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孔植的亲笔致歉信后,秦放鹤和阿芙也算放了心。
朋友易得,知己难求,若两家因此事闹翻,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好在孔植那孩子大事上不糊涂,孔姿清夫妇也是明白人。
秦放鹤也重新将全部精力投射到政事中去。
自天元四十九年十月,女帝陈芸自尽,交趾迅速陷入内乱,战火四起,百姓和部分无心应战的底层士兵纷纷逃窜。有的就近遁入西部吴哥,剩下大部分则在大禄有意无意的引导下,自东、南、北三面,分别从水路和陆路逃入大禄朝避难。
截至天元五十一年初,据负责接收难民的云贵、两广初步统计,交趾难民已逾十万。
几省根据朝廷指示,第一时间将难民统计造册,根据年龄和特长彻底打散,分别运往各地的矿山、荒野等处开矿、开荒,极大缓解了领土急剧扩张后带来的劳动力短缺。
可能这些活儿都算不得体面,但大禄朝境内没有战火,他们不再需要继续以前朝不保夕的日子,这就够了。
为进一步安抚人心,消除隐患,朝廷颁布法令,承诺只要他们用心劳作、学习汉文化,三年考察期满,合格者可分步分批授予大禄合法公民的身份。
这些交趾百姓已经亲眼见识了大禄的繁华、强大,听了这个,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瞬间安稳下来,立刻就开始朝着这个目标努力,也没空想别的了。
与此同时,托内部稳定和玉米推广的福,自天元四十五年起,大禄迎来第一波真正意义上的生育高峰,人口激增,如今已然逼近九千万。
其中大规模蒸汽机械的应用,完全适应了北方定字五省广袤的农田和草场需求,战马、牛羊等畜牧业和家禽饲养业也同步展开。
这是前所未有的繁荣昌盛,所有人都欢欣鼓舞,但秦放鹤却还是觉得不够。
不够,真的不够。
当外部环境和物资条件满足一定条件,人口增长会从缓慢爬坡骤然转为几何倍数激增,对粮食等生产生活物资的需求也会随之激增。
说的简单点,原本一个村子有一百人,十位育龄妇女,世道艰难时,可能一年只能养活一个孩子,总人口从一百到一百零一,新增需求微乎其微。
但现在日子好过了,一年可以养活十个孩子,那么就一下子多出来十张嘴。
然后这十个新生儿之中有五名女婴,十八年后,她们也陆续生育,若原本的长辈还在生育期,可能一年就会增加十几、二十名婴儿
同理,越往后,基数越大,年均增长人口和需求就越大
以如今的作物产量和生产力,能满足大部分人的需求吗
以如今作物的品类和品质,能抵挡住可能发生的天灾和病虫害吗
所以天元五十一年六月,秦放鹤挑了个时间,在内阁例会上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胡靖就笑,轻飘飘道“子归啊,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吧”
去岁中秋过后,董春终于在八十二岁这年的尾声顺利致仕,功成身退。
天元帝万分不舍,赞他一生勤勉谨慎、教导有方,加封太师衔。
这个头衔不仅是对董春本人的肯定,还是对董门上下谨小慎微的褒扬。
当月,胡靖晋首辅,掌户部;尤峥管吏部,柳文韬任工部尚书,又使秦放鹤管兵部。
余下的刑部和礼部,则分别由这两年陆续补进来的卜温和候元珍担任。
两人都五十来岁,身体健康,若顺利、不犯错,怎么着也能顶个几年。
卜、候二人新到,资历最浅,也最谨慎,听了这话权当没听见,只埋头喝茶。
胡靖说这话,其实隐隐有些不快。
他刚升任首辅,又逢好时候,下头的人歌功颂德都来不及,哪儿有人上来就说什么莫须有的隐患
这是在教他做事么还是暗指他思虑不周
尤峥与胡靖有私交,如今升次辅,闻言便笑道“年轻人,有干劲是好的。”
又对秦放鹤温和地说“心系万民自然是好,不过凡事以松弛有度为佳,莫要绷坏了。”
说罢,他又笑着勉励,“我等都老了,日后还得指望你们这些年轻人呐。”
乍一听,不过是个心疼后辈的老好人,又不争贤妒能的,可
柳文韬听了,就在旁边打圆场,“瞧这话说得,您如今面色红润,越发保养得好了,哪里就犯得着说这些话。”
尤峥闻言大笑,连连摆手,“我不成喽,这腰啊,疼得整宿难眠。”
