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南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光暑气就够受的。
阿芙帮忙收拾了许多清凉解暑的丸药,“出门在外的,自己当心些,不舒服了就请大夫,可千万别硬撑”
秦放鹤笑道“我晓得,你在家该怎样就怎样,也别太担心了。”
怎么能不担心呢
阿芙本能地想起之前的隋青竹,多吓人呐
听说如今还带着病根,见风就咳,怕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钦差钦差,听着威风,说白了,就是踩着别人上位,岂有不招恨的
可话说回来,纵然不做钦差,也少不了明争暗斗,一日也不得安生。
“我听说那金晖为人狡诈,不逊其父,怎么偏点了他同行”阿芙问道。
其实内中道理,她未必不明白,只是丈夫身边多了那么个人,怎么想怎么不踏实。
秦放鹤也明白她的担忧,捏着她的手安抚道“我什么时候打过没把握的仗,嗯放心,我有数。”
金晖此人确实有些本事,尤其在对外的态度上,跟秦放鹤高度一致。
他够狠,够阴,单看这一点,无论是赵沛还是孔姿清都做不到,白放着不用可惜了。
但他出身太高,心思也太多了,口口声声投靠自己,何曾有过一点真心
即便秦放鹤接受他的所谓“捐款”,捐出来的,真是金家的存货吗
这厮打从一开始就想两头吃,想用下面人的银子在秦放鹤这里铺路。若成了,他就是下头众人的恩人、新领袖,又能在秦放鹤和天元帝跟前卖好。
隐忍几年,待日后羽翼丰满,便是自立山头之时。
可谁比谁傻呢
不可能什么好事儿都给你占去了。
秦放鹤要做的就是提纯,逼着金晖站队,砍掉他在暗处的所有臂膀,掐灭一切尚未来得及萌发的威胁。
游刃有余的两面派
做梦去吧
要么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要么你就真刀真枪干,彻底洗清身上旧党的成分。
没有第三种选择。
阿芙靠着他,轻声道“知道归知道怕只怕他狗急跳墙。”
可还是免不了担心呐。
“他不敢,”秦放鹤平静道,“因为金汝为还活着。”
如果金汝为死了,金晖的那几个远的近的兄弟死了,他是个孤家寡人,倒是可能豁出去。
但现在
相较报仇,他们更渴望借机复起。
同归于尽,听着惨烈,其实是最需要勇气的一件事。
阿芙笑了下,“那倒也是。”
就像她自己,纵然族中有那么多龌龊事,曾经那般痛苦,也不都因为有母亲和妹妹熬过来了么
她还要再说,阿嫖的大嗓门就在外面炸开了,且飞速逼近,“爹,娘,我可以进去吗”
阿芙和秦放鹤对视一眼,都笑了
,“进吧。”
昨儿赵沛帮忙联系的那对前任镖师母女就到了,当娘的四十出头,女儿二十二岁,都不卑不亢,十分精明干练模样,半点不扭捏。
夫妻俩考察一回,觉得不错,便都留下做了供奉。
日后当娘的就跟着阿芙,一年五十两,管吃住和四季衣裳。若是做得好,以后还可以给她养老送终。
母女俩漂泊多年,也有些累了,若能从此安定下来,自然是好的,也是欢喜。
女儿芳姐给阿嫖和阿姚姐弟俩当启蒙师父,一年三十两,同样包吃包住包穿。不过眼下阿姚才一岁,且早着呢,便只教导阿嫖,今儿一早就带着活动手脚了。
听阿嫖的声音中满是雀跃,师徒俩相处应该不错。
果然,阿嫖进门时满头汗,脸蛋也红扑扑的,亮晶晶的眼里满是雀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师父真厉害啊,一蹦那么老高她还会使梭子镖,刷拉拉可威风说日后若我表现好,也教给我”
阿芙含笑听着,掏出帕子给她擦汗,“习武可是苦得很,日后别哭鼻子”
她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指望自家女孩儿当什么功夫高手,能强身健体,出门在外不给人欺负、能自保就够了。
阿嫖浑不在意,笑嘻嘻看她,“爹说了,女孩儿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哭完了继续练还不成么”
秦放鹤听罢,抚掌大笑,“这话在理。”
阿芙嗔道“就是你纵得,满嘴歪理。”
阿嫖觉得娘这话说得不对。
爹说过,黑猫白猫花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管它歪理正理,好使不就得了
三人正说笑间,门外又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姐姐姐姐”
平时秦放鹤忙,阿芙也不清闲,故而自打阿姚落地,倒是阿嫖这个姐姐陪他多些,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叫的也是姐姐。
如今长大了,会走会跑了,也整日跟屁虫似的追在阿嫖身后,一个错眼看不见就着急。
“这儿呢”阿嫖喊了声,从侧厅屏风后面绕出来,也不去接,只冲着小尾巴张开手,“来,过来。”
听见她的声音,阿姚心下大定,只越发着急,又对着高高的门槛犯愁。
后头乳母才要抱,却见阿姚已经鼓起勇气,扶着门框,努力抬起小短腿儿,嘿咻迈了过去,然后后脚尖刮在门槛边缘,吧唧一个大马趴。
乳母“”
