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5 章 风浪(四)

    胡靖说话时,上一班交接的卜温还没走,正接了内侍取来的大氅要穿,闻言道“哦,那是前番轮值的几个翰林批的。”

    “翰林”得了答案的胡靖越加不快,将本子往桌上一丢,“胡闹,这哪里是翰林院的人能做的职责不清、分属不明,成何体统”

    与卜温同班的翰林闻言,下意识缩起身体,恨不得胡靖看不见自己。

    那些折子、卷宗之中,也有他的字迹。

    而与胡靖同排一班的翰林则在心中暗暗叫苦。

    他们这些过年轮值的,私下也有联络,之前众人便听孟有年讲述经历,言辞间对秦放鹤极尽推崇,什么“待人如沐春风”“倾囊相授,从不藏私”,而孟有年本人也成了历来翰林院之中,第一个批折子的人。

    众人听了,都是艳羡非常,不觉想到自己,也多了几分期盼

    那些卷宗文档,年后陛下都是要带着太子一一过目的,若他们办得好,没准儿就能入了圣人的眼,就此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前头几位同僚也都颇顺利,可怎么轮到自己,这位胡阁老

    卜温排名虽靠后,却也不大怕胡靖,不疾不徐道“只是叫他们捡些不大要紧的初审,若有不妥,诸位阁老也可随时指点校正”

    说到这里,他面上适当地流露出一点疑惑,“怎么,阁老没听说么陛下虽未下明旨,可今年将内阁与翰林院轮值处合二为一,难道不正是这个意思么”

    “听说”胡靖听这话不对,“听谁说”

    煞那间,卜温在心中好一番天人交战。

    若直言是秦放鹤一力主张,虽事实如此,可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岂不等同背刺

    胡靖固然招惹不得,但秦放鹤也不是省油的灯,焉知日后不会迁怒

    利弊只在短短一瞬,卜温泰然自若地重复了刚才的话,“未曾有明旨,只是瞧陛下大约是这个意思,左右都在一处,便是不教,他们也都瞧见了。再者前头几位阁老都是这么办的”

    今天已是轮值第三日,内阁之中除了胡靖,都轮了最起码一遍,“前头几位阁老”,一下子就把所有人都囊括了。

    人多无罪嘛。

    大不了您去问陛下呀

    “在其位谋其职,不在其位,妄谋,便是僭越”看到是一回事,可以当没看到,但你主动让他们去做,就是截然不同的性质了。

    胡靖一听,就猜到是秦放鹤的意思,不觉冷哼一声,“既未下明旨,就仍有待商榷,需按旧例。朝廷法度非同等闲,岂可轻易更改各部各衙门各司其职,又怎能说变就变你我身在内阁,便有督促监督之职,岂能人云亦云,自以为是,若都如此,朝廷还不乱了套”

    卜温也知道这必然是两拨势力斗法,自己等人夹在其中,只能竭力求生,故而面上恭顺听训,实则左耳进右耳出。

    就听胡靖又道“还有,你入内阁资历尚浅,日常言行也该注意分寸

    ,什么叫瞧大约,陛下的心思,也是你我能随意揣度的么回头若传出去,内阁众人胡乱揣测圣意、歪曲朝纲,你我前程事小,若人人效仿之,耽误朝廷大事又当如何”

    大过年的,本来轮值就够烦了,偏偏又被抓着说教,一顶顶大帽子扣上来,惹得卜温好生不快,顿觉胃部不适。

    等好不容易找机会离开时,卜温身后的大氅瞧着都格外气势汹汹。

    卜温不怕胡靖,胡靖自然更不惧卜温,也不去理他,自顾自坐下。

    转眼暖阁内只剩俩人,与他同一日轮值的翰林顿觉浑身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胡靖瞥了他一眼,“怎么,还想老夫亲自请你坐下批阅不成”

    现在他看这些翰林,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秦放鹤有盘算,那是他的错,可你们这些晚辈初入朝堂,只怕身上的奶腥气还没散尽呢,推辞尚且来不及,竟就敢跟着胡闹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本事没多大,胆子倒不小。