说着,看向胡靖,“倒是胡阁老,端的是鹤发童颜”
一席话说得胡靖也露出笑意。
众人便都跟着笑起来。
方才秦放鹤提出的建议,自然也就随着这场笑烟消云散。
笑完了,众人各自端茶,吃点心,低头看折子,好像忽然就忙得不得了。
秦放鹤也借着端茶的动作,扯了扯嘴角。
瞧,果然是人走茶凉,师公刚退,这几个就急不可耐地划分阵营
说句不中听的,若董春还在,胡靖敢这样尤峥敢这样
说白了,不过还是觉得自己资历浅,便是立功,也有些运气的成分,如今走了老的,自然巴不得来欺负小的。
况且,秦放鹤喝了口茶,杯盖遮挡后的眼波闪了闪,况且这些年自己这一派的功劳确实显眼了些,哪怕出于私心,胡靖也不会放任自己再出风头。
这就是他最讨厌政治的一点
斗争永远不会停止,外部安定了,矛盾势必会内转。
可他等不了。
百姓也等不了。
因为天灾不会打招呼。
一切的不安全感都来源于火力不足、粮草不足。
他日日夜夜都想解决掉这种不安全感。
转眼到了中午,膳房送了午膳来,众人各自吃了。
宫
中有个大食堂,专供六部三司三寺等各衙门各部官员们用饭,但内阁不同,每每皆有专人送来。
尤其在杨昭中风、杜宇威梦中猝死后,天元帝更加重视众阁员的身体,每日午膳都是膳房根据各位阁员的身体状况单独做的,该补补,该治治。
饭后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众人或更衣,或去外头散步消食、透风,各自的阵营,也越发明显。
卜、候二人资历最浅,也最低调,这会儿各自占据一个角落,别人不问,就不主动开口。
胡靖和尤峥选了风景最好的一处散步、说笑,无人敢与之相争。
人上了年纪,就容易疲乏,在外溜达约莫两刻钟后,两人又返回内阁后堂,在各自的小隔间躺着小憩。
直到这会儿,秦放鹤才出去,思考对策。
粮食的事,是一定要解决的,如今看来,走内阁、过明路是一定不成的了。
幸运的是,自己跟天元帝的关系不错;不幸的是,此事干系甚大,成本又高、战线也长,势必瞒不过胡靖等人
如此一来,他就算正式跟胡靖、尤峥撕破脸了,值得么
秦放鹤慢慢踱了几步,看不远处玉带河波光粼粼,双眼被泛起的水光映得微眯。
另外,陛下会同意吗
若陛下不同意,又该如何
“子归啊,日头正毒,不晒么”
秦放鹤闻声抬头,就见不远处廊下柳文韬正躺在大摇椅上,笑眯眯朝自己招手。
秦放鹤失笑,“您老怪惬意的。”
“忙里偷闲嘛。”柳文韬坐起来,示意一旁的小内侍帮忙多搬一把来。
六月下旬的中午,白花花的日头正毒,空气都被烤得扭曲了,在眼前缓缓流动。
那寥寥几棵矮树上的蝉也被热坏了,“滋儿哇”“滋儿哇”叫得撕心裂肺。
陛下和太子都在午休,各部衙门也在歇息,内阁这边轻易不会有人擅入,在廊下略松快松快,倒也无妨。
秦放鹤迅速接受了柳文韬的好意,与他并排躺下,感受着过堂风自身上穿梭而过,瞬间清爽不少,惬意地吐了口气。
机灵的小内侍帮忙斟了一碗还带着凉意的桂花乌梅汤,柳文韬朝他使了个眼色,便迅速退到一旁。
从那个位置,可以同时看到内阁后方小隔间的内门和外头来人的小门,防止隔墙有耳。
“可是农研所有什么动静”柳文韬貌似不经意地问了句。
秦放鹤知道他是好奇自己方才为什么会在例会上忽然说起粮食,想了想,摇头,“倒也没什么。”
柳文韬知道他素来不做无用功,也不管这话是搪塞还是怎的,“有几分把握”
这个把握,可以指秦放鹤所言粮食危机有几分把握,也可以指新物种有几分把握。
这话可太私人太亲近了,惹得秦放鹤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
老头儿嘿嘿笑了几声,重新向后躺进躺椅里,爬满老年
斑的脸上泛起一点追忆的神色,“天元四十一年,直辽铁路开通,我等有幸陪陛下剪彩,彼时情景,历历在目啊”
无论尤峥是否另有打算,但眼下,他确实与胡靖结盟。如此首辅、次辅联合,几乎瞬间打破了之前董春做出的分权的格局,无人能与此二人相抗衡。
但秦放鹤不同。
他足够年轻,有胆魄,有能力,不过而立便挣了爵位,在陛下跟前的恩宠无人可及
有他在,内阁就不会是胡靖的一言堂。
柳文韬不是没想过自己争,但他也没比胡靖年轻多少,还真不一定能熬过对方。
即便熬得过,可尤峥与胡靖有旧,岂会轮到自己
其实秦放鹤看得出,从方才柳文韬一反常态,主动对上尤峥替自己打圆场开始,就是在示好了。
