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增深知韩卫东对独人群体的敌意深重,绝非三言两语就能消弭,所以次日一早,他也亲自陪同前往。
韩卫东没有反对,也没有立场反对。
但当看到城外路边的阿嫖一行人时,他的表情仍无法克制地出现裂痕,“此乃军务,尔等来此作甚”
阿嫖径直略过,来到王增身前行礼,“大人,全员在此,随时可以出发。”
她年纪虽小,但从小吃肉喝奶习武练功,锤炼体魄,单看体格简直要比别的十五六岁的姑娘还矫健。
后面芳姐等十八人分作两列,整齐抱拳,声音洪亮,“全员在此,随时出发”
董娘不善厮杀,知道今日去了便是累赘,故而不曾外出。
虽皆为女子,然各个身材健美,肌肉紧实,眼神坚定、容光焕发,人马合一,像一头头蓄势待发的母豹。单论气势,竟丝毫不逊色于一旁韩卫东所率厢军,不光王增吃了一惊,连韩卫东等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了。
王增见她们俱都换做束袖骑装,挎长弓、负箭羽、背圆盾,腰间带刀,马背两侧有长短一矛,隐有杀气,便知不是乱来,“今日便拜托了。”
进山猎熊,探查敌人活动痕迹,说来简单,可这一带山林绵延近千里,必要有个方向才好施展。
昨日医馆一见,王增便知因自己多年逃避,已使得城中百姓与独人之间的隔阂更深,今日贸然带兵深入,颇有“大兵压境、赶尽杀绝”之嫌,易起冲突,必要有个双方都信任的人来做个中间说客才好。
阿嫖,便是最佳人选。
地方衙门已经三年多不入山林,如今韩卫东也只知道独人居住的大体方位,便与阿嫖在前开路,王增稍后,芳姐等人各自随行,壁垒分明,互看不顺。
山林内部地势复杂,很不好走,韩卫东原本想等着看大小姐知难而退,没想到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这群女人竟一丝不乱,就连身边的大小姐也一派从容,气息稳定。
是个硬茬子。
“秦小姐,”韩卫东到底还是率先出声,“等会儿到了独人住处,您就带着这群娘子军回去吧,啊来林子里走一趟,也够用了。猎熊可不是过家家,万一磕着碰着,您难受,小的们也得跟着吃瓜捞。”
跟着他的几个亲兵便都嗤笑出声,毫不掩饰。
王增听见了,也看见了,但他没有出声阻止。
他能隐约猜出阿嫖的志向,但这条路很难走,像这样的排挤、质疑,甚至是明里暗里的使绊子不过家常便饭,若她连这点开胃菜都受不了,还不如尽早回京,重归秦侍郎的羽翼庇护。
若阿嫖受不住,负气返回,大家都省事。
若她一意孤行,今日这么多人在,定能护得周全,来日董门那边自己也好交代,又能卖个人情;
倘或吃了惊吓,想要迁怒,前头还有韩卫东顶着,自己不曾参与,也可全身而退
如此,甚好。
类似的奚落,阿嫖听过太多,所以并未如韩卫东所想的那般恼羞成怒。
她甚至没有说话。
想要别人尊重、敬服,单靠一张嘴皮子是不成的。
既然无用,何必多言
不过乱风过耳。
倒是芳姐瞥了那几个跟着发癫的副官几眼,嗤笑出声。
本地厢军也不过这几年刚刚组建的,往前推几年,在场的谁不是田间耕作的农夫、水中捕鱼的渔夫、上山砍柴的樵夫与我等何异
今日韩卫东所率众人,无一人曾上阵杀敌,无一人建功立业
不过吃了几年朝廷粮饷,维护了几年地方治安罢了,身上的泥腿子味儿还没散尽呢,形容懒散,有何资格行俾睨之态
又走了约么一刻钟,前方已经不容马匹通过,众人便找了地方拴马,换做步行。
前面隐约可见独人聚居地,林中突然炸开一声熊吼,直冲云霄
“它在这里”众人脸色大变,立刻往声音来源处赶去。
几十步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就见几个身穿兽皮的女人正在跟一头近两人高的棕熊战斗
是棕熊,远比黑熊更凶残好斗的棕熊
