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京不同于来时低调,乃天元帝钦赐卫队随行护送,官船之上高悬“钦差过道”大旗,一路官商、行人避让,十分威风。
外人看了,自然艳羡万分,想着钦差大人指不定在船上多么意气风发。
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早在船队离开金鱼港,船身晃动的瞬间,秦放鹤突然久违地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疲倦,如潮水般滚滚袭来。
“我困了。”他这么说,然后饭也没吃便回房睡觉。
这一睡就是一天两夜,中间简直跟死了一样,吓得秦山和秦猛汗毛倒竖,连忙叫了同行的太医来看。
那太医乃是天元帝特意派来接应的,到底有经验,先去把脉,“无妨,累狠了,只管叫他睡,饿了自然会醒。”
二人听了,这才松口气,只仍不放心,“这么久不吃饭能行吗”
太医笑道“这人活着啊,全靠两件事,吃饭睡觉,这么大的人了,日不吃且饿不死。倒是这觉,该好好补一补。”
过去的足足一年零两个月,总揽全局的秦放鹤可谓无一日安睡,全程紧绷着弦,后半程几乎把自己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榨干了,全凭一股劲儿吊着。
如今一切终于结束,船启动的瞬间,他的脑子才接收到信号啊,完工了,不用再撑了。
直到第三个白天,秦放鹤才生生饿醒了,喊着要吃饭。
炉子上一直炖着老母鸡参汤,秦山亲自端来,看着他连汤带肉熄哩呼噜全都吃喝干净,又扒一大碗鸡蛋肉酱面,然后马上倒头又睡。
边吃边消化,腹部平平,根本用不着消食。
就这么吃了睡,睡了吃,睡眠时间逐渐缩短到八个时辰、六个时辰
等终于开始适应正常人的作息和饭量时,秦放鹤一出卧房,就发现已经进京畿地界了。
“金晖呢”他这才想起来问。
“跟您差不多,”秦猛笑道,“也睡懵了,昨儿才有精神出来溜达,瞧着容光焕发。要请过来么”
此行金晖虽然不担主要责任,但他肩头始终压着重振家业、挽救父兄的担子,又被迫与家族旧交们强行割裂,心理压力一点儿不比秦放鹤小。
秦放鹤摆摆手,“算了,都到这儿了,日后多少话说不得”
过去一年多两人都同吃同住,简直产生审美疲劳了,这会儿再凑堆儿多少有点反胃。
秦猛就笑,又打量他,“睡了这么些天,可算养回来一点。”
回想过去十四五个月,那都不是人过的日子,十一郎肉眼可见的瘦,带去的衣裳穿着都打晃,脸色也不好看。如今几根老参、十多只鸡吃下去,真别说,肉虽然没来得及长回来,到底有血色了
秦放鹤活动下手脚,舒舒服服打了两遍太极,浑身骨头关节劈里啪啦一阵响,爆豆子似的,“这也够了。”
万一养得白白胖胖回来,陛下见了、文武百官见了怎么说享福去了吗
“到家了,要不要给夫人报信儿秦猛问道。
报吧,免得担心。”秦放鹤想了想,“只是未必能直接回家,叫他们先不必等我用饭。”
这趟差事干系甚大,又刚拿了好些海商,天元帝必然着急听详情,只怕
果不其然,早有天元帝的人守在码头,船队一靠岸,来人就登船了,“小秦大人,金大人,陛下有请,还请弃舟换轿。”
秦放鹤看了秦猛一眼,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秦猛先带人回家,秦放鹤则跟金晖一并进宫。
他在船上一口气睡了十几二十多天,这会儿也不困了,顺着飘飘荡荡的轿帘缝隙欣赏街景。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走着走着就觉不对劲,秦放鹤赶紧喊停。
领头的内侍便笑道“这是陛下体恤两位钦差大人一路舟车劳顿,特赐宫内乘轿。”
“使不得使不得。”秦放鹤不顾阻拦,麻溜儿钻出来,“礼不可废”
这坐的是轿子吗不,是烧红的烙铁烫腚
后头金晖也跟着下来,“不过人臣本分,何苦之有我们便走着吧。”
内侍为难,秦放鹤便道“不必担忧,陛下跟前自有本官亲自分辨。”
二人执意不肯坐,内侍也不能强绑了塞进去,无奈之下,只好命轿子在后跟随,自己陪二人入内。
路过院中日晷时,秦放鹤还顺便瞅了眼。
嗯,未时刚过,天元帝应该刚午休完,精神头是最足的时候,可以多说点。
“哎呦,两位可回来了陛下这几日一直念叨呢”胡霖早在外头候着了,远远见了便笑迎,又要亲自为他们打帘。
“不敢当不敢当”秦放鹤和金晖慌忙避让,等后头小内侍上来接手了,这才进去。
打狗还须看主人,胡霖乃是打小伺候天元帝长大的内侍总管,情分非比寻常,几位皇子见了都要敬三分的,岂敢让他做这种活儿
即便真的是天元帝亲自授意,也需得避让。
不然此事传出去,保不齐就有人参他们恃功自傲。
宫内乘轿、内侍总管打帘,如今天元帝重用,自然不以为意,可万一来日看烦了,翻起旧账来,这都是要命的。
越是风光,才越要谨慎。
三人在门口的争执谦让,里面的天元帝全都听见了,眼中不禁多了几分笑意,“怎么,给你们轿子都不坐”
秦放鹤和金晖走进来,先行礼,又笑道“陛下厚爱,原不该辞,奈何坐了一路船,人都打飘了,且容臣放肆,许臣走几步松快松快吧”
