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开学上课第一日, 非常精彩。
各科先生陆续与新晋秀才们见了面,介绍了自己的来历和科目,又一一摸底。
原本众新生正值春风得意时, 难免有些膨胀, 总幻想自己满身才学抱负, 只恨无人赏识, 指不定哪天便要飞黄腾达了。
结果那甲班教诸子百家的张先生, 教史的李先生, 竟然都是三甲同进士出身, 其余诸班的教师也是正经举人, 顿时人都傻了。
毕竟在绝大多数人看来, 能中进士就是千里挑一的天才,自然要加官进爵,乃至为朝廷辟土开疆, 可他们, 可他们竟然蜗居在一座小小的县学内, 当教师
座次也是按成绩来, 秦放鹤将陈嘉伟的震惊尽收眼底。
他很能理解这种心理落差。
这就好比现代大学生们各个自视甚高,觉得毕业后自己肯定看不上大学老师这份破活儿, 结果一问后发现, 老师们各个硕博起步,而他们却连不挂科都难。
陈嘉伟有小缺无大恶,终究同学一场也是缘分, 秦放鹤便低声提醒道“多想无益, 陈兄,你我日后好生用功也就是了。”
陈嘉伟骤然回神,愣了下才点点头, “秦兄所言极是。”
是啊,教师是教师,他们是他们,来日如何尚未可知,此时多想无益。
正说着,却听李先生突然点了秦放鹤的名,笑眯眯看着他,“你是本届案首”
秦放鹤点头,语气中并无一点自傲,“是。”
确实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甲班原本有二十五人,其中有近一半都是历年案首。
若人群中只一人有光环,必然十分显眼。
可若人人皆有光环,那么没有光环的那个也会十分显眼。
陈嘉伟下意识抬头看向前方若干案首,刚刚努力放平的心态又有点崩。
一般来讲,县试、府试和院试的考试内容不会涉及史书,但四书五经之中亦不乏历史典故,大家多少会有些了解。
故而李先生笑了下,好像说今天中午食堂卖炖肉一样平淡地丢出问题,“世人皆道汉武帝穷兵黩武,你以为如何”
先拿案首开刀。
秦放鹤“”
县学这么猛的吗上来就这么刺激
难怪世人皆说考秀才和考举人完全是两码事,前者考背诵,后者多少就有点无法无天了。
古代文人制度其实是非常矛盾的,它既受制于封建皇权,却又因文人治国,而给予他们极大的言论自由。
小小章县县学都敢说这些,可想而知,再往上的府学、太学,乃至翰林院,又会是何种情形。
秦放鹤陷入思考。
对历代君王的评判古已有之,好话歹话都说全了,现在再让他评价,其实很难给出新意。
所以这道题看似简单,反而不好答。
答得太过保守,难免叫人看轻;可若太张扬,又叫人觉得你不过小小秀才,如何敢于先贤比肩,实在轻狂。
想来在场的不过秀才,李先生也未必指望听到什么惊世之言,摸底是其一,下马威是其二。
不过须臾,秦放鹤心中便有了计较。
他抬起头来,目光直视李先生,“学生以为,此题当从三点说起。”
不错,临阵不乱,颇有大将之风。
李先生暗自点头,“哦哪三点”
就这么会儿工夫,你还列出一二三来
“其一,夫人君者,护我疆土、保我百姓,为江山一统,为山河永固,此命天授。昔日北方游牧猖狂,铁蹄踏我山河,视我中原百姓如草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国家,国家,国即为家,”秦放鹤看向四周同窗,抬高声音问道“敢问诸位,若你我之家园遭强人劫掠凌辱,难道要坐视不理,任其来去么”
世人都说年轻气盛,很大程度是在笑话他们容易被煽动,但正是这份热血,才是世间最宝贵最赤诚之物。
话音未落,众学子便纷纷出言响应
“自然不能”
“打他”
“天下没有这般道理”
“此仇不报,枉为男儿”
