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的瞬间,天元帝和太子根本没反应过来。
在他们印象中,秦放鹤为人谨慎、长袖善舞,从不肯轻易涉险,如今尚在城中,怎会轻易遇险
莫说他们,就连胡霖,方才听到回禀也是愣了下才回神。
于是不必天元帝和太子出声,胡霖就又说了一遍,“工部左侍郎、忠义伯爵秦放鹤在城中遇刺”
“啊”天元帝颅内突然一阵剧痛,捂着额头痛呼出声,“痛煞朕也”
太子顿时忙成陀螺,忙不迭叫太医,一边查看天元帝情形,一边细问胡霖经过,又要打发精通金创科的太医尽快带救命药材去为秦放鹤诊治。
胡霖摇头,语速飞快,“奴婢也知之不详,只听说今日秦侍郎约了高学士见面”
今日休沐,秦放鹤约了高程吃茶说事,因天气不错,他是步行去的,沿途许多百姓主动同他打招呼,又说自家玉米长势如何,遇到何种难题,而秦放鹤每次都听得很认真,能帮忙解答的,也从来不推却。
因玉米推广,他和周幼青在民间呼声甚高,这种情况并不罕见,甚至每到饭点,都会有热情的乡亲、店家极力邀请他去家中吃喝。
所以最初当那个年轻人拉住秦放鹤,硬要把装满鸡蛋的篮子塞给他时,谁也没觉察出异样。
包括当事人秦放鹤。
但推辞两句之后,秦放鹤突然感到抓住自己右腕的那只手骤然发力,牢如铁钳,那人嘴里虽还在寒暄,可眼底却闪过戾色。
在那一刻,本能先于理智动起来
意识到自己无法挣脱后,秦放鹤立刻贴着那人,猛地向左后方转去
几乎与此同时,对方的右手便甩开鸡蛋篮子,从袖筒内滑出一柄寒光闪闪的杀猪刀
太快了,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
下一刻,秦放鹤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自左胸口划过,一直拖到右下腹。
若不是他反应快,这一刀便要直插心脏,神仙难救。
耳畔似乎有细微的皮革撕裂声响起,紧接着,凉意袭来,空气中迅速弥漫开奇异的腥甜气味。
一击不中,那人竟欲再刺,幸亏此时跟在旁边的秦山已经反应过来,大喝一声,直接扑过来,用右臂生接了这一刀
眼见事情败露,那人也有些慌了,拔腿就跑,结果马上就被秦猛带人按住。
直到这会儿,附近几个百姓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尖叫声四起
前世今生,秦放鹤第一次中刀,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受,直觉周围乱哄哄的,身上湿漉漉的,很凉。
然后就在他低头看的同时,巨大的疼痛感袭来。
大量鲜血顺着巨长的刀口哗哗直流,他的意志仿佛被剥离,他下意识紧紧捂住,甚至还能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冷静观察没有致命伤内脏无外流,大约还有救
要快
秦山和秦猛都觉得此刻的他极其可怕,非人一
般的可怕,因为在就近送往医馆的路上,被自己溅了满脸血的秦放鹤竟还能语速飞快地吩咐“立刻消毒、止血、缝合不要输血告诉高程,橡胶倭国、蒙古,一定要打下来电,发电,电力是未来可燃黑水,石油、天然气”
在这个时代,医学领域已经隐约有了输血的概念,但完全没有科学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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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的出血量虽然大,但只要及时止血,尚有一线生机
可万一真搞了甚么鸡血羊血和不知谁的血硬输,就真完蛋了
大量失血让他头脑发晕,身体发冷,嘴唇也没了血色,渐渐没了说话的力气。
太早了,太早了,我想做的事还没做完,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完
整座京城都乱了套。
若干外国奸细听了,先是大喜谁干的干得好
旋即大惊谁干的大禄该不会把这笔帐算在我国头上吧
五城兵马司的几个指挥使几乎要原地炸开
秦放鹤秦放鹤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最多最热闹的京城大街上公然遇刺
这已经不是打五城兵马司的脸了,而是直接骑在他们头上拉屎
几乎是瞬间,京城十几座水陆城门悉数关闭,只许进不许出,兵马司按区划片,挨家挨户盘查。凡有可疑人员,一律带走查三代
稍后太子亲自带着一队太医和救命药材赶到时,那家医馆的几个大夫直接就跪下了。
“草民无用还请”
太崩溃了。他们自然也爱戴秦大人,可,可伤势太重了,万一一个救不好,莫说愤怒的百姓们,只怕陛下都要迁怒
太子都顾不上跟他说话,直接冲太医们一抬手,若干太医一窝蜂上前,把脉的把脉,查看伤口的看伤口,太子急得团团转,又抓过已经简单包扎了的秦山问情况。
“贼子呢”
太子怒不可遏。
秦猛拖着一个被打得满面青紫的男人过来,“就是这厮”
太子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上去一脚踢在那厮面上,“贱人安敢说,到底是何人指使”