地上趟了三个女人,满身是血,两个正在咬牙往上爬,还有一个一动不动,生死不明。
棕熊身上也有几道口子,殷红的血珠顺着毛发往下淌,但它皮糙肉厚,这点伤口并不影响行动,反而激发了兽性。
“畜牲”北星头上破了口子,却悍不畏死,举起长矛往熊身上刺去。
她们没有太多铁器可用,长矛也只是木棍削尖后以炭火灼烧硬化的木矛,很容易折断,地上已经丢了几根,完全是在以命换命。
棕熊回身一掌,木矛应声而断,北星闷哼一声倒飞出去。
它狂奔几步,几丈的距离转瞬即到,眼见着就要对着北星的大腿咬下去
熊吃人,更喜欢折磨人,往往都是从下面开始吃的,它们会让你活着体会被生吃的感觉。
另外几个女人想要救,却已经来不及,“北星”
“放箭”阿嫖当机立断,率先带人举起弓箭,射出一波箭雨。
已经熬过了冬天,棕熊身上脂肪锐减,一轮箭雨过后竟有两支刺破皮毛,戳在上面摇摇摆摆。
无关紧要的小伤,但足够干扰。
棕熊吃痛,回身怒吼,竟放弃了北星,也舍弃韩卫东一行人,朝着这群烦人且不知好歹的小毛虫狂奔而来。
它能分得清男女,也知道女人和孩子脂肪更多,肉更嫩更好吃。
庞大的身体重重击打在地面上,震得这一片大地都在颤抖。
不是黑熊,是棕熊
这是辽宁地界上第一次出现棕熊
韩卫东等人脸色都变了,“放箭盾手”
他又对阿嫖大声喊,“往这边来”
没用的,这么短的距离,人跑不过熊
一旦逃跑,再想组织迎敌便难如登天
不能逃
恐惧会扰乱人的思维,越是紧急,阿嫖越清醒,“举盾长矛”
话音刚落,以芳姐为首的六个力量最强大的健壮女人,便毫不迟疑地举盾上前。
她们六人步伐一致,速度相当,一腿在前弓步,一腿后撤,重心下移,像六株深扎于地下的大树紧紧缠绕在一起,彼此支撑,瞬间打造成一面坚不可摧的大盾,死死盯着狂奔而来的棕熊。
对上野兽,绝不可心生畏惧,一旦怕,就输定了
几乎是大盾形成的瞬间,棕熊就到了跟前,两只头颅大小的熊掌裹挟着风声,狠狠拍下
“砰”
一声巨响伴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炸开,芳姐等人立刻感受到了手臂上传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巨力
“吼”
野兽的嘶吼在她们头顶炸开,腥臭的气味伴着涎水洒落。
这是最原始最纯粹的力量和威慑。
这力量分布并不均匀,受力最重的两人几乎瞬间就被压得下沉,但是周围的四名同伴死死托举着她们
盾阵岿然不动
芳姐等人头上、脖颈上迅速鼓起青筋,她们咬紧牙关,趁着熊掌若即若离的瞬间,六人下盘发力,力量从脚掌传到小腿,再到大腿、腰腹、上臂、小臂,“起”
常年同吃同睡、艰苦训练的默契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六人好似一人,竟在此刻将棕熊掀开,猛地退了几步
“长矛”在这期间,阿嫖等人已经抽出后背两根长棍,对在一起一卡一拧,木棍和短矛立刻变成了长矛。
盾阵六人一得手便不再恋战,自中间一分为一,如流水般沉默而迅速地向两侧退开,阿嫖等人手持长矛,大步上前,从退开的中路猛地刺了出去
她们借着冲力,将自身化作矛杆的一部分,狠狠扎到棕熊身上
“哈”
金属矛尖尖锐,瞬间扎破皮毛,棕熊吃痛,“吼”
它刚才被掀了个趔趄,此刻站立不稳,正是进攻的好时机
“进”阿嫖一声令下,抿紧嘴唇,用力蹬踩地面,几人竟推得棕熊连连后退
“噗滋”
金属划破皮肉的细微声响陆续炸开,有鲜血从矛尖的血槽迅速滋出。
棕熊感受到了威胁,连着退了六七步之后,后腿踩在树上,竟然站住了。
阿嫖等人立刻感受到沉重的阻力,去势顿停。但也恰恰因为这一份反向的阻力,又让那几根长矛的矛头刺进去几分。
“噗”
鲜红的液体沿着矛杆蜿蜒而下,血更多了
“退盾”阿嫖话音刚落,几人便果断放弃长矛,猛地往两侧散开
