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行为开辟新航线,所以招募的都是经验丰富的水手,但未必每个人都经历过这样可怕的风浪,很多人都吓坏了。
真正陷入恐惧的人是哭不出来的,只是失魂落魄,肉眼可见斗志低迷。
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丧失斗志非常可怕,等同自杀。
老黄并不善于安慰人心,以往也只是凭借“恐吓、威慑和鼓舞”三板斧,但现在,行不通了。
焦虑、绝望在迅速蔓延,不断发酵,像一只烈日下蓄满气的大皮球,随时可能炸裂。
不能放任这样下去。
一旦有人崩溃,负面情绪便会全面蔓延,届时将无法挽救。
甲板上堆满了各种杂物,还有海里冲上来的奇形怪状的鱼虾,阿嫖一脚踢飞缠到自己小腿上的乌贼,弯腰从垃圾堆中扒拉出来一只被挤变形的铜盆,随手捡起一截断裂的木板,牟足了劲儿狂敲。
“当当当当当”
刺耳的金属敲打声瞬间吸引了两条船所有人的注意。
哪怕他们脸上泪痕未干,哪怕双眼依旧空洞,但至少,有了反应。
阿嫖边走边敲,一路踢开各种杂物,三下两下跃上船头尖尖的舷墙,随手将铜盆和木板一丢,又爬上一截高高的桅杆,大声道“人固有一死,不过今朝明日,何惧之有吾父为忠义伯爵,我为陛下亲封县君,我亦与尔等同行,死生一念,何惧之有我曾直面辽人铁蹄,他们的血溅在我脸上我曾亲手屠熊,它的牙齿现在就戴在我颈上尔等皆为各处精英,也曾乘风破浪,也曾死中求生”
海风吹动她的衣角,光从她的头顶、她的身后照来,恍如神将天降。
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姑娘身材高大颀长,筋骨健壮结实,此刻攀缘在高高的桅杆之上,犹如一头攀爬上树的母豹,冷静地俯视着她的臣民,那覆盖着结实肌肉的皮毛在雨后阳光下熠熠生辉,迸发出原始而野性的美和震慑力。
所有人都被吸引,哭泣者停下哭泣,安慰者停止了安慰,他们都不由自主望过去,仿佛于苍茫大海的迷茫之中找到了一点净土和寄托。
“我以朝廷,以忠义伯爵,以我自己的名义起誓,我将与你们同在”阿嫖高高举起一只拳头,奋力挥舞,“无论成功与否,尔等的父母妻子皆有所养。若得功成,尔等皆可衣绫罗、食山珍,自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光宗耀祖,只在眼前”
在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情绪都被本能支配,大多数人根本无法深入思考,晓之有理,动之以情皆为下策。
他们需要的是最直接,最简单,粗暴的刺激。
铿锵有力的女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伴着绵绵不绝的海浪声,慢慢唤回不少人的神智。
是啊,她们这样尊贵的身份都不怕,我们怕什么呢
本来这行就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与其畏畏缩缩穷一辈子,不如放手一搏,就算输了也不过贱命一条,父母妻
小也有指望。
富贵险中求,一命换一家,不亏
“大海确实可怕”阿嫖继续喊道,蜜色脸蛋下透出激动的红晕,“但我们还是活下来了,不是吗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古有鲤跃龙门,今有你我遇难呈祥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考验,现在,我们合格了我们是得到上天和海神眷顾的人,左右停在这里也是个死,不如奋力上前,放手一搏,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的前程和富贵”
单纯的利益诱惑确实可以短时间内振奋人心,但等稍后众人回过神来,会再次回忆起亲身经历的恐惧。
人的记忆会使美好的更美好,可怕的更可怕,若领导者一味逃避,试图蒙混过关,只会让这种恐惧再次萌生、蔓延。
所以她要直面恐惧,正视恐惧,正视他们当下所面临的一切艰难,然后,继续前行
董娘瞅准时机,率先振臂高呼,“要荣华富贵”
话音未落,芳姐、各家同盟就跟好些回过神来的水手七嘴八舌喊起来
“海神不会亏待咱们的”
“上吧大人,继续走吧”
“还是快走的好,夜长梦多啊”
很好
阿嫖用力吐了口气,单手下压,“很好,但也不能横冲直撞现在,救治伤员,修补船体,重新整理登记物资,各船拨出几人登高瞭望,搜寻可能存在的流散物资和同胞。待到夜间观星,重新确定方向,随时准备继续起航”
茫茫大海之上没有任何参照物,风暴过后,船只严重偏航,不能冒进。
必须等一个晴朗的,可以看见星星的晚上,重新确定方位,然后一路继续往西,直到看见大陆。
至于失散的那艘船和一同丢失的部分物资
每艘大船上都配备了足够数量的小船和羊皮艇,每日检查,如果那些人当时没有死亡,也没有被重创,足够幸运的话,可能会有小部分幸存者。
“好”
整齐的喊声骤然炸开,惊得停靠在桅杆顶端的几只水鸟嗖一下飞走了。
眼见所有人员都渐渐褪去僵硬麻木,开始忙而不乱的忙活起来,阿嫖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慢慢落回肚子里,从上面跳下来。
董娘立刻跑过来,抓着她的手臂,心有余悸道“你可吓死我了”