成功发动群众之后,秦放鹤满意地收回视线,复又看向李先生,“所以为国者为君者,该打,要打,当打应打,此为扬我国威,保境安民。”
看,非我一人所愿,众人皆是如此。
“其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与国战,所需甚大,亦要满朝文武协作如此大战,需得倾举国之力,长此以往,国库空虚已是必然”
秦放鹤略略停顿,语气措辞稍变,变得更加浅显直白,“其三,战争残酷,于当朝者而言或许只是奏折上短短一个数字,但落在百姓身上,实属无法承受之痛。死去的将士,哪个不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丈夫一人亡,则一家亡年复一年,民间十室九空,百姓自然难以承受,固有民怨者,皆从此处起。”
说白了,帝王想打,朝廷和文武百官们可打可不打,甚至大部分想要建功立业的官员也想打。
但后果对百姓而言,也是实实在在的痛。
时人论证,大多发自本身,再或由民窥官,由官及民,鲜有如此三分之时。
李先生颇觉耳目一新,在心里反复咀嚼一回,又问道“那依你之见,到底该打还是不该打”
“该打,但不可为了打而打。”秦放鹤的总结干脆利落。
“战争便是一场豪赌,也如买卖,只要利润够高就值得。
昔日大汉之战,辽阔我中华之疆域,震响我中原之威名,使万国来朝来拜,四邻予取予求,如此伟绩,可震千古然过犹不及”
代价惨烈是真,回报丰厚也是真,若不打得一拳开,怎来后世之安定祥和
乱世之中,敌人才不会跟你讲什么仁义道德。
“学生方才言论,皆是旁观者清,若身处其间,只怕也”秦放鹤叹道。
“如果怎样怎样”
“换做是我怎样怎样”
“本该怎样怎样”
可是“如果”,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
后人论史,谁不是马后炮
知道结果后上帝视角看全局,哪个不是诸葛亮
不过以史为鉴,仅此而已。
李先生听罢,颇有些感慨,“你年纪虽小,行事却沉稳,不错,坐吧。”
又看陈嘉伟,“你对古史知得几分”
秦放鹤的发言调动了众人情绪,众学子也不禁对接下来的对话多了几分期待,俱都扭头望过来,饶有兴致等着他回答。
陈嘉伟本就紧张,又有秦放鹤珠玉在前,越发怕丢了脸面,本能地不想落后,“学生学生与秦兄差不多,差不多。”
陈嘉伟前后考了将近十年,虽是这几日才入学,可在座之中也有曾与他同场竞技者,听了这话便有些好笑。
若你果然与秦兄差不多,怎得今日才考进来
之前不入县学,是不喜欢么
孔姿清更是皱眉不快。
你怎么敢
李先生依旧面带笑意,仿佛未看见学生们的小表情,“可知楚霸王”
这题我会
陈嘉伟心头一喜,立刻挺胸抬头,回答铿锵有力,“知道”
“那若你是楚霸王,可会乌江自刎”
啊陈嘉伟当场呆住。
直到此时此刻,他好像才终于意识到,恐怕日后的问题,都是书本上没有答案的。
真正的读书读透了,便是如此。
若我是楚霸王,是否会自刎于乌江
说不会,唯恐被人耻笑,说我苟延残喘贪生怕死;
可若说会,岂非与古人一般,答与不答有何分别一时陷入两难。
有人最喜人前张扬,便如齐振业;
有人却最怕人前显露,便如陈嘉伟。
众人的目光一层层叠加,宛若重重枷锁捆在陈嘉伟身上,犹如负重千斤,令他额头上渐渐浸出汗来。
说点什么,总要说点什么。
昔日考场答题,无人注视,陈嘉伟自然可以慢慢斟酌。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陈嘉伟难以保持冷静,不觉方寸大乱,脑中一片空白,憋了半日才结结巴巴道“这个,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皆不拘小节,有韩信受胯下之辱,又有勾践卧薪尝胆,然成王败寇,时也命也”