人是跑不过熊的,直线转身跑只会暴露弱点,让熊追得更快,只有两侧分开才能让野兽出现片刻的迟疑。
纵然是人,遇到这种情况也会犹
豫该追哪一个,更何况,它毕竟不是人。
眼见几个渺小的人类突然散开,那棕熊果然有瞬间怔神,然后越发暴怒。
它竟不顾身上的伤口,人力而起,以泰山压顶之势冲出来,跳着砸了个空。
“咚”
地上的小石子枯树杈纷纷弹射而起,离得最近的几人清晰地感受到脚下传来的震动。
两米多的长矛在熊身上摇摇摆摆,每动一下就进一步搅动伤口,血流得更多更快,也让棕熊无法像之前那般流畅地做出冲击。
那只熊竟也如人一般握住了矛杆,用力往下撕扯。但矛头有倒刺,这样生拔,却不亚于在自己身上豁开皮肉。
只几下,棕熊身上就出现了数个鲜血淋漓的伤口,已经能看见里面粉红色的嫩肉。
它吃痛,竟迅速长了记性,只将矛杆折断,不再生拔。
成年人无法折断的柔韧而结实的长杆,在它手中犹如玩物,一折就断。
疼痛令棕熊的愤怒到达巅峰,折断矛杆后,它再次朝着最近的几人冲锋而来。
芳姐带领的六人盾阵已经赶到,迅速顶上,再次挡住了棕熊的一次攻击
连续几次攻击都被挡下,身上还多了这么多伤口,棕熊不禁有些迟疑。
今天全力以赴,也不过为了一顿饭,可如果失误,就会丢命heihei
弓”阿嫖再次下令,剩下几人就开始朝着棕熊柔软的鼻子,眼睛和身上几处血肉翻卷的新鲜伤处射去。
野兽皮毛厚实,哪怕经过冬日的消磨,也不是寻常的弓箭能够刺破的,一开始是为了救北星等人,转移它的注意力,而这一次,才真正能够造成伤害。
棕熊顿时顾不上对付盾阵,缩小身体,挥舞手臂,试图挡住弱点。
但现在它身上的弱点太多了
一轮箭雨过后,又有几支箭扎入棕熊腹部伤口处,很深。
它大吼一声,恶臭的涎水喷射而出,竟扭身要跑
“锁”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弓手已经放开弓箭,拧动腰身,奋力将兽筋绳抛了出去。
四根兽绳,两根套中,已经足够了
除六名护卫的盾牌手之外,所有人都暂时放开自己的武器,飞速上前抓住绳索,重心下沉、身体后仰,喊着号子猛力往后一拉。
绳索瞬间崩成直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竟止住了棕熊去势
不能放它回去,这头熊已经知道了吃人的滋味,今日又被重伤,一旦放回去就是纵虎回山,养好之后必然再行报复
就在此刻,是纯粹的人与兽力的较量
这种庞然大物发疯时力量,超乎人的想象,阿嫖等十一人才将它拉住,一步步后退。
“吼”
想吃吃不到,想走走不了,被拽得连连后退的棕熊怒不可遏,竟顺势向后一步,反手一挥
拉绳的阿嫖等人瞬间失去目标,手中一松,因为惯性纷纷摔倒
在地。
但她们在倒地的瞬间便立刻调整重心,飞快地向两侧滚开。
巨大的熊掌呼啸而来,隐隐带着破空之势,尖锐的利爪前端在阳光下幽幽发亮,犹如金属。
谁也不敢想,万一被爪子抓到,将会是何等惨状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待命的盾手再次上前,六面铁皮包裹的盾牌瞬间挡在爪子落下的必经之路上,“嗤啦”
火星四溅,其中一面铁皮盾竟直接被抓烂
进攻路线和视野再次被遮挡的棕熊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竟猛的抬起手掌,硬生生将那面盾牌拽了起来
如此一来,就成了那一名盾牌手与棕熊力量的角力,她顿时拿捏不住,整个人都几乎被拔了起来。
危机时刻她果断松手,迅速就地一滚,另外五名同伴临时变阵,向内缩小了防护范围,再次组成完整盾阵