真吓人啊,这简直是她们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
海难固然可怕,但至少她们还活着,若人心散了,才是真的完了,只能漂在这无垠大海中风干等死。
阿嫖反手握住她,小声道“还好,还好”
董娘这才发现她掌心满是黏腻的冷汗,显然她的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这般镇定,一直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董娘立刻掏出一粒定心丸塞到她嘴里,“辛苦了,来。”
“大人”老黄带着儿子走过来,朝两人正正经经行了大礼,“受惊了,还请入内歇息。”
阿嫖注意到,老黄对待自己的态度
,已然有了微妙的变化。
其实老黄一直很敬重她,但那只是出于对朝廷的敬畏和对她父亲的感激,秦熠本人,不过捎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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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不同了。
老黄看她时,就只是在看她,看一名合格的领导者。
“来不及歇息了,”弄清楚这一点后,全新的兴奋和成就感瞬间抵消了疲惫,阿嫖摆摆手,“我看有不少人受伤,再者也要核实是否有人坠海,需得尽快统计好名单,重新安排各处人手。”
父子俩齐声应了,立刻吩咐下去。
直到这会儿,阿嫖才感觉到身体各处迟来的疼痛,火辣辣犹如鞭刑。
风暴期间,所有人都努力把自己固定在床板上,但期间整条船都被不断抛起、摇摆,仍难免撞击、拖拽,所有人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还有的水手和杂役磕破了头、摔断了腿,都需要尽快治疗。
大约两个时辰后,人员和物资清单就汇总上来。
除了失散的那条船之外,还有四名水手下落不明,极有可能在风暴中失足落水,想来凶多吉少。
倒是物资,颇为乐观
此行共有三条大船,为分担风险,每条船上的物资都根据人数来,再比实际需求高出约莫两成,纵然一条船失联,其余船只上的人也不必等死。
阿嫖早在出行前就特意针对可能发生的风暴倾覆等问题,对船舱进行过重点加固,而且还大量应用了刚问世不久的橡胶做缓冲,所以他们这两条船上的物资大部分都得以保存。
尤其是最重要的淡水资源,都装在包裹着橡胶皮套的大木桶里,损失不大。
阿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振奋人心的机会。
于是她迅速跑到甲板上,宣告了物资的充足。
在这个关头,任何一点好消息都能带来星火燎原般的巨大回应。
霎那间,所有人都爆发出剧烈的欢呼,方才低落的情绪也为之一振。
风暴来临时,天昏地暗,度日如年,所有人都不确定灾难究竟持续了多久,只知道很累,太累了。
但好多人都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就会有铺天盖地的滔天巨浪倾轧下来,粉碎一切。
阿嫖长久地大睁双眼,分明身体极度疲惫,但精神却没有一刻放松。
船上空间有限,也为了相互照看,她跟董娘同住一间。
此时,两人都能听见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董娘小声问
“我们会死吗我们还能回家吗”
阿嫖眨了眨眼,摇头,“不知道。”
她听到董娘的声音微微发颤,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有点怕。
怎么能不怕呢
这可是大海呀
只是短短一瞬,就轻易撕碎了三千多料的大船,吞噬了几百条人命
船队的一千多人,没人敢说自己不怕。
此乃人之本性,并不可耻。
恰恰因为知道怕,才会更谨慎。
恰恰因为知道怕,如此挑战才更叫人敬畏。
董娘吸了吸鼻子,忍住了没哭。
她似乎翻了个身,“你后悔过出来吗恨过朝廷不支持吗”
阿嫖的脑袋有瞬间空白。
她沉默许久,也侧过身,隔着小窗外倾泻而下的洁白月光,注视着对面床铺上董娘惊魂甫定的脸。
“可能短暂地后悔过,但是如果不出来,会后悔一辈子。”
董娘一怔,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她记得这句话,是当初孔植求亲时,自己劝说阿嫖的。
董娘这一声笑,直叫阿嫖也不禁跟着笑起来,连日来的沉重似乎也淡了些。
“至于朝廷支持与否,其实根本不重要。”
因为大海就是如此,风险并不会随着船的数量增多而有所降低。
难道来一千艘船,就能压得住这巨浪了么
甚至如果朝廷支持,亲口指派,这个船长就轮不到她做了。
哪怕她在这里面贡献再多,回头功劳也可能被别人抢走。
思及此处,阿嫖忽然久违地感到委屈。
好难啊,真的好难。
真的很不公平。
并不是说这种危险的事情交给男人去做就公平,只是“一介良民被逼无奈杀人自保”与“天生喜欢滥杀无辜”,能一样吗
“我有的选,我自己主动愿意走这条路”,和“我没得选,不得不冒险走这条路”能一样吗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因为有的人天生有得选。
而有的人,没得选。