有一名学子已然听不下去,大声道“你说的这都是些什么”
前面说什么忍辱负重,照这个意思看来,说不得要叫楚霸王入江南渡,另寻时机东山再起。
可后面又说什么成王败寇,时也命也,那岂不就是楚霸王该死
简直自相矛盾,乱七八糟。
李先生眼底的笑意淡去,这哪里是差不多,分明差很多呀。
卷面上写出来不算什么,可难不成日后你入朝堂,对上官、对陛下,也要做个活哑巴
谁又等得了你写卷面
李先生摇了摇头,又问今年的第三名牛士才,“你以为如何”
牛士才与陈嘉伟年纪相仿,只是人有些矮胖,看着便憨厚,闻言老老实实答道“学生愚钝,若换作学生身处楚霸王被围垓下之局,也无计可施”
又细细说了自己的想法,有理有据。
听了这些,秦放鹤倒是对这位素来沉默寡言的同窗有了新的认识。
不知牛士才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其实非常巧妙地将李先生的问题范围缩小了,直接锁定到楚汉相争的尾声,也就是四面楚歌之时。
项羽得此结局,当真时也命也,很大程度源自他的性格和经历。如果从小就开始改变,鹿死谁手自然难断,但若直接来到被围垓下时,就真如牛士才所言,天王老子来了也难以逆转。
想那项羽自小顺风顺水,为众人拥戴,心性高傲,这就注定了他为人刚直,宁折不弯。
而刘邦有韩信用兵如神,彼时围困,项羽的主力部队都被打残了,仅存200人突围,已是不世之勇
他或许能逃一命,但是屈居一隅项羽岂能受此屈辱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退至江东,以刘邦的野心和麾下大将、兵力,他日卷土重来,再行剿灭也未可知。
坐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刘邦要称霸天下,就不可能留一个活的项羽。
所以到了那个地步,项羽必死无疑。
牛士才的回答不算突出,但也绝不丢人,他坐回去时,陈嘉伟觉得全班同学都在嘲笑自己,脸上滚烫一片。
他只知甲班风光,却没想到这风光得来如此艰难。
文人心高气傲,但对有真材实料的人也很容易生出好感。下课之后,众人便都围到秦放鹤跟前来与他说话,十分亲近。
秦放鹤也喜与水平接近的人论道,故而热情回应,还拉了孔姿清加入,一时热烈非常。
只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那边的热闹喧嚣与这边的冷清孤立泾渭分明,宛若两个世界。
陈嘉伟脑子里乱哄哄的,又是羞愧,又是后悔,又是嫉妒。
秦方鹤那边一时挤不进去,牛士才见陈嘉伟一人孤零零坐着,好不可怜,有心结友,便过来说“陈兄,其实你刚才说的也没错”
这话落到陈嘉伟耳朵里,却更像胜利者的炫耀。
他不由面皮紫涨,两条嘴唇用力拉成直线,瞪了牛士才一眼,也不说话,起身拂袖而去。
分明已近八月,可陈嘉伟却觉得出奇燥热,行走间都是热浪。
牛士才是个好脾气,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怪罪,只叹了口气,摇摇头,静静听秦放鹤等人论学,自觉受益匪浅。
难怪他们能做案首,果然思维敏捷,非常人所能及。自己能入甲班便是意外之喜,如今又得廪生,免去生活之困,解了后顾之忧,自当全力读书,方不辜负此番际遇。
李先生教学灵活风趣,自由度很高,但是教授诸子百家的朱先生却很有些古板,上来就要秦放鹤等人将书本念上百遍,也不管他们到底会不会。