但这么一来,黑熊身体上扬,重心上移,刚才被它自己护住的腹部那几处皮肉翻卷的伤口便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说时迟那时快,阿嫖立刻出刀猛扑,对准眼前伤口一刀刺入直没刀柄
滚烫的血流了满手,阿嫖立刻听见上方棕熊愤怒吃痛的嘶吼,犹如惊雷,震得她头脑发懵。
而这一刻,棕熊的嘶吼声中隐隐带了畏惧
它在怕
它想跑
“盾”她大喊,芳姐等人的盾阵顺势下移,牢牢护住阿嫖,在这上方形成了盾阵、人墙和空腔的三层防护缓冲
又有几名长矛手爬起来补上,从两侧照着棕熊身上的伤口狠狠刺入。
阿嫖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手上,将身体拧成一张弓,刀刃狠狠向着棕熊想要逃脱的反方向撕扯开来“啊啊啊啊”
“吼”
棕熊垂死挣扎,却已经是没有章程的进攻,大多数都落在了盾阵上,咚咚作响。那外面几名的长矛手却吃不住力,被挥动间的矛杆打飞出去。
锋利的刀刃势如破竹,一口气割开了这畜生的皮毛、脂肪、肌肉,刺穿了它柔软的腹腔。滚烫的血和着内脏,与腹腔内的污物喷涌而出,落了阿飘满头满脸,也浇了芳姐等人大半身。
“退”
哪怕到了此刻,众人的队形也依旧完整,所有人都在盾阵的庇护下迅速向外退开。
几乎是瞬间,棕熊轰然倒地砸中了后排三名盾手。
几百斤重轰然倒下,非同小可,已近力竭的三人闷哼一声,踉跄跪地。
刚刚脱险的几名弓手见状,立刻爬上前拖拽,将同伴拉到安全地带。
再回首看时,棕熊腹下已经迅速蔓延开恶臭和污血,眨眼汇成一小片血洼。
战斗结束,现场鸦雀无声。
从阿嫖当机立断打响这场战役,韩卫东等人便被深深震撼,中间他也几次试图从旁帮忙,却发现这一群曾经被自己看不起的姑娘们训练有素,配合亲密无间,各套兵器、战术衔接无缝,外人想插手
都找不到机会。
若不管不顾贸然上前,或许非但不能救命,反而可能打乱原有阵型,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故而韩卫东只得一边保护王增,一边命人警戒待命,准备看什么时候阿嫖等人陷入危险,再行支援。
可万万没想到,前后也不过一刻钟,他们就等到了
等到了战斗结束,无人死亡。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上前,一切仿佛都被定格,而阿嫖等人却连放松喘气都不敢,仍紧绷着神。
如棕熊之类的野兽,已具有了相当的智慧,与孩童无异,更善于装死。
所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放松警惕。
然而又过了一会儿,那血快流成河了,也不见动弹。
“死了吗”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体力最充沛的弓手捡起一根长矛,站得远远的,狠狠朝着熊眼戳去。
“噗嗤”
眼珠爆裂,浆液尽出,然那棕熊却一动未动。
“死了”她又惊又喜,失声喊道,“死了我们杀死了一头熊”
死了
一头熊
我们亲手杀死了一头熊
阿嫖顶着满头污血,脑中嗡嗡作响,好像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苍白褪去,安静褪去,危机感褪去,她终于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还有周围并肩作战的同伴们急促的喘息声。
她扭头看了看芳姐,发现对方也在看她,眼底渐渐沁开迟来的惊喜。
“赢了”她高高举起拳头,在空中用力一挥,熊血四溅
“赢了”
疲惫如海啸般滚滚袭来,瞬间侵占了四肢百骸,可她们的精神却极度亢奋,忍不住抱在一起又叫又笑。
这么多年的训练和外出游历途中,她们杀过鹿杀过狼,却从未杀死过一头近两人高的熊。
北星和那几个独人相互搀扶着过来,“你们很厉害。”