他想跟自己结盟,抗衡胡靖和尤峥的同盟。
这个计划可行吗
还真可行
柳文韬本人瞧着虽不温不火的,但办事还算稳妥,也够圆滑,谁都不得罪,朝中需要这么个角色。
另外,他的弟子傅芝是太子詹事,来日太子登基,柳文韬退,傅芝必然入阁。
傅芝为帝师,纵然到时候胡尤二人尚在,也没办法同时与帝师和自己相抗衡
既然谈判,就要拿出足够的诚意,柳文韬给出了自己的,现在,轮到秦放鹤了。
他沉吟片刻,“这些日子交趾那边递过来的奏报,想必您也看见了,天下之大,远超你我想象先前有玉米,焉知不会有旁的”
赵沛和金晖所率使团虽然退了,但同去的一干工研所、农研所成员和道士、太医们却没退。
非但没退,甚至还因为交趾南部物种过分丰富,屡屡有新发现,很有点乐不思蜀。
柳文韬扭头看他,“可有打算”
秦放鹤苦笑,“便是此处为难啊。”
据他目前掌握的情况可知,这个时空的地理分布与后世并不完全相同,各国各省如此,各洲各大陆,想必也是如此。
原本他的设想,是抢在哥伦布之流直奔南美洲,先把红薯、土豆这类高产作物带回来,但卡在第一步
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保证一定能成功,也没有确凿有利的证据来佐证,沿着原本的路线一定能抵达新大陆,一定能带回新物种
所以刚才对上胡靖,是秦放鹤的试探。
若对方果然心系百姓,自然会深入询问,届时自己再行发挥。
若能说服首辅,内阁上下统一,就有足够的力量撬动天元帝,直接动用涉水成功的蒸汽巨轮
但胡靖不吃这一套。
所以秦放鹤也只是点到即止。
这么一来,纵然秦放鹤可以直接去找天元帝,可能也将面临与方才相同的问题
你没去过,世上也没有介绍那边的典籍资料,你又是怎么知道那边有好东西的呢
秦放鹤说得隐
晦,但柳文韬听懂了,不光听懂了,甚至也觉得有点不靠谱
你啥证据都拿不出来
稍后二人分开,柳文韬表示,只要你敢干,我就敢尝试说动徒弟一起敲边鼓。
秦放鹤注意到他谨慎的用词“尝试”。
如今傅芝是太子身边第一人,可谓羽翼丰满,即便柳文韬是师父,也不敢保证对方会言听计从。
他毕竟要兼顾太子的处境和想法。
于是当晚,秦放鹤就喊上阿芙,一块找师父去了。
汪扶风开口第一句,问了跟柳文韬一样的问题“有几成把握”
秦放鹤道“若陛下不同意,朝廷不出面,保守估计,不过六成。”
老爷子哼了声,“陛下必然不同意。”
秦放鹤“”
汪淙在旁边笑,“你也太会想了,蒸汽机船大成,各部各衙门都想沾一沾,你身为兵部尚书,想的竟然不是打仗,而是做什么出海寻蓬莱的空想”
秦放鹤也笑,“我倒是想打,可也要对手配合才行。如今交趾还没啃下来,倭国慕强,这两年越发乖觉,一点把柄也不留,我朝贸然出兵,师出无名啊”
生产力、人口,刚有点起色,再打守不住这是真守不住
汪淙深以为然。
两个潜在战争贩对视一眼,同时发出一声长叹,深以为憾。
汪扶风抬手,一人砸了一个梨,“六成,对内,等同于无。但对外么未尝不可一试。”
对内,就是内斗,对付政敌,要么不动,要么一击必杀。
秦放鹤和汪淙手忙脚乱接梨,闻言对视一眼,有门儿。
汪扶风换了个姿势,又想了想,“无论如何,先去试试陛下的意思,若不成再说。”
他知道这个弟子的脾性,既然提了,就一定会去做,想方设法也要去做。
陛下若不应,就等于失去朝廷官方支持,只好自己“乞讨”,说不得要各家出点血。
倒是柳文韬的态度,让汪扶风有点惊喜。
太子素来对秦放鹤亲近,哪怕柳文韬不能完全说服傅芝,只要太子听到风声,或许也不会无动于衷。
因为一旦胡靖和尤峥得逞,来日太子登基、傅芝入阁,都不会好受。
人都有私心,哪怕师徒、父子也是一样,所以你没办法要求别人跟你一条心。
但是,只要能从千万种不同之中,觅得一点相同利益,就够了。
三天后,秦放鹤和卜温值夜,可巧赶上某地五百里加急文书,需要尽快面呈圣上。
卜温刚来不久,自然做不得主,便由秦放鹤入内。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而是长江一带发洪水,当地知府一早便很重视,提前加固堤坝,并命人日夜巡视,如今虽河水暴涨,但因及时泄洪,并未造成人员伤亡,财产损失也很有限。
如今上奏,便是来请示是否需要补偿泄洪区百姓。