秦放鹤很不适应。
史书倒罢了,他的确有所疏漏,然朱子百家等已经完全背会的东西再读一百遍,就好比上了大学还每天抄写112一样,纯粹浪费时间。
有那个功夫,我背一本史记不好吗
最初秦放鹤试图与朱先生沟通,说自己确实已会了,可以任凭他检查,但是希望自己能和其余的前辈同窗一样学习新的知识。
奈何朱先生不同意。
“子曰,温故而知新,做学问的事,必要踏踏实实”
温故而知新照这么说,一辈子都能常看常新,那我还要看一辈子不成
人的思维模式根深蒂固,秦放鹤也不与他纠缠,下课后直接去找了山长。
山长之前就得了周县令的吩咐,叫他多照看着秦放鹤,此时听了这话倒也不意外,当即请了朱先生来叫他现场考较。
朱先生对秦放鹤这种越级告状的行为非常不满,干巴老头儿当场吹胡子瞪眼,说他浮躁,眼高手低等等。
“诸子百家恁般深奥,那是会背了便学会了的么你如此心高气傲,来日必要吃亏”他痛心疾首道。
他是打小这么过来的,之前的无数父辈祖辈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就固执地认为这才是唯一的方式方法。
秦放鹤可以理解,却不想接受,仍旧坚持自己的诉求“先生尽可以出题,若有不好的,学生再学就是。”
你还挺会安排朱先生把眼睛一瞪,还要再教训,山长便已出声打圆场,“敬之,地里的庄稼尚且有高有低,院子里的花也不一般红,何况人乎圣人也曾说过,要因材施教,你莫要固执,多问一句也就罢了。”
别说这些孩子,他小时候也不想读一百遍嘴都疼
山长都发话了,朱先生到底要给个面子,板着脸,硬邦邦扔出几道题。
有孔老先生势头凶猛的考察在先,这位朱敬之朱先生的题目便显得温风细雨起来。
他甚至不超纲
真是一位体贴的好老师
秦放鹤油然生出诡异的感动,不仅能够慢慢回答,出题间隙甚至还能有闲暇观察朱先生和山长的表情。
嘶,有点不对呀。
朱先生固然固执,但反应却好似太大了些,就好像之前也曾有人这般反抗过。
唔,看来反骨不只我这一副嘛。
人多无罪,人多无罪
做老师的,只要没有坏心,难免会对优秀学生多几分宽容。
眼见秦放鹤并未说谎,题目答得有板有眼,其中不乏见解独到之处,朱先生神色略略缓和了些。
只语气仍旧不软乎,风干老脸上面皮抖动,“这也罢了,只不许迟到早退,也不许懈怠,我时时要抽查的。”
能得到这样的准许,秦放鹤已然心满意足,当地一揖到地,郑重道谢,“先生用心良苦,学生自然明白,必谨遵教诲。”
倒还乖觉。
朱先生这才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勉为其难的哼,转身朝山长拱拱手,大步流星去了。
洗得微微泛白的袍子在他身后圆润鼓起,飞扬的边角,像振翅欲飞的蝉。
秦放鹤又向山长行礼道谢,对方笑得十分慈祥,“朱先生为人虽有些古板,话也不大中听,但心是好的。”
秦放鹤道“先生教诲的是,学生心里也明白,日后自然尊师重道。”
其实似朱先生这般愿意让步的先生,已经算不上固执了,原本他还以为会有一场硬仗。
山长打量秦放鹤几眼,满意地点点头,放他去了。
秦放鹤出来时,孔姿清已经在外面树荫下着了,也不知来了多久。
而刚与他擦肩而过的朱先生的背影,似乎越发气鼓鼓,小老头儿走起来都一跳一跳的。
夏末的蝉叫得声嘶力竭,仿佛已经预知到死期将至,在路边树上拼了命地燃尽最后一点光华,震耳欲聋。
对他来找山长一事,孔姿清好像半点都不惊讶。
“办好了”
“办好了”秦放鹤笑起来,一身轻松。
两人并肩往回走,边走边说些杂谈
“我那里有几本好书,日后朱先生的课上,你可以读一读。”
“”
优秀学生代表公然怂恿我课上开小差。
他就知道,之前孔姿清肯定也跟朱先生对着干过