早有五城兵马司的官员带人将这一整条街团团围住,见状硬着头皮上前,“殿下,眼下余波未清,您怎好亲身涉险还请速速回宫”
“秦侍郎乃我朝栋梁栋梁”太子立刻调转枪口,怒骂道,“尔等都是做什么吃的,在自家门口眼睁睁看着他遇刺亲身涉险什么时候孤在京师都算涉嫌若果然如此,尔等干脆辞官请死吧”
得知秦放鹤遇刺,天元帝都差点亲自来,奈何前番思念太后的病痛还没过,如今骤闻噩耗,竟引发头痛症,起不来身,这才命太子前来坐镇。
“朕不管背后究竟是何人主使,一定要有个结果,彻查”
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太子宽厚仁和,可越是不爱发火的人一朝发起火来,格外惊心动魄。
众人皆肝胆俱裂,跪地磕头请罪不止。
有满手鲜血的太医过来回报,“利刃锋利无比,皮肉俱被切开,几根肋骨也有裂痕,所幸未伤及内脏,只是失血过多,要是输”
“不可”秦山直接捂着胳膊跳起来,飞快地将秦放鹤昏迷前的吩咐又说了一遍。
高程也在,整个人都木了,一声不吭站在旁边流泪,脑子里全是这些话。
他接受不了。
分明昨儿才约好的,怎么突然人就这样了呢
太子的眼泪哗得就下来了。
他红着眼眶,朝几位太医一揖到地,“此危机时刻,烦请诸位施展绝学,万望救秦子归于万一孤,感激不尽”
“殿下不可”
“万万不可啊”
几个太医慌忙过来搀扶,也知情况危急,略行礼全了礼数,便又回身救人。
他们确实有输血救人的想法,但输血之法尚未成熟,过去国内和法兰西等国虽有大夫冒险做过,但死的多,活的少,他们谁也不敢拿秦放鹤的命来赌。
秦放鹤虽然昏迷,但偶尔也还有意识,他知道身边围了很多人,一直有人试图唤醒他,但他张不开口。
情况危机,根本等不到麻沸散生效,就有太医开始在他身上缝针,好疼
不断有药汁灌进来,还有甚么切片、丸药塞到嘴里,他拼命往下咽。
啊,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啊。
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太多了
高程,我说的那些话,你记住了吗
陛下,蒙古、倭国,打下来,一定要打下来
一连数日,秦放鹤都没有醒,整座京城也无人入睡。
许多百姓日夜祈祷,希望老天不要这样残忍。
“天爷啊,伯爷那样好的人,该长命百岁啊非要死,就让我死吧,老婆子早活够本了”
“伯爷还年青啊,好人长命百岁,长命百岁啊”
汪扶风和姜夫人都像突然老了许多,原本头发只是发灰,可一夜过后,竟冒出来许多白发。
他们不敢告诉董春,可老爷子还是知道了。
董春亲自来看过,什么都说不出来,可回家之后,亲自去老妻的小佛堂上香、磕头。
他从不信佛。
可此时此刻,他又多么希望佛祖显灵。
阿姚好像瞬间长大了,主动搂着阿芙,“娘,你别哭,爹只是累了,睡了,睡够了就醒了。”
其实他好怕,真的好怕。
爹会死吗他不敢问,却总是忍不住去想。
经过反复审讯得知,行刺那人叫牛三,是京城一个泼皮,无父无母无妻子,整日偷鸡摸狗。
在此之前,他跟秦放鹤毫无交集。
这样一个人,怎会突然行刺
据一座酒馆掌柜的说,事发前两日,牛三突然来店内大吃大喝,专捡值钱的酒肉点。
当时跑堂的还打趣,说你一个无赖,哪儿发
的大财
如今看来,必然受人指使。
可到底是谁呢
原本牛三死咬着不肯说,“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什么六元,什么玉米,与老子何干他功劳再大,老子照样吃了今天没明日不能带老子发财,他就是废物”
但当刑部的人将牛三的手指甲一片片拔掉,指头一根根掰断,“好汉”荡然无存。
牛三痛哭流涕,说是月初有人给了自己三百两银子,让他杀人。
“那人是夜里来的,还带着面罩,小人,小人真不认识啊也不知他是何长相”
“三百两”负责审讯那人便是之前学习了贴加官的,听了这话,仿佛听到天下头一个大笑话,一把抓住牛三的领子,劈里啪啦扇了十多个耳刮子,“狗日的,你他娘的竟然为了区区三百两杀害秦侍郎”
三百两,区区三百两啊
秦侍郎之价值,莫说三百两,就是三万两、三十万两、三百万两也比不上
牛三被打懵了,只是呜呜地哭,也是后悔。
他不是后悔杀人,三百两啊,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银子
杀谁不是杀
秦放鹤又如何朝廷功臣、百姓神明又如何与他牛三何干
你秦放鹤那么厉害,又不带我发财,关我屁事
他只是后悔选错了对象,后悔被抓住。
他还有几两没花完呢
案件审理一度停滞,曾经与秦放鹤有过分歧的所有官员俱都惊恐万分,譬如曾意图陷害的司农寺苏伯陵,秦放鹤一天没醒,他就一天没睡,一闭眼就觉得有人要来抓自己。
他怕啊
万一真凶抓不住,民意如沸,朝廷势必要抓一个替罪羊出来,自己,自己曾在朝堂上公然给秦放鹤下套
虽说没成功,但,但这不是结下梁子了吗
不过上到天元帝和太子,下到内阁、董门,都觉得内斗的可能性极低。
近几年秦放鹤大出风头,确实遭了不少同僚、前辈眼红,但他素来知道分寸,连卢实、金晖之流都不曾赶尽杀绝,对手也不太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下死手。