    简直岂有此理

    “不敢不敢”那翰林平白挨了一顿训斥,惹了好大没脸,只得讪讪坐下,尽量远离。

    胡靖哼了声,却也懒得继续抓着不放,索性将他晾在一边,兀自思量。

    秦放鹤此人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但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此番既然敢叫翰林院的小子们掺和进来,必然已提前请示过陛下。

    可陛下既然没有反对,又为何迟迟不下明旨呢

    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若换了旁人,胡靖直接抓过来问也就问了,可偏偏是秦放鹤,倒是棘手。

    他虽资历比秦放鹤深些,但对方的师公曾是他的上司,董春去世不久,他倒不好公然拿架子。

    二来他虽是首辅,却无有爵位,秦放鹤却是正典钦封的伯爵,也不是可以轻易拿捏的。

    故而胡靖不好放下身段亲自去秦家质问,而秦放鹤也不可能任他呼来喝去

    偏偏正值年假,二人轮值中间老隔着几个人,接续不上,没法面对面对峙

    怀揣着这样那样的心思,稍后胡靖与侯元珍交接时,便提了一嘴,“你与子归交割时,记得提一句,虽说内阁必自翰林出,但翰林院那些人才入仕途几年满打满算还不满三载,终究稚嫩了些,难当大任,对他们莫要太过宽纵”

    每位阁员都是翰林院出身,但未必每个翰林都能入内阁,能熬到什么段数且拿不住呢

    终究顾及到天元帝的意思,胡靖这话说得已算柔和。

    但侯元珍不这么看。

    这老匹夫有话自己不说,要推我去死啊

    你胡靖官至首辅,这话自然算和风细雨,可我是什么

    论资历、论爵位、论实权、论圣恩,那秦放鹤皆在我之上,我有甚资格对人家说教

    哪怕是传话也不行

    但胡靖也是他的上司,交待的事,不能不办。

    于

    是侯元珍嘴上应得好好的,转头跟秦放鹤交接的时候,就一口一个“胡阁老说”“胡阁老交代”“胡阁老势必要我转达”就差明着在脑门上写一句“不关我的事啊”

    秦放鹤听得忍俊不禁,对侯元珍点头笑道“放心,我明白,你传话,我都知道了。后面的事你不必再管,我自有分晓。”

    侯元珍听罢,长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萎缩了一圈。

    秦放鹤忍不住笑出声,朝他拱拱手,“大家的难处,我深知,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少不得委屈诸位。改日我做东,给诸位赔不是。”

    卜温也好,侯元珍也罢,此番算是糟了无妄之灾,但秦放鹤却不打算独自承担责任,所以干脆把天元帝拖下水

    陛下的意思

    话说到这份儿上,侯元珍心中对他本就没多少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慌忙还礼,叹道“唉,您说得哪里话,为陛下尽忠,何谈委屈”

    顿了顿,又试探着笑,“只是既然您说做东,嘿嘿,您之所长,我可早有耳闻”

    秦放鹤就指着他对孟有年笑,“瞧瞧,我说一,他便说二说三,罢了罢了”

    他说做东,本意是请卜温、侯元珍等人去酒楼吃喝一顿,略略交心,也是同僚们之间相对亲近却还算寻常的社交。

    但侯元珍故意“歪曲”,把他请客,说成要亲自下厨,性质就不一样了

    世人皆知秦放鹤厨艺高超,但并不经常对外展示。

    什么人才值当的他亲自动手

    亲朋好友、同盟。

    所以侯元珍这话,并非单纯得寸进尺,而是在试探着向秦放鹤表示靠拢。

    他想得很清楚,原本胡靖与秦放鹤两派人马便泾渭分明,如今秦放鹤出动出击,胡靖还击,矛盾升级,顿时势如水火。

    神仙打仗,凡人遭殃,侯元珍本人身处内阁,根基不稳,不可能真正做到置身事外,势必要投靠其中一方。

    胡靖毕竟老了,还能有多少年好活

    况且瞧陛下本人的态度,明显更宠信秦放鹤嘛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既然非要二者择一,自然要择强者而从之