山长背着手,立在窗边,看着两个少年渐行渐远,地上影子拉出长长一片,脸上满是欣慰。
秀才和秀才也不一样,或年少成名,如日升之光;或垂垂老矣,如西落斜阳。
谁不喜欢少年天才呢
真不错。
傍晚下课回到宿舍放书,再往食堂走时,秦放鹤迎面碰上隔壁的牛士才和郭腾。
前者似乎想与后者搭话,后者却神色不虞,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听没听见,半点反应也无。
走近了,郭腾也看见了他。
二人素来不睦,近在咫尺也不出声,活像看见路边的臭狗屎,避之不及。
倒是牛士才夹在中间颇为尴尬,谁也不想得罪,干笑着对秦放鹤颔首示意,紧跟着郭腾进了房间。
见状,秦放鹤摇了摇头。
看样子,牛士才的日子也不好过也不知一月之期满后,有多少人会要求换宿舍。
晚饭时,齐振业叫苦不迭。
“也不额外多挣钱,那些先生忒用心”
原先单独请了先生在家教时,齐振业还能隔三岔五找各种借口偷懒。如今倒好,上有山长、教师,下有同窗同学,都在相互督促
莫说偷懒,但凡他的进度稍慢些,齐振业竟会感觉到惭愧
惭愧
这种心情竟然会出现在自己身上,齐少爷感到空前震惊。
孔姿清斜了他一眼,凉飕飕道“哦,难为你还有良知。”
简直可歌可泣可喜可贺。
齐振业“”
信不信饿把这碗咸汤泼在你那张白嫩小脸蛋儿上
如此猫狗大战般的现场,秦放鹤已然见怪不怪,木着脸喝了半碗咸汤,发出由衷感慨“真难喝啊”
午饭还行,可晚饭这都什么玩意儿
刷锅水吧
难怪允许学生自掏腰包开小灶,就这种伙食天天吃,谁也受不了啊
不远处一位前辈笑呵呵道“可不是难喝中午炒菜的锅底兑水煮的”
秦放鹤“”
合着真是刷锅水
幸亏我吃住不花钱
他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孔姿清,满面震惊地看着他面不改色将汤喝光。
你还真好养活啊
正想着,孔姿清用完饭,动作优雅地用帕子擦了擦嘴,然后面无表情地“呕”
齐振业“”
秦放鹤“”
家里也不是没有那个条件,倒也不必这般吃苦耐劳。
做学问的课程每天都有,但骑射却是错开的,一天骑一天射,保证身体能得到充分休息。
这两样秦放鹤都没什么基础,难免郑重。
都说穷文富武,这话实在不错。
弓、箭、靶场,马、鞍具、骑装等等,看得见的少则数十两,多则几百上千两,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又要请专门的教习师父,又要精细豆麦饲料,一年下来,光养护马匹就要数十两之巨,等闲门户如何能成
章县毕竟只是一座小县城,有钱人家也颇有限,似孔姿清和齐振业这等未入学便骑射俱佳,开学后更是直接带了自己惯用的箭矢、马匹来的,寥寥无几。
这一届新任秀才之中,仅有五人会骑马,又仅有齐振业一人可称娴熟,故而他一人去了快班,另外四人去中班。
剩下的包括秦放鹤在内的十多人,都是慢班。
齐振业颇有自知之明,也晓得这大约是此生唯一能够赶超异姓兄弟的机会,不禁十分得意洋洋,当日便揽着秦放鹤的肩膀大打包票,说自己必然要为他开小灶。
次日一早,众人都吃了早饭,梳洗过后换骑装。
县学发的骑装秦放鹤看了,确实如孔姿清所言,粗糙不堪,也不甚合体,故而除了家境实在一般,或对此毫无准备者,同学们大多都自带了。
陈嘉伟也仔细收拾了,揽镜自照,十分得意。
然而抬头看时,却见对面的秦放鹤一反朴素常态,精致骑装煞是可体,细节处接缝了皮料,靴子也是专用的马靴,包裹严密,俨然比自己买的这身儿成衣不知强了多少,一时心情复杂。
他连床单被褥都是粗棉布的,哪来的钱弄得这样好衣裳