众人才要去抱,里面阿嫖就听见动静走过来,一派长姐风范,“让他自己起来。”
爹娘都说过的,小孩子嘛,哪个不摔摔摔打打长得才结实。
别看阿嫖年纪不大,但不知怎的,乳母等人就是有些怕她,听了这话,果然束手后退。
这下摔得有点疼,阿姚在地上懵了半天,仰起脑瓜看她,小嘴儿一瘪,泪汪汪的,“姐姐。”
多可爱呀,挂着露水的白面饽饽似的。
但
阿嫖又狠心往后退了一步,“嗯,姐姐在这儿呢。”
小胖子哼哼两声,到底没掉金豆豆,自己撅着屁股麻溜儿爬起来,吧嗒吧嗒跑过去,举起磕红了的小胖手给她看,呼呼”
看吧,小孩子多精明呐
他们总喜欢示弱,你若心软,他们就懂了哦,日后我哭一哭,闹一闹,就得逞了。
可你若狠下心不理,他们就知道这一套不管用,不也就这么过来了
阿嫖跟揉西瓜似的呼噜呼噜弟弟圆滚滚的脑瓜子,很敷衍地往他手上吹了两下,“行了”
阿姚就嘿嘿笑起来,又要跟她拉手。
见一大一小牵着手进来,阿芙便彻底放下心。
挺好的。
姐弟俩都窝在炕上,看母亲忙来忙去带人收拾行李,没多久就好几个大包袱。
“爹,你要去杀人吗”阿嫖语出惊人。
秦放鹤“”
阿芙“”
这孩子听谁说的
阿嫖眨眨眼,理直气壮道“我听小姑姑说,每回钦差出马,都要有贪官污吏掉脑袋。”
这不就是杀人嘛。
秦放鹤捏捏眉心,董娘那姑娘是真虎啊
听说前几日宴会上还把谁家的小少爷揍了,原因是对方打马球输不起,还当众摔杆子。
“你小姑姑的原话你不听,”阿芙无奈道,顿了顿,只好又描补说,“满口死啊活的。”
纵然真杀了,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当官的死了,天下皆知,可那些老百姓死了呢也不过一阵风似的,刮过也就算了。
阿嫖哦了声,又眼巴巴去看秦放鹤,“那爹,你还回来过年吗”
对小孩子来说,过年就是顶了天大的事。
若一家人不能一块除夕守岁,还有什么劲
“这个说不好,”秦放鹤过去,认真想了会儿,“不过爹会尽快回来的。”
“去哪儿啊”阿姚正埋头啃牛乳大饼,听了这话才有点反应。
有阿嫖对比,显得就跟慢半拍似的。
秦放鹤大笑,“去给你们买好玩的”
阿姚顶着满嘴点心渣滓,满眼欢喜,才要掰着指头数,阿嫖就伸手往他脑袋上呼噜一把,“吃你的吧。”
瞎想什么呢
五月初六,端午节一过,秦放鹤就带着金晖启程了。
与上次隋青竹南下不同,这回可没有自家人对接,所以天元帝给他们配齐了护卫人手,另有各自的心腹带着。
秦放鹤带了秦山和秦猛。如今他们带的白云村后生们也都能独当一面了,又有芳姐儿母女加入,留守家中就不怕了。
阿芙倒觉得他有些过分小心,“如今师公高居首辅,我不去找旁人的麻烦就罢了,谁还敢来与我起冲突”
一行人先走陆路,然后转入大运河,一路带着圣旨,低调行事。
走水路时
众人全程不下船,秦放鹤和金晖的房间紧挨着,除了夜里睡觉,全程不离眼。
秦山和秦猛也把金晖的那个心腹轮流看住了,全场紧盯。
这么严防死守几天后,金晖就顶不住,苦笑道“钦差大人这么不信任我么”
简直跟坐牢似的。
但凡出恭时间略长一点,他就能在外头敲门递纸
秦放鹤果断点头,“是。”
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你就是来挡枪的呀
咱们关系且没那么亲近呢
金晖“”
说没脸,你还真就不给我脸
金晖定了定神,拿出空前的真诚,“既然我敢来,就已有了觉悟,断然不会做出通风报信之举。”
秦放鹤还真不担心他通风报信。
没死角啊
现代人总觉得古人会飞鸽传书,往来神速,真来了就知道实用价值过低,低到不如养人。
鸽子认路不假,但航线固定,且可能中途被捉、被打、迷路或淋雨丢件,需要同时出动数只鸽子才能保证对方一定能接到。
望燕台距离南直隶金鱼港将近三千里,鸽子要玩命儿飞多久风险多大有形和无形的成本太高。
即便可行,但漫长而频繁训练过程中,对手都是瞎子吗看不见某个地点总有信鸽飞进飞出不给你红烧了才怪。
若带出来中途放飞,你猜鸽子会往哪儿飞
秦放鹤现在做的这些,监视反倒是次要的
五月南下,顺水顶风,十来天就到了扬州地界。
看见岸边界碑时,秦放鹤还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当年入朝堂之前,自己跟齐振业走的那一趟。
大概是两年前吧,曾经威风凛凛的前任南直隶按察使朱元突然以老母年迈久病为由,上书致仕,当时还曾引起不小的风波。
因彼时他也不过才五十来岁,但已经做过权倾一方的按察使,可谓前途无量,但偏偏在这个当口隐退,天元帝还真就准了。
然后朱元致仕的当年,福建船厂事发,次年,卢芳枝借故辞去吏部尚书一职,卢党正式在斗争中落入下风,附庸们陆续被清算。
秦放鹤就觉得,朱元一定是暗中跟天元帝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才能以极小的代价,换取后半生无忧和子孙后代周全。
五月二十七,秦放鹤一行人弃舟换车,直奔金鱼港所属市舶司。
他只提前两个时辰让人去传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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