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隔墙有耳,不便说私密话,跟欧阳青简单通过气后,秦放鹤与他另外约了时间,又额外给孔氏兄弟、卢实和高程下了帖子,另外还有工部火器营的两位匠人。
但对于最后一个人选,秦放鹤颇有些犹豫。
阿芙进来送莲子羹,见他落笔不定,便道“素日你常说什么,垃圾也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怎得现在反倒迟疑起来”
秦放鹤就笑了,果然干脆写下金晖的名字,叫了人来送去。
“夫人高见。”
几天后休沐,众人在城郊秦放鹤的庄子上聚会,也颇有几个不认识的,又相互引荐了。
天气寒冷,取暖又干,众人桌上便有几个坐着茶水的泥炉,旁边还塞着栗子、芋头、干豆泡、蜜桔、柚子等物。
茶不多时就煮开了,氤氲的热气咕嘟嘟冒出来,一室甜香。
环视与会人员,秦放鹤总觉得除自己和孔姿清外,在座的都不像什么正经人。
看看吧,被冠以“当代毒士”之名的孔有泉,踩着昔日盟友的尸骨上位的金有光,恶贯满盈却依旧全身而退的前任首辅之子卢实
甚至就连浓眉大眼,貌似忠厚老实的欧阳青,也曾在高丽战场诈死数名敌军将领。
兵者诡道也,凡混出名堂的武将,就没有真忠厚的。
至于高程么,可能不喜欢阴人,但是他喜欢钻研技术啊。
任何一门技术搞到极致都是艺术。
读书人嘛,哪有不喜欢艺术的。
相较之下,火器营的两位匠人倒显得纯洁可爱了。
待茶果齐备,不相干的人都退出去,秦放鹤才提出今日议题对蒙古作战面临的困境。
对交趾等南方湿热国家,他不懂,自然不会胡乱干涉,但北方么,倒可以议一议。
要解决问题,首先要发现问题,众人对这个流程都没有异议。
欧阳青是个急性子,又对北方马战最了解,当下道“我虚长诸位几岁,就抛砖引玉啦与蒙古战,难点有三,头一个,蒙古国地域辽阔,若要攻打,势必深入,这么一来,异地作战,粮草补给就很不便;
再者,蒙古骑兵骁勇,较之契丹、女真更擅长小股奔袭作战,十分灵活,以如今我们现有的火器,很难捕捉;
再一个么,我军自然想速战速决,可敌方远较我军更为耐寒耐旱,只要稍呈劣势,就使拖字诀,而一旦过了八月,风雪四起,可能一夜之间,我军的优势便荡然无存”
欧阳青说得简单扼要,饶是最不精通战事的高程,一遍听下来也能分清主次。
作为工研所的代表,卢实率先抛开立场和派系表态,“剑指蒙古的西北铁路马上就要开工,如今有了经验,许多部件都可以倒模,也能少走弯路,势必会更快”
秦放鹤也补充,“玉米已经在推广了,朝廷发布了律令,三年之内仍以留种为主,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在全国范围内铺开。
届时粮食增产,将士们也不怕吃不饱了。
蒙古骑兵最大的特性就是机动灵活9,所以大禄务必要稳扎稳打,缓慢推进,打到哪儿,工事就修到哪儿,争取咬到嘴里的,都能吞下肚。
有了铁路源源不断的运输,有高产作物努力生长,粮草和工程材料供应的难题就能缩减大半。
欧阳青点头,“如此,头一个难题就算过了。”
至于蒙古骑兵的精锐,这个没办法,因为实力是独立且客观的,想要打败对方,不可能寄希望于对方变弱,而应该想办法让自己变强。
说到这里,欧阳青就忍不住叹气,一边叹一边垂涎三尺,“蒙古马啊,那是真好”
自从唐朝覆灭,中原汉人失去了北方辽阔的草场和马场,马匹就只能依靠外部引入。
但骑兵都不成样子了,大家的注意力便都放在那些高大挺拔的漂亮马上。
说得不好听一点,现在大禄朝半数以上的马,都不适合在蒙古打仗
欧阳青真的太馋蒙古马了。
蒙古马体型矮小、不挑食,饭量差不多是他们这些高头大马的一半,而且极其耐寒耐旱,能忍受零下40度的严酷低温,关键时刻骑手还能缩在马腹下取暖。
且耐力极佳,完全就是为了蒙古那片战场而生的战争机器。
其实大禄也曾引进过蒙古马,但南橘北枳,一旦蒙古马脱离了那个环境,与本地马杂交,它们的后代就会逐渐丧失原有的优势,所以一直被人卡脖子。
那么问题来了
不打下蒙古,就永远不能复刻昔日汉唐铁骑横扫的盛况,但是想打下蒙古,就得先过了蒙古马这一关。
非常矛盾且残酷的死循环。
“对了,子归啊,”欧阳青端起茶盏灌了几口,朝他抬抬下巴,“前儿你同我说有点想法,这会儿也别藏着掖着了,都在,说说吧。”
他可太好奇了
“好”秦放鹤也不卖关子,取了一张图纸来铺开,用粗针固定在大屏风上,“这个,我曾于某本古籍残卷中受到启发”
话音未落,以金晖为首的众人就纷纷眯起眼睛,满脸写着不信。
啧啧,好生熟悉的借口
秦放鹤“”
这群牲口
倒是那两位匠人心无旁骛,瞬间被图纸吸引了全部心神,“秦侍郎,这是新式轰天雷么”
“不不不,”刚说完,另一个匠人便道,“没有引线,不是轰天雷。可又有火石、炸药,难不成,还能自己打火”
专家就是专家,一个照面就看出关键所在,秦放鹤笑道“虽不全中,亦不远矣”
当下火器仍处于初步发展时期,种类少、威力小、限制多。而战场上应用最多的,就是匠人们口中说的轰天雷,可以视为初级火炮。