也不对,他与那齐姓商户和孔家的少爷走得极近,二者都不缺银子,想来松手贴补也是有的。
秦放鹤不知陈嘉伟所想,正有点紧张,“陈兄以前可曾学过骑射”
陈嘉伟沉默着摇头。
他的曾祖父曾经中过举,也曾有良田数百亩,但父亲那一辈就败得差不多了。
家境么,倒也罢了,又有一干亲友帮衬,供应他读书自然不在话下。然一匹普通驽马便要数十两,又要保养,另外聘请骑术师父,实在折腾不起。
秦放鹤就搓了把脸,自胸腔内挤出一声沉闷的“唉”。
陈嘉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短短两三天之中,他对秦方鹤的为人也有些了解,性格洒脱,不拘小节,平心而论,很难让人讨厌。
其实陈嘉伟是有些佩服他的,他似乎从来不介意把自己的短处暴露出来,比如贫穷,比如不善骑射。
他就做不到。
“但我以前骑过骡子,想来也有相似之处”陈嘉伟不想被人孤立。既然孔少爷那边走不通,就想围魏救赵,走秦放鹤这条路。
反正就态度来看,对方对自己也没什么恶意,大约能行吧
骡子比驴子体格大,耐力强,又比马匹便宜,性格温顺,是民间最常见的出行工具之一。
秦放鹤闻言便有些羡慕,“真厉害啊。”
他连驴都没骑过。
陈嘉伟能看出他此言发自真心,难得能有什么比对方强,心里也松快了些,当即滔滔不绝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难的,牲口也是活物,顺着它的性子来也就行了”
两人出门时,孔姿清和齐振业正在院里日常互瞪,见秦放鹤出来,才结束无声的战斗。
快班人数最少,便与同样人数不多的慢班一起上课,刚好骑术师父们可以均衡下。
余下的中班大部队再分成四个,两两一组。
才开学几天,陈嘉伟便接连遭受打击,这会儿有些蔫哒哒的,此时见了孔姿清,也不急着上前贴冷屁股了,自顾自走在前头。
哼,我要围魏救赵
倒是路上遇见了徐兴祖和郭腾,也不知这俩人是怎么又凑到一处。
前者热情地打了声招呼,丝毫不在意孔姿清的冷淡,后者只是瞅了他们一眼,也不说话。
到马场之后,秦放鹤便与孔齐二人分开。
其实昨儿骑术课的先生便见过学生们了,挨个看过各人的体格特征,今日便分好了合适的马匹。
秦放鹤是整个县学之中年纪最小的,分到的也是一匹性情温顺的小马,一人一马俱是小小一团。
后头齐振业纵马扬鞭过来串场子,老远看见便狂笑不止。
哈哈哈哈,人家骑马,饿弟像骑驴
面红耳赤的秦放鹤“”
你给老子等着
教骑马的黄师父见了,也忍不住跟着笑,却还不忘安慰秦放鹤,“你年岁小,身子骨也软,其实正是学骑马的好时候,只要用心,要不了多久也就能跑了。”
秦放鹤刷的看向他,双眼放光,“如齐振业那般”
他一定要把那厮按在地上摩擦
黄师父诡异地沉默片刻,“你野心还不小。”
那齐振业来去如风,骑术眼见着比孔姿清都好些,分明是打小在野外狂奔练起来的,寻常人如何比得
不同于其他交通工具,马匹是活的,有自己的思维和习惯,在学习前期,生疏的骑手其实是拗不过马的。
并非马服务于骑手,而是骑手要努力去适应马、了解。
到了后期,才能讲配合。
一匹马少说也有几百斤,站着比人高,凑近了就很有压迫感,坐上去之后,骤然拔高的视线又是一重压力。
秦放鹤努力放松,忽然觉得非常神奇。
夏日骑装甚薄,贴在马腹上时,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之下传来的温热,以及马儿每一个动作之后带动的每寸肌肤、每条肌肉纤维所引发的每一次抖动。
于是上马之后,零基础的慢班便状况百出
有畏高,上了马背之后便双腿发抖,瑟缩不敢坐直了的。
有过分紧张,双手死死揪住缰绳,马不舒服,一个劲儿甩头乱走,吓得骑手越发紧张,恶性循环的的