    如今胡靖还是首辅,炙手可热,他选择投靠秦放鹤,或许眼下几年之内日子不大好过,但做人嘛,目光总要放长远些

    现在侯元珍投靠,勉强能算雪中送炭,但等过几年秦放鹤优势明显时再投靠,或许就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喽

    于是在接下来的轮值中,跟着胡靖、尤峥的翰林们俱都谨小慎微,安守本分,但与秦放鹤等人为伴者,以孟有年为首,却都已经开始参与各地奏本、卷宗的初审,乃至批阅。

    时间一长,翰林院众人的差距也就显现出来,不少人难免心生怨怒

    “按理说,尊卑有别,可胡阁老如此行事,实在是”

    “哎,此言差矣,毕竟陛下未曾下旨,胡阁老等人不过谨慎些罢了。”

    “你说得好听,你先跟秦阁老,后跟侯阁老,早已尝尽了甜头,回头正月十七陛下重新理政,保不齐就能看到你的手笔,平步青云,近在咫尺,却在这里作甚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账话”

    凡为翰林者,多初入官场,而年假期间轮值者,多不过两届,故而热血未冷,进取之心尤甚。

    用秦放鹤私下的话形容就是一群刚踏入社会的愣头青,什么人情世故,什么规矩体统,尚未练成,只一身牛劲儿没处使,满脑子都是清澈的耿直和愚蠢,给点油就上

    如此蛮力,刚好拿来对付内阁的迂腐,最合适不过。

    他确实利用了翰林院,但那些翰林也并非没得到好处,双方不过各取所需。

    况且翰林院乃皇帝私人秘书处,一切升降任免,皆由皇帝本人负责。而天元帝又是个掌控欲极其强烈的皇帝,胡靖对翰林院再不满,也不敢公然加害,最多敲敲边鼓罢了。

    所以秦放鹤敢出这招,所以翰林院也敢接招。

    正月十七,年假正式结束,内阁进行天元五十五年第一次内部例会。

    在过去的日子里,翰林院插手的政事越来越多,显然秦放鹤等人丝毫不加收敛,胡靖的不满也达到巅峰,终于正面质问起来。

    “阁老这话我却有些不明白了,”秦放鹤不慌不忙,“天下非你我一人之天下,朝廷也非你我一人之朝廷,陛下开门纳贤,朝廷公开取士,为的便是广纳贤才,为国效力,既如此,事情究竟是谁办的怎么办的又有何分别呢如此诸多大小事项分出个轻重缓急来,轻的小的,交由翰林院那些年轻一代去办,削减冗余;大的重的,交由你我来办,也可减轻疲乏,集中力量办要事,如此层层递进,何乐而不为呢。”

    他口口声声什么翰林院的年轻一代,此话一出,柳文韬等人看过去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古怪。

    这话说的,实在无甚说服力。

    翰林院那些人平均年龄也都在三、四十岁了,可秦放鹤呢,今年也才四十三,比好些翰林都年轻呢

    再怎么看都是平辈,到底谁才是年轻一代啊

    胡靖也非等闲,不会顺着秦放鹤的思路去辩解,始终抓住一个点攻击

    要改革,可以,请出陛下的圣旨来

    甚至就算陛下想要大改,也得先行拟旨昭告朝野,由群臣看过了,再行商议,其中不乏因群臣反对而中途夭折的。

    没有圣旨,就不算陛下的意思,你们这样,就是先斩后奏于理不合

    柳文韬等人保持沉默。

    虽说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他们默许,甚至参与了的,但真要说起来,确实于理不合,更像是一场豪赌,赌的就是胡靖和秦放鹤在天元帝心中谁的地位更胜一筹。