韩卫东等人也从迟迟回不过神来。
众人俱都呆若木鸡,仿佛见证了一场荒诞异常的梦,又像目睹了一阵飓风。
那飓风来得又快又猛,如此鲜血淋漓,如此刚猛暴戾,既充满了近乎兽性的狠辣,可从头到尾却又坚守了军人般令行禁止的严格与精准,有种矛盾的和谐,流畅得令人毛骨悚然。
方才这场酣畅淋漓的厮杀,零伤亡。
此时此刻,饶是韩卫东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些平均年龄不到一十的姑娘们,已经是一群非常成熟坚定的战士了。
她们确实有资格和己方平起平坐。
似乎觉察到他的注视,阿嫖猛地扭头往这边看来,然后咧嘴一笑。
她是一个非常英姿飒爽,甚至可以说漂亮的姑娘,若是平时这样冲人一笑,自然是很赏心悦目的,但她此刻满身泥泞污血,刚与野兽近身厮杀的戾气尚未散去,一笑之下,凶意扑面而来,犹如厉鬼降世。
韩卫东等人的汗
毛都要竖起来了。
不知是谁狠狠吞了下口水,“那个,来的路上谁笑话她们来着”
韩卫东heihei”
实力是让对手乖顺的最好手段,没有之一。
屠熊后,阿嫖等人都清晰地感觉到,韩卫东一干人等对己方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群男人会笑了,说话也不再那么硬邦邦的噎人。
谁说男人粗心来着,瞧瞧,只要有需要,他们可以比任何女人都细心。
一瞬间,仿佛连独人与韩卫东之间的关系,也和缓许多。
王增与同样心情复杂的韩卫东等人查看四周,果然发现了之前独人说的熊活动的痕迹,也进一步验证了阿嫖的猜测
按照常理,棕熊本不可能在如此靠外的位置活动。
北星特意带今日参加狩猎的几个人来向阿嫖等人道谢。
阿嫖看着她们,很有点惋惜。这些人的身体素养非常棒,只是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人数也少
“对了,那天那个同伴”
北星沉默了下,语气平静,“埋了。”
回来的路上她就发起高烧,黎明前就咽气了。
她没能看到今天的日出。
虽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仍令人难受。
阿嫖缓缓眨了下眼睛,“节哀顺变。”
北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要难过”
阿嫖愣了下,就见她神色不变,语气也不变,“人都要死的。”
她们见证了太多死亡,多到数不清,如果每一次都痛心,早已心碎而亡。
正往回走的王增和韩卫东听了,不自觉停住脚步,神色莫名。
他们终于看到了这群独人的居所,确切地说,更像是窝棚,里面有老有少,还有许多像北星这样,一过了十岁就外出围猎的小女孩儿。
以及,许多大大小小的坟包。
王增张了张嘴,只觉嘴里发苦。
他知道这些人被赶出城后会活得很艰难,只是他一直不去想,因为心虚而不敢去想。
而此刻,所有一切都像那头棕熊的腹腔一样被人强行扒开,血淋淋的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看。
这些,也是他的百姓啊
是朝廷下令要好生安置的百姓啊
像月亮那么大的孩子还有五个,都胡乱裹着几块脏兮兮的兽皮,瘦得只剩下脑袋。此刻面对这么多陌生男人,她们都如受惊的小兽,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缩在角落里,口中发出虚张声势的“嗷呜”,试图将闯入者赶走。
同来的厢军不少已有家室,有几人的女儿,差不多也这么大。
只一眼,几人心中就像倒了酱料罐子,又苦又涩。
“狗日的”也不知谁骂了一句。
其实他们也不知到底该骂谁。
骂辽人骂当年将她们赶出来的百姓还是骂这些年视而不见的自己