但火炮这种武器,最适合大规模厮杀,丢入密集敌阵中,杀伤力才能发挥到最大。
然而骑兵
,尤其是蒙古骑兵恰恰不具备这些特点。
无论马还是人,大多身形矮小,机动灵活,且多分散作战,轰天雷发出去之后,但凡对手眼睛尖,提前就避开了,打个寂寞。
所以秦放鹤一直都在想,有没有什么不局限于射程、远程被动触发,且成本低廉,杀伤力又比较可观的高性价比产品。
这么多条件一叠加,答案呼之欲出
地雷
论玩火药,毋庸置疑,中国人是祖宗,烟花爆竹那只是路走偏了。
而人类历史上第一颗真正意义上的地雷,就是明代名将戚继光发明的。
内置火药、火石,是的,还是可触发式的。
高程来了兴致,凑过去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提出疑问,“这个好是好,但这个火药量,炸不死多少人吧”
秦放鹤觉得他已经有点近视了,琢磨着得什么时候帮忙弄一副小眼镜儿。
“其实战场上真正一个照面就当场毙命的很少,训练有素的士卒大多几人一组,是为战场小阵,分担攻击、护卫和补刀的角色。更多的还是血流不止和战后伤势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救治,失血过多或感染而亡。”
尤其长期作战,因病饿而死造成的减员超乎人的想象。
“何为感染”高程打破砂锅问到底。
“简单来说就是伤口恶化,譬如红肿化脓,肌肉腐烂,引发高烧和其他本不该有的病症。”秦放鹤尽量用当下的语言解释。
一旦高烧,基本就死定了。
“不错。”欧阳青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听了这话十分赞同,又叹息,“同袍一场,不是我们不想救,实在是唉”
一场仗打完,有个兄弟断了胳膊,有的没了腿,若在太平盛世,找个名医及时割了也就是了。
可战场上缺吃少穿,又那么脏,怎么救
金晖饶有兴致地说“你这个什么雷里塞满了尖锐的碎片,以火药爆炸之力将它们射飞出去,就好比铺天盖地的暗器,自下而上,叫敌军措手不及,无法抵挡。且蒙古马矮小,照你写的炸飞后的尺寸,说不得就能打到他们的腿脚,甚至是腰腹。而大部分蒙古人多穿皮甲,根本挡不住飞溅的暗器”
飞在天上的轰天雷需要瞄准,敌人可以躲,战马习惯后甚至不会害怕。那么埋在地底下的呢
怎么躲
就算骑兵有盾牌、头盔,都是保护自上而下的攻击,谁会想到攻击自下而上呢
只要马腿受伤,那匹马就废了。
“就是这个理儿,”秦放鹤笑道,“蒙古骑兵之利,多要归功于马匹,只要马没了,骑兵就是缺少训练和战术演习的二流步兵。”
他说完之后,室内久久无言,诡异的沉默迅速衍变为死寂。
就连孔姿源都面露不忍,由衷感慨道“好阴毒啊”
秦放鹤“阁下双眼放光说这话,委实无甚说服力。”
孔姿源“
”
我笑了吗
没有吧
孔姿清看了堂兄一眼,无奈摇头10,也跟着思考起来,“战场之上,无非你死我活,也讲不得什么光明正大了。只要能减少我军伤亡,便是上上策。”
秦放鹤冲他比了个大拇指,知我者,无疑也
武器选对了,就能救下无数将士的命。
真正的胜利,绝对不是人命推出来的。
为什么小国经不起战争,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人口少,比如说大小国交战,双方各死五十万,小国很可能就直接亡国了,但是大国还有一千万呢。
怎么比
蒙古贫瘠,但我们大禄有钱嘛
好好的金币玩家,谁与你做意气之争
老子给你在战场上提前埋一万颗雷,引你过来,先平推一波再说。
能远攻的,谁跟你搞近战
有优势
优势也给你削平了让你看得见,打不着。
众人相视嘿嘿嘿,后世臭名昭著的“火器研发团”由此诞生,又称“血腥炸雷天团”,直接间接死在他们手上的敌人不计其数。
此为后话。
当下的议题已经转到天女散花,啊,这是秦放鹤给地雷取的雅号,转到天女散花内部填装什么,杀伤力才能最大化。
照现在这个医学发展程度,自然是容易感染的,感染之后发展迅速,几乎没救的最好。
孔姿源摸摸下巴,“生锈的铁片。”
必然感染。
金晖接上,“碎瓷的底部。”
够厚够重,不容易碎。
孔姿源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颇有欣赏之色,“粹了毒汁的铁片。“
金晖面不改色,接得毫不费力,“死人骨。”
众人“”
秦放鹤“”
这种变态阴批之间的惺惺相惜,真的好一言难尽啊
我可能不是人,但你们是真狗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孔金二人也已经你来我往说了十多个来回,各种阴狠毒辣的杂碎层出不穷,只有大家想不到的,没有他们说不出的。
孔姿清平静地端起茶杯喝了口,扭头对秦放鹤说“明人不说暗话,我有点恶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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