要拒绝,但不能明着拒绝,这么说,皆大欢喜。
久违地听见这话,眉眼低垂的金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也有点意外的怀念。
到底是秦子归,换做常人,断没有这般大胆自在。
果然,天元帝笑意更浓,摆手叫人赐座、上茶,又盯着他俩看了会儿,“嗯
,瘦多了,可见辛苦。”
“别的倒罢了,只两件不适应,着实头痛。”秦放鹤起身谢恩,接了茶吃了口,笑道。
“哪两件”天元帝顺势问道。
“吃不惯,听不懂”秦放鹤有点不好意思,“陛下知道,臣是地地道道北人,又爱面食,偏那里注重汤头,面却不如这边劲道听么,几位接待的官员会官话,倒也无妨,只是下头的,多有各地方言,若非金大人同行,只怕臣要干瞪眼喽。”
金晖万万没想到刚坐下,对方就替自己表功,短暂地怔了一怔,复又谦虚道“秦大人过奖了”
必要的时候,天元帝还是很喜欢见派系不同的臣子拧成一股绳的,难得对金晖和颜悦色道“当夸则夸,这没什么。”
“是。”金晖应了,暗自松了口气。
看陛下的态度,这回的功劳算是稳了,甚好。
天元帝又对秦放鹤打趣,“你也有求人的时候。”
“以后就不用求了,”秦放鹤笑道,“这一趟去,也不算空手而回,如今臣也习得一口地方话,改日还能给人家作译官呢”
听不懂,确实是一大阻碍,所以过去一年多间,秦放鹤查案之余也努力汲取新知识,到临走前两三个月,已经可以不依靠别人与当地人交流了,十分得意。
天元帝很欣赏他这份儿走到哪儿学到哪儿的心,兴致上来,还叫他说了几句来听。
秦放鹤便故意挑那些好玩的街头叫卖声学,逗得天元帝忍俊不禁,又细问民生,秦放鹤都一一作答,十分详细,显然是用了心的。
一旁的金晖越听越惊讶这些细节他什么时候打听的
他们进门之前,天元帝已经先一步听人说起返程船上吃了睡、睡了吃的大概,难免更多几分体恤。
见后头跟着的内侍怀里还抱着个狭长的青布包袱,天元帝抬抬下巴,“那又是甚”
“哦,”秦放鹤恍然,忙亲自去拿了过来打开,笑说,“险些忘了,臣在金鱼港一住一年多,想着余生未必能再去,好歹要留个念想,闲时便吊干了几支莲蓬,用粗陶瓶插起来,倒颇有寂寥野趣。”
说话间,展开包袱,果然是几支或直或弯的干莲蓬,大小高低各异,但莲子什么的俱都完好。
天元帝富有四海,寻常奇珍异宝如何入得他眼倒是这些小玩意儿,有些意思,当即命他拿近了看。
“嗯,这个倒不错。”天元帝伸手拿起一支,听着干莲子在内碰撞,对胡霖笑道,“听见了吗要粗陶瓶。”
胡霖笑着应了,果然叫人去翻了几支粗陶瓶出来。
说是粗陶的,可上贡给皇帝的,何曾有真粗糙不过是精品倒退打磨罢了。
天元帝兴致不错,自己亲手插了,反复观看,自觉臣子与自己亲近,有种很接地气的喜悦。
“难为这路上几千里,还保存得这样完好。”胡霖也赞,不动声色点出秦放鹤的用心,又对天元帝道,“这南边的莲蓬也跟咱们
这里的不同,奴婢今儿也算见识了。”
“这就是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的道理了,”天元帝细细端详一回,心满意足,又斜眼瞅秦放鹤,“你师公、师父没有”
秦放鹤“也有,但不敢越过陛下,少,也不如这个好看。”
他就知道
无论真假,反正天元帝听得挺美。
寒暄过后,自然要说正事。
秦放鹤也不抢功,自己说主干,时不时让金晖穿插补充,并不冷落。
两人视角和立场略有不同,如此接力式的说,倒更全面生动。
见他如此周全,天元帝不住点头,十分欣慰。
为人臣者,非但要为君分忧,更要有用人之才、容人之量。
如此,甚好。
金鱼港牵扯到的事情太多了,哪怕之前天元帝已经看过卷宗和奏折,仍有许多细节要问,短短几个时辰如何说得完
转眼天色擦黑,胡霖进来催了两遍,天元帝才命传饭,君臣三人面对面吃了。
一时饭毕,秦放鹤又见缝插针劝,“陛下忧心国事,此乃万民之福,然仍要以龙体为重。”
说老实话,眼下成年的几位皇子,他一个都看不上,自然是希望这位开明的君王活得越久越好。
此言发自真心,天元帝听了也不免动容,温声道“朕明白。”
明白归明白,该论政还得论。
这一论就到了夜里,转眼宫门下钥,出不去了。
天元帝就直接命二人留宿宫中,第二天接着说。
第二天是小朝会,散朝后内阁班子先后入内面圣,时隔一年多,秦放鹤终于又见到了师公董春。
久不相见,董春也难免有点激动,看着他的眼神十分欣慰。
天元帝见了便笑,“能者多劳,朕难免多使唤,阁老勿要心疼。”
董春亦笑,“陛下言重了,为君分忧乃人臣本分,陛下能用得上,乃是我等之福。”
若哪天皇帝真的想不起用你来,那才是绝望。
见他们君臣相宜,饶是金晖再如何想得开,也不免黯然。
若是父亲还在
再加今天一天,天元帝该问的也就问得差不多了,晚间宫门下钥前,就许金晖先家去,自己则单独留下秦放鹤,“你看朕这几个儿子当中,谁人当得太子之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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