一位马术师父带五六个学生,亏得他们经验丰富,饶是如此,也有些焦头烂额。
半日下来,好些新生叫苦不迭,有腰酸背痛的,有抽了筋的,还有走路迈鸭步的,不一而足。
秦放鹤练太极,未曾有一日中断,故而虽未骑过马,身体素质却不错,跟小马磨合一天,都觉得对方脾气挺好,配合还算默契,因此虽有些酸痛,行走却无碍。
陈嘉伟之前的骑骡经验派上用场,一天下来进度很快,秦放鹤真心道了恭喜,对方也终于渐渐摆脱前些日子的阴霾,重新恢复了一点昔日的光彩。
只是两人站得近了,骑装有奢有简,对比鲜明,仍有些不大自在。
相较骑马的进度,秦放鹤对射箭上手显然更快,就是觉得只课堂上那点时间不大够。
齐振业便毛遂自荐,要与他做骑射师父。
终于有能教饿弟的东西咧
孔姿清难得没跟他争,主动表示可以辅导弹琴、理乐。
是的
还有弹琴宫商角徵羽五音识谱乃至作曲,弹五弦古琴、击缶、吹笙弄萧等,秦放鹤也不会
面对突如其来的海量陌生领域,有那么一瞬间,秦放鹤觉得自己仿佛堕落成绝望的文盲。
不,或许是掉进米缸的老鼠更贴切一点。
他的身体中久违地泛起了对陌生知识的渴求。
这实在令人兴奋。
所以说,莫说名扬四海的进士,便是能顺利从县学毕业的秀才们,也无一不是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现代人想全方位碾压
做梦去吧
这哪里是两位好友,分明是行走的家庭教师
秦放鹤一边感动,一边咬牙坚持,仿佛重回当年高考、考公的时候,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连轴转。
对于这种免费得来的知识,秦放鹤从来都是宁滥不缺,技多不压身嘛,不学白不学,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学校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地方,不管古代还是现代,都是一个人可以以最低成本学习技能,实现阶级跨越的最佳场所。
为此秦放鹤还单独给自己做了一张进阶版课程表
每天早起半个时辰,照例练太极,之后拉弓二十次,带箭射十五次。
然后背乐谱、识五音,恶补乐理、乐器相关知识,了解对应的历史典故。
之后跟大家一起上课,晚饭后再接受两位好友的小灶,练习骑射,并且活动筋骨,然后顺带回顾一天所学,查缺补漏。
看了他的课程表后,孔姿清和齐振业终于展现出有生以来头一次默契,俱都静默无言。
秦放鹤挑着一对黑眼圈,精神异常亢奋地问道“怎么样,没有死角吧”
“那个,弟啊,”过了许久,齐振业才挠着头,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你是不是漏了什么东西”
这个表吧,乍一看很厉害,再一看确实很厉害,可就是哪儿哪儿觉得不对劲儿。
秦放鹤睁大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了一遍,“没有吧,这不时间利用得很好吗”
非常充实
孔姿清神色古怪地瞅了秦放鹤一眼,“是不错,但有一个问题。”
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那张纸,“你什么时候睡觉”
齐振业“”
秦放鹤“”
干,把这事儿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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