看落日,谁知却看到窗上坐着个人,那身影乍一眼看去,活脱脱就是顾瑾玉。
顾小灯心脏急跳,兔子似的从床上下来,想叫一声森卿,却起得猛摔了一跤,磕得头脑清醒。
来的怎么会是顾瑾玉呢如果是他,这会他就躺在他胸肌上了。
顾小灯干脆不起来了,半跪在地上小声道“少楼主。”
不请自来的姚云正不太高兴地应了一声“佰三,你是不是猪,睡这么久知道我等你多久了吗”
“对不起。
”顾小灯头也不抬,心里竟是不怕,就是翻江倒海的痛惜。
姚云正脚步无声,风一样到他面前来,拎起了他后领“抬头,少主亲眼看看你长什么样。”
顾小灯假装胆小地瑟瑟发抖,抬眼和他一对视,脑海里浮现出小尾巴一样的幼年云正,没忍住潮了眼眶。
姚云正没碰他,但拎着他衣服晃了晃“这么怕我知道我为什么费劲地抽空来瞧你吗”
顾小灯吸吸鼻子,摇了摇头。
姚云正神经兮兮地一笑,露出脸上那对酒窝“叫我一声。像你昨夜叫他一样,叫我那个称呼。”
顾小灯愣了“什么”
姚云正从怀里掏出一枚成色极好的粉玉,贿赂一样塞他怀里“叫我阿郎。立刻马上,不然挖了你男人眼睛。”
“”
“快点叫。”姚云正又掏出一枚紫玉塞给他。
顾小灯没得办法,只得低头遂他的愿。
姚云正落在地上的影子似乎都露出了酒窝,他任性妄为惯了,什么也不解释,也不碰他一根头发丝,只是这么欢喜无常地晃着他后领,让他叫一声又一声的阿郎,大抵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掩耳盗铃,假装被喜爱的是自己。
等他走了,顾小灯把怀里被塞满的各色玉拿出来,数了一遍,一共二十二枚,他想了想,记起这个臭弟弟的生辰就在最近,是八月二十七,正是三天后。他的生辰不是特殊日子,不太好记,不像另一个夭弟云珍,是特意算好的日子生产,降生在新年初一。
天彻底黑前关云霁赶了回来,见一桌子莹润的玉,脸色顿时一变,顾小灯同他说了来龙去脉,他骂了一串变态,又怒起屋外那一圈暗卫没能护住他,连给他报个信预警都没有。
顾小灯只说是自己睡得太死,反过来安慰他,问起张等晴那的情况,关云霁都答顺利“药园的位置我只说是高鸣乾发现的,你哥没有疑心,就是激动。顾平瀚我也问了,说是中元节受了轻伤,现在好全了,调兵遣将好不利索,没有你说的重伤。”
顾小灯闻言,心弦马上松了松,张等晴是最熟悉世子哥的,他说世子哥没事,那就是臭弟弟在信里乱挑衅恐吓。
还好,万幸。
关云霁不安地摸摸他脑袋“那姚云正是有什么大病这么来去无影的,怎么防”
顾小灯避开他的手揉揉后颈,给自己和彼此打气“没事,等见到森卿就好了。”
关云霁噎了一下,踟蹰片刻,从袖口里捻出一小片黑羽给他看。
顾小灯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花烬的一点点羽毛。”
顾小灯精神大振,眼睛都亮了几个度“真的顾瑾玉之前写信和我说花烬一半翅膀折了,飞不起来,现在它好了”
“嗯。在你哥那里看到的它,花烬来,便意味着顾瑾玉的人陆续往梁邺城里汇合了。花烬还是老样子,一飞就悄无声息得像闪电,停下时还是目光炯炯,气势汹汹,瞧着能把我喉结掏出来一样。”关云霁把那黑羽收起来,顺带着吓一吓顾小灯,浇浇他的热情,“它就是像顾瑾玉才那么凶,你别光着乐,没准等顾瑾玉发现你自告奋勇地跑来了,他凶死你。”
顾小灯眼睛亮晶晶地想,那就给他凶吧,他们可有四十一天没见着了,凶一把算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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