    赌的就是是否人多无罪。

    但也正如胡靖所言,陛下的心意,谁都猜不准,谁也不能猜。

    哪怕他老人家之前确实这么表示过,但确实未曾下旨,如果年假期间陛下的心思变了,此事

    非要追究,便是他们上下勾连、纵容越权

    恕我冒昧,秦放鹤收敛笑意,看向胡靖,阁老真正介意的,到底是翰林院参与一事,还是翰林院分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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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归,你住口”尤峥拍案而起,率先喝道。

    太大胆了

    历来官场争斗不休、派系纷争不止,这是众人皆知,也是所有人默认的事实。

    但除非生死关头,这种斗争从不会流于表面。

    可现在,秦放鹤竟当着众人的面问出来了

    莫非世道真的变了么如今的新一代都这么来的尤峥看看胡靖,又看秦放鹤,不禁有一瞬间的茫然,忍不住手捂胸口,掌心出汗。

    世人读书,为什么

    “施展抱负”“卖与帝王家”,都是虚的,封侯拜相,一句话当官

    当官,当大官

    夺权

    所有人都知道游戏的最终目的,但所有人也都墨守游戏规则,那就是你知我知,谁都不说。

    我们可以相互攻讦,可以相互陷害,但所有人都会默认给对手留一层遮羞布。

    但现在,有个不要命的把对手的遮羞布撕了

    他大声,特别大声地宣告“你有私心,你为了权力”

    太戳心窝子了

    柳文韬、卜温和侯元珍都懵了,隐隐有被影射到。

    不是,老兄,你这么说的话

    以当前形势,尤峥第一个出声呵斥秦放鹤,未必就是完全替胡靖出头,而是被秦放鹤这种近乎乱舞王八拳的打法惊到了,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站出来阻止事态恶化。

    眼见胡靖面沉如水,胸口剧烈起伏,尤峥是真的担心闹出个好歹来。

    倘或胡靖真有个三长两短,此事必然不好收场,秦放鹤有理也要变成没理

    一旦胡靖折了,秦放鹤也得完蛋。

    而一旦秦放鹤完蛋,董门剩下那群人

    头疼,注定要被牵连的尤峥极其头疼

    内阁这边的闹剧很快传到天元帝和太子耳中。

    太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看看那木然传话的内侍,再看看波澜不惊的天元帝,深觉自己还有得学。

    天元帝捏捏眉心,“让他们过来说话。”

    还阁老呢,闹成这样,传出去不嫌丢人吗

    内侍去喊人时,天元帝沉默半晌,竟对着太子笑起来,“瞧见了吧,品级再高也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好恶,你自然要视他们为社稷肱骨,但首先,要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待。”

    文官绣禽,武官绣兽,不过也都是披着官皮的禽兽罢了。

    斗嘴互骂算什么纵观历史,朝会之上因政见不合大打出手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太子一琢磨,确实是这么回事,也跟着笑了,“父皇真知灼见,儿臣受教了。”

    确实,他一直都觉得那些阁老智多近妖,各个厉害得要命,对方尊重他,不过因为他是太子,而之所以是太子,不过是因为命好,会投胎。

    若自己也是平头百姓,考场之上、官场之上,未必是这些人的对手。

    所以总是本能地敬重,甚至因敬而生出几分畏。

    但天元帝今日这番话,却好似洪钟大吕,一下子在太子脑海中炸开了,犹如拨云见日。

    是啊,命好也罢,真才实学也罢,如今孤就是太子来日孤就是能掌握这些人的生杀大权

    没什么好怕的。

    稍后胡靖和秦放鹤到了,少不得各抒己见,天元帝听了也像没听到,只叫他们先别说话,自己则拿了翰林院众人试批的本子来看,也让太子看。

    “嗯,不乏稚嫩之处,然更多赤子心性,诸位阁老也加以修正”

    听着这话,胡靖就能猜到结果了。

    他甚至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自古以来,文人失意时多以怨妇自居,如今看来,实在恰如其分。

    帝王之宠爱,最是飘渺无形,只要能替他办事、讨他欢心,宠信谁、重用谁,又有何分别

    其中的喜怒哀乐,除了“不闻旧人哭”中的旧人,又有谁会在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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