毕竟秦放鹤简在帝心,董门又如日中天,万一泄露,就不仅仅是诛九族,而是整个对立派系都要遭受大清理
况且如今大禄蒸蒸日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只要肯干,多的是立功的机会,实在没必要舍近求远,走这条路。
毕竟就算他秦放鹤倒了,也不一定轮到谁上位。
留着他,跟着他,反而容易一起吃肉喝汤。
一顿饱和顿顿饱的道理,面对大是大非,大禄朝的官员们应该还是能分得清的。
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外敌
高丽亡国前车之鉴,如今辽与女真岌岌可危,交趾、蒙古又被拖入战争漩涡,倭国也虎视眈眈,它们不可能不怕。
而所有这些局面的幕后推手中,都可以看到
秦放鹤的影子
玉米、铁路,农研所、工研所,前者滋养百姓、繁育人口,后者开疆辟土、弘扬国威,两手并举,何其可怖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这样的敌人,更可怕。
他还那样年青,还有漫长的政治生命
留他不得
纵然不十分明白秦放鹤本人对大禄未来发展的真正意义,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将是年青一代的领头羊。
既然战场上僵持,无法正面抗衡,那么对手势必要行旁门左道,来一招釜底抽薪
若一切真是他的主使,罪魁祸首一死,自然危机可除;
就算不是,大禄朝中必乱,对正陷入僵局的几个国家而言,都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
但问题是,究竟是哪个国家派来的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天元帝暂时忘却了思母之痛,“查,彻查”
牛三不知内情,不要紧,杀了,然后用笨办法一一排查
对方要与他联系,要确认秦放鹤的死讯,势必不会住得太远,京城内外所有出租房舍、客栈、酒馆、青楼,甚至是寻常百姓,但凡有可能留宿的,地毯式排查
近几个月内曾来过的,事发前后又忽然消失了的,无论男女老少,一一记录在册顺藤摸瓜。
人过留痕,只要幕后黑手曾经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
另外,三百两白银不是小数目,携带笨重,太显眼了,对方不太可能一路抱着过来,大约是从本地临时置换的。
钱庄目标太大,容易暴露,或许对方是用某种比较轻巧的珠宝,临时找当铺、青楼等场所换成银子。这些地方常有不凑手的人前往抵账,见多不怪,方便隐藏。
从六月初七秦放鹤遇刺,紧接着失血过多昏迷,之后又呼吸骤停、高烧不退等,太医署全程在跟阎罗殿抢人,其中惊险难以言表。
整座京城的心情都跟着起伏。
天元帝把自家压箱底的救命药材都丢出去了,期间还亲自来看了一回,眼见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臣子瘦成一把骨头,一时老泪纵横。
“子归啊,大业未成,你怎忍心弃朕而去”
你曾在朕面前夸下海口,要让这四野遍插龙旗,如今,就要食言了吗
似乎感应到众人的心意,直到六月二十一深夜,秦放鹤终于转醒。
他觉得自己睡了好久,久到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活像悬浮在半空中的游魂,然后一睁眼,就看到了妻子、儿女们喜极而泣的脸。
阿嫖回来了
我还活着
他努力张了张嘴,声音嘶哑,“让你们,担心了”
啊,我确实还活着。
醒了
阿芙和一双儿女抱头痛哭。
秦放鹤还想再说什么,可太久没说话了,一时间竟有些生疏。
而且好累,真的好累。
分明睡了这么多天,却仍是好累,想动动手指都难。好似体内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整个人只剩干瘪躯壳,连脑子转动都不如往日流畅。
阿芙泪流满面,抓着他的手泣道“你伤得很重,先不要操劳”
又打发人去往汪家、董家报喜。
自从他出事,天元帝便命太医们三班倒,日夜坚守,如今听见动静,也是喜极而泣,连忙进来把脉。
“好好好,”曾为他看病的孟太医以袖拭泪,“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元气大伤在所难免,且不说将养个三年五载,说不得还会留下什么症状,但现在都不重要了。
秦放鹤喘了两口气,“辛苦诸位”
孟太医顿时破涕为笑,“哎呦我的伯爷啊,只要您醒了,咱们还算什么辛苦”
见秦放鹤虽难掩疲惫,但神志清明,也还认识人,知道事,众太医便都放下心来。
许多人高烧过后,脑子就糊涂了,纵然再次清醒也废了,秦放鹤此番大难不死,可见是老天保佑
秦放鹤顾不得许多,以眼神示意阿嫖上前,虚弱道“告诉陛下,哪国下手,并不要紧,要抓住这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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