有人在身上摸了几下,胡乱掏出一块干粮,小心地递过去,然而几个孩子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竟抓起地上的石子疯狂丢过来。
“坏人”
北星走过来,面无表情看着王增和韩卫东,“以前,在城里,有人拔掉我们种的菜,在干粮里藏针”
甚至就连躲到山林中,也有人进来,肆意破坏她们的窝棚。
北星不懂,她们这些人都不懂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呀
她说得很慢,每一句、每个字,都像扇在王增脸上的耳光。
甚至就连韩卫东,也开始躲避那些孩子的眼睛。
近在咫尺,他却不敢看。
北星完全没有报仇的意思,只是看向阿嫖,“你是好人,帮我一下。”
阿嫖想过很多,但唯独没想到这个
北星从窝棚,不对,是她的家中翻出一块扁圆的石头,又从颈间骨片项链中取下一片形状奇怪的骨头。
“我娘,”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坟,“她一辈子都很想回家,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把她的骨头送去家乡”
阿嫖低头,就看见那块石头上有两个暗红的字回家。
那颜料的颜色很奇怪,味道也很奇怪,几乎穿透石片,像
“血,”北星木然道,“她每次想家,就用血在上面写一次”
写的次数太多,连石头都吸饱了血,根本擦不掉,也洗不去。
某种陌生而滚烫的情绪瞬间堵塞了阿嫖的头颅,简直比棕熊的攻击更猛烈,冲得她头晕目眩。
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无助的女人,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一遍又一遍用鲜血在石片上倾诉无法出口的思乡之情
“回家”
“回家”
“回家”
但是直到死,她也没能回家。
阿嫖想说点什么,可鼻梁发涨、喉管发堵,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自己闷闷问道“她的老家,在哪里”
“北直隶。”北星说。
她指着那一座座坟包,“山西,陕西”
最后,北星的表情甚至有点茫然
她们有故乡,但是不得归;
可自己呢,自己和这些孩子呢
我们自认是汉人,可汉人骂我们是杂种,我们的故乡,又在哪里
我们这群人,又算什么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阿嫖几乎想将这群人带走,一个不留。
但她不能。
因为是朝廷下令安置的,如果她真这么做了,就是打朝廷的脸,跟公然指着皇帝的脸斥骂他们言行不一没什么区别。
愤怒、绝望、屈辱、自责、无力,种种情绪汹涌奔流,几乎要将这个十三岁的姑娘压倒。
她用力握着那枚石头,用因为过分强烈,反而显得平静的表情看向王增。
她没有资格说什么,但
王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老泪纵横,不管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这位知州大人当众掩面而泣。
民意难违,阿嫖不会也不能强迫当地百姓立刻接受北星等人,但至少,至少为政者摒弃这种偏见,才有可能令下头的百姓效仿、改观。
她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今天王增和韩卫东等人亲眼见证了女人可以做到哪一步,又亲眼目睹了北星等人的现状,未来一定会好转的。
一定会的。