董娘光脚下地,沐浴着月色爬到阿嫖的床上,努力模仿儿时董芸安慰她那样,搂着阿嫖的脊背,轻轻拍打,“你做得很好了。”
阿嫖用力抱住她,“不,是我们做得很好了。”
是啊,没得选又如何呢
我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科举取仕又如何呢
三年一届三百进士,便是状元,大多也淹没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
可她们却是此行当之中开天辟地的第一波,无论成败,终将名垂青史与这天地一般,万万年。
摇曳的海面上,狭小昏暗的房间里,两个姑娘蜷缩着,紧紧抱在一起,努力从彼此身上汲取温暖,像抓住了世上最后一条救命的蛛丝。
老天啊,我们将忍受所能忍受的一切,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所有,只求换一个结果。
一个不负此生的好结果
过了会儿,芳姐来敲门,说是外头云雾散了,星星出来了,老黄等人准备观星定位,特来请示她们去不去。
阿嫖和董娘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去”
干嘛不去呢
风暴之前,老黄等人可没有这般体贴细致
技多不压身,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一辈子还长着呢,总不能老指望别人
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习惯了灯火,他们记忆中的夜晚也不过尔尔,星光、月色、烛火,轻易便可穿透。
但世界太大了,夜与夜也不尽相同,比如说海洋。
大海中的夜晚是最纯正最深沉最浓郁的黑,如凝固了的墨池,照不透、化不开,哪怕最旺的火把,也只是一个火点。
若周围火把不够,前脚刚出船舱,后脚都有可能在甲板上迷路
在这片空间,夜晚仿佛化身远古巨兽,可以吞噬任何光明。
在这种情况下,漫天星辰便尤为珍贵,也尤其可爱。
过去几年的海上生涯中,阿嫖和董娘也学过不少观星术,但老黄的技巧显然更为精进。
他甚至还有一种自制的工具,可以精准测量曲度、估算长度
他们忙了一整夜,然后看到了日出。
暴风雨过后的日出格外惊艳,朝霞灿烂,映红了整片海面,火一般热烈。随后光芒万丈,放眼望去,水光一色,皆是碎金,随着柔和的波浪闪闪发亮。
幸存的两艘船被海浪温柔托举,缓缓起伏,如慈母怀中摇晃的襁褓。
不久前刚吞噬了无数条生命的大海,此刻又平静得像天真的孩童、温柔的少女。
很美,是言语难以形容的绚烂之美。
但同样是这片大海呀,又是多么可怕,她温柔恬静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何其狂暴残忍的内心
接下来的几天,阿嫖和董娘一边如饥似渴地汲取新知识,一边默默地将迄今为止整理的所有资料全都做了备份。
都用油纸和蜡封好,然后装在竹筒里,外部再封一层,分别交给两艘船上的芳姐、宋家、孔家、汪家等若干人分开保存。
这么一来,哪怕最后只有一批人能回去,这些资料也能见天日,她们也不算白死。
死亡是很可怕的吗
阿嫖说不大清楚,或许就连秦放鹤本人,也难以用经验描述。
但当董春病危的消息传来,他确实久违地感觉到惶恐。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董春年纪大了,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天真正降临,他才终于真切地意识到
那位曾给予过自己莫大的帮助和庇护的老人,确实即将走到生命尽头。
董门众人齐聚董府时,汪扶风罕见地失态了,“怎会如此前几日不还好好的么”
董门,董门,若师父董门何在
年初,董春的长子也被调回京城,此时正跟董芸床前侍奉汤药。
曾经精神矍铄的老人,此刻已然满面病容,似醒非醒,灌下去的汤药也时不时从嘴角漏出来。
董芸捂嘴,不敢哭出声,只趴到父亲耳边哽咽道“父亲,人不齐,您不能睡呀,董娘,董娘还没回来”
您走了,我就是没爹的孩子了。
董苍红着眼眶解答众人疑惑
“去年冬日,父亲便觉不好,时常头晕、胸闷,春日倒是好了些,可进到五月,天气日益毒辣,父亲就有些中了暑气”
他已经八十五岁了,对这个年纪的老人而言,任何一点不起眼的小问题,都有可能成为击倒他们的元凶。
太医看过之后,董春服用汤药,奈何收效甚微,次日傍晚,竟发起高烧,十分凶险。
如今虽退了烧,但情况不容乐观。
太医的意思是,只怕时候到了。
汪扶风如遭雷击,脸色一白,摇摇欲坠。
汪淙和秦放鹤赶忙一左一右扶住了。
他也不年轻了,这当口,可别再倒下一个。
庄隐听罢,扭头拭泪,对汪扶风道“要尽快叫有麟回来才好。”
汪扶风愣了片刻才回神,“对,二师兄,二师兄得回来”
回来见师父最后一面。
话音刚落,时时处在昏迷边缘的董春忽然睁开眼睛,努力往这边道“有麟,亏欠有麟”
他已没什么力气了,说完这句,便用力跌回枕头上,胸膛剧烈起伏,两只眼角突然滚出豆大的浊泪。
他们是师徒,却也算半对父子,为了他,为了这些人,苗瑞在外漂泊半生
有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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