天元帝听了,很高兴,左右如今朝廷不缺钱,便大笔一挥,准了。
瞅着天元帝心情不错,秦放鹤就顺势说了酝酿许久的打算。
天元帝喝茶的动作一顿,“你啊,真是嫌国库银子花不完啊。”
听听,还想动蒸汽机船
知道那被命名为“铁龙号”的玩意儿烧煤多费吗比吃都快
就如今那一艘,确实有很多风力帆船无法比拟的优点,比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无视潮汐、风向,保持相对高速,整体稳定性更强,可以无视敌人火攻、自杀式攻击等等,可谓海上的移动堡垒。
若真两军开战,“铁龙号”甚至不必动用两侧火炮,直接横向碾压过去,一个大平推,敌军的普通木战船就会粉碎。
但是贵啊
光一天所需煤炭就高达数万斤
是的,不是百斤,不是千斤,而是足足数万斤
正常行驶情况下,至少需要六分之一的吃水来装煤,就这么着,也烧不了十天,必须经常停靠补充。
秦放鹤笑得腼腆,“放着也是放着”
天元帝“有几分把握”
这个问题可太熟悉了,秦放鹤委婉道“若朝廷支持,则有八分把握”
天元帝懂了。
好么,你小子是空手套白狼啊
“不够。”他向后靠在软枕上,捏了捏眉心,“你敢立军令状么”
口说无凭,若想说服众朝臣,起码要拿出决心来。
秦放鹤想也不想,“不敢。”
他是真不敢。
出海的不确定性太大了,万一这个时空的七大洲五大洋不是他熟悉的那样呢
即便一样,可前往新大陆的路途太过遥远,太过陌生,万一他派出去的人也像当年哥伦布以为自己到了印度一样,弄错了呢
更甚至于,万一这个时空没有红薯和土豆呢
他非全知全能,什么都不敢保证。
天元帝“”
你小子还真是不含糊啊
天元帝都被气乐了,你倒是好歹争取一下。
他抬抬下巴,示意秦放鹤坐下说话,“怎么突然想出海”
秦放鹤有太多事没办法跟他说。
他没办法告诉对方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脑子里装着多少后人的血泪经验自然,也就拿不出足够的证据。
“臣想着,当初能误打误撞得到玉米,交趾又发现了那么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作物,或许在海的那一头,也有新发现”
“这话朕不信。”天元帝摇头。
玉米不是西洋来的么何必再舍近求远,往陌生之处去
他觉得秦放鹤一定有话藏着没说。
但没必要啊。
天元帝想不通,若秦放鹤果然得到了某种消息,此事利国利民,实在没必要瞒着自己。
可若没
有,以他的性子,又怎么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说不通,实在说不通。
秦放鹤只得苦笑。
确实说不通。
“若真要说,可能是一种直觉吧。”
天元帝挑挑眉,还真有点相信了。
当皇帝久了,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深浅;
当捕快久了,一眼就能看出是否有隐情;
当农夫久了,一眼就能看出这批种子好不好
与其说是直觉,倒不如说是天分经过时光淬炼后得到的经验。
“非要铁龙号不可”天元帝忽问了句。
秦放鹤老实说“航海风险过高,蒸汽船平稳,等闲海盗、别国海军也不敢攻击”
毕竟蒸汽机船出现得真的太早了,投入应用足足比他所熟悉的那个时空早了几百年,顺利的话,拉出去溜一圈,必然有意外之喜。
但这是个死循环
他需要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服皇帝,说服众朝臣。
然而,他的理由,都无法宣之于口,更无法佐证。
退一步,就算用传统风力海船,新大陆也太远了,需要的成本也太高了,期间的风险也太大了,因为这样虚无缥缈的理由,朝廷不可能同意的。
最后,天元帝又问了几句,然后就把秦放鹤打发走了。
他意料之内的没同意。
早有心理准备的秦放鹤倒也没多失望。
不同意是意料之中的事,关键是他上奏了,此事就算过了明路,日后再折腾出点什么来,就不怕政敌栽赃污蔑。
我,有盟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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