接下来几天,韩卫东和阿嫖等人继续深入,果然发现了山林东面有人活动的痕迹
山林之东,辽人金人
韩卫东顿时紧张起来。
他本人也好,手下这群厢军也好,都是战后新组建的,除了基建、维护治安、上山驱逐野兽外,根本没干过别的
他们没打过仗
王增也是愁,提笔就想向朝廷求援,可余光扫到下首的阿嫖后,竟鬼使神差问了句,“阿嫖以为如何”
屠熊一战之后,所有人都承认了这个姑娘和手下一帮女兵的实力,哪怕嘴上不说,却也默许了她出入州衙,共同议事。
此刻王增发问,一是确实有点没了主意,乱投医;一来对方毕竟是秦侍郎之女,董门之后,万一这边有个什么,拉她入伙,董门便不能坐视不理,朝中也好有人帮着说话。
原本阿嫖谨守本分,可既然对方这么问了,也就大着胆子说起自己的推断“大人有问,晚辈也只好班门弄斧,抛砖引玉了。上报自然不错,不过据晚辈和董娘观察,那里的生活痕迹并不算重,大约那伙人刚来不久,人数也不算多”
林子里没了熊之后,董娘也跟着去看了几回,因为真涉及到地形地势的分析,她更专业。
发现人类活动痕迹的那一带水草并不丰美,果实、野物也不多,养活不了多少人。
另外,还是那头熊,如果对方人数多、战斗力强,完全可以杀死那头棕熊当储备粮。
但他们没有。
人不多
韩卫东忽然来了精神,“这么说,不是骑兵精锐”
他带领的厢军也不是啊
那是不是,是不是可以借机拉出去练练手大家伙儿也跟着混点军功尝尝鲜
阿嫖点头,“应该不是。”
据她所知,当年高丽一战,辽和女真的联合精锐部队几乎全数被歼,损失惨重,十年之内都不可能再次发动大规模对外战争;而辽宁和北汉城府发展起来之后,又对辽国现有领土呈西南合围之势,刚开始那两年,也有过小规模冲突。
后来辽人发现打不过,只能被迫继续向从北迁徙,跑去跟金人抢地盘。
辽人若真要进攻,应该赶在开春之前,可如今都什么时候了
其实王增也这么想,但就是怕。
万一
可如今出现跟自己意见一致的人,王增又开始动摇了,再
看手中的空白奏本,迟迟无法下笔。
最近的禁军驻扎在府城,按律理应先向辽宁知府求援,如此虽高枕无忧,但若果然只有小股辽兵,未面显得自己一惊一乍太过无用,纵然有功,也落到人家头上去
况且如今太后崩逝,陛下必然心绪不佳,倘或因此而斥责
韩卫东也怦然心动,当即提出可以先派人外出探查,再行计较。
王增应允。
四月末,侦察兵发现小股辽人,约么百人上下,装备陈旧破烂,全然不似正规军,疑为内斗后被赶出来的,或是当年残兵在外游荡。
王增和韩卫东大喜,当即点起五百厢军,带足了装备。
两人都没正经打过仗,也不大擅长甚么兵法,所以非常干脆直接地采纳了阿嫖的建议,放弃以少胜多那一套,搞人海战术,稳扎稳打。
“纵观历史,以少胜多皆非常时期行非常计,非常人所能为。”阿嫖诚恳道,“所谓打仗,无非你死我活,拿到手里的才是军功,到了那时,谁还管甚么兵法战术”
打赢了才有资格说别的
输了那叫领阵亡抚恤金
王增和韩卫东深以为然,“言之有理”
能群殴的,谁要跟他们单挑
稍后,三人又联合制定了以弓弩远攻为主的战略。
理由非常充分也很无奈,因为本地厢军完全没有任何实战经验,在不久之前都还在田间种地、山上砍柴、河里打鱼,甚至连一支像模像样的骑兵都凑不出来
就这种配置,不发挥大禄弓弩射程远、威力大的优势搞远攻,那不白瞎了吗
而且远攻,也是能最大限度维持阵型、拉近战士身体素养差距的攻击手段。
五月,辽宁省辰州知州王增命同知韩卫东率五百厢军主动出击,绞杀辽人散兵百余人。
其中工部左侍郎、忠义伯爵之女秦熠随军出征,杀敌若干,一战成名。
六月,捷报传入京城,摆到天元帝龙案之上时,秦放鹤正在经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危机。</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