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梗接一梗的稻田,一棚连一棚的瓜架。
稻苗青葱,胡瓜圆长。
土壁间大张的叶子也掩盖不住成熟敦圆的南瓜,翻进地间,茄树行行排列,茄瓜熟的发紫。
线豆扯着一条条粗线,在风里微微晃荡,如同飘扬的流苏。
村舍之间四处可见棚屋瓦楼,肥鸡在阡上跑,麻鸭在河中游。
“同州果真是富庶繁荣”
范伯见着同州城的山水农耕之色,心中早有千言万语,可到嘴边上也便归结于这么一句。
北域来的几个人早已是看得眼花缭乱,这样肥沃的土地,这样热闹的村舍。
一路北上下来,过了几个府城,却也未曾见得哪个地方能如同州一般。
“城里更热闹,过两日空闲了我带你去城里逛逛。吃的玩儿的乐得,便是个三日三夜也尽不了。”
他们回来没有从府城过,绕了小路走的,赶着许多的马,人又多,未免有些招摇过市。
虽说如此也算是给他们的马做了些宣扬,可同州街市却不如北域府城宽阔,且人口又多。
主街皆然闹市,这马匹要是受惊撞了人,那可就不得了了。
纪文良骑在马上,熟悉的家乡之色落进眼睛里,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踏实与满足。
虽然出门不过四个多月的时间,可一路上坎坷之多,以至于他竟生出几许沧桑味道来,莫名想起了以前家里请的那先生说的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
这么说来多少有些夸张了,不过他觉着就是那么个意思。
他乐呵着与身侧的霍守道“到时候你就住我家里去,我让我娘给你做江南小菜。她手艺可好”
南边的富庶已经有些超出了霍守的想象,这边的风是湿润带着山林草木清香的,人虽然不见得高大威猛,可却是秀气儒雅的,就连有些男子也生得一张白面。
他朝纪文良点了点头,道“我们一行来了六个人,想来我哥的家是住不下那么些人了,到时候定然得拓宽些屋舍。夏季天气炎热,倒是睡在外头也无妨。”
纪文良道“我六伯家里可大了,别说你们六个人,就是十个也是装得下的。怎么会让你们睡外头六伯家里的长工大牛屋子都能睡三四个人。”
霍守有些不太理解“你六伯家大小与我们何干”
纪文良道“哥夫没告诉你么”
话音刚落,纪文良又觉得霍守不晓得也情理之中,毕竟他哥夫就是那么个寡言少语的性子,拢共那么几句话也都与他桃子哥说了。
“我六伯就是桃子哥的爹,他是我们明浔村的里正。”
纪文良耐心道“六伯和六婶儿只有桃子哥一个孩子,哥夫怕他们舍不得桃子哥走远了,所以他也就住在六伯家里。”
霍守眉心紧蹙。
“你是说阿戍上门了”
范伯在一头赶着马,听到两个年轻人的谈话,听在了这
头上,先霍守开口,忍不住问上了一句。
纪文良也不太明白他们怎么回事,道“反正是住一起的。”
范伯和霍守闻言对视了一眼,皆然面露难色。
要真是这样事情就有些棘手了,他们这么些人追着霍戍来,也没想过他住在老丈人的家里。
届时这么大几口过去,要是他丈人不愉,岂不是叫霍戍难做。
“范伯,不要紧的。”
“阿戍他不是什么上门女婿,我身子一直不大好,他只是不想我换了地方住累及身体,这才没有另起屋舍。”
桃榆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我爹也不会干涉阿戍的决定的。”
几个北域人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如此我们可就叨扰了。”
“里正,你们家桃哥儿跟女婿回来了”
时临午时,太阳辣哄哄的烤着地面,纪扬宗刚从地里回来,一屁股坐到树下的凉棚里头,正准备吃口冷茶。
这才下过了大雨,不带停歇的,天气立马便又烧了起来。
没见得落了雨凉快,日头反倒是更烈了不少。
这时辰里庄稼晒得焉儿吧唧的,人心头也毛焦火辣的很。
他想着说中午吃点汤粥降降火算了,就听见外头传来了一声吆喝。
“你说啥”
“商队回来了啊一大批人咧,好几十头马,从村口进来了”
“哎呦呦,阵仗不得了咧”
纪扬宗见着村户手舞足蹈,说的唾沫横飞,立马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他急匆匆的往外头去“你说真的假的”
“哪里能是假的嘛,刚才我在大道那边锄草,看见一群人进村,老远瞧见了文良,这跑过来通知你嘛。”
纪扬宗激动的手都有些抖“我看看去,我看看去”
他往外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朝着屋里喊了一句“蔓菁,乡亲说小桃子他们回来了”
话毕,他都等不及停上一脚等着黄蔓菁,急急的就往着村里的大道去。
一出来才发现村里已经热闹开了,都在朝着大道那边走。
“听说好多马咧又高又大”
“哎哟,可别踩到我道边地里的菜。”
“人家都看着马儿咧,那么精贵的东西,都好生生走在道上,不会踩着你的地。”
纪扬宗快着步子过去,老远就见着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来了。
乡亲们说的是一点不假,三四十匹马排着往这边来,又是板车,又是货物,队伍庞大着。
纪扬宗一时间都不晓得是先看牲口还是看人都齐整不,村户们挤得水泄不通,险些让他都没挤过去。
“让让”
“我过一个先,我过一个先。”
“你们让里正先上去嘛”
村道挤着人变得窄,纪扬宗一边警惕着踩地里把人的庄稼给践了,一边又着急的
在队伍里寻着。
“爹”
纪扬宗循声望去,便见着高大的马背上一张笑开了的脸朝他挥着手。
可不就是他们家小桃子
霍戍圈住桃榆的腰,两人一并从马上下去。
桃榆落地便突突朝着纪扬宗的方向跑了过去。
“回来了回来了”
纪扬宗还有些觉得像是做梦一样不太真实的念叨,爬上村主大道,有个身影一头便扑到了怀里来,他方才觉得实在了。
纪扬宗稳住身形,抬手摸了摸哥儿的头,眼眶子也是一下就起了热“也没说提前捎个信儿我跟你娘好到村口去接嘛”
桃榆埋在纪扬宗肩头上,看着他爹熟悉的面孔,早就已经泪眼汪汪
他吸了吸鼻子“信使还没咱们的商队跑得快,人到家了信也不一定到家,就自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平安回来了就好。”
黄蔓菁这时也从后头追了来,看着好生生的桃榆和身后立着的霍戍,方才放心的撑着腰狠狠喘了两口气。
“这死人,也不说等我一下。”
“娘。”
桃榆红着眼睛,哽咽的唤了一声,黄蔓菁心疼的抓住了自家哥儿的手,忍不住左右的看,鼻子也是发酸
“小脸儿都瘦了一圈了,黑了好些。”
“北域风沙大,也就晒着了一点点。”
“安安生生的回来了就好。”
黄蔓菁一把将桃榆抱到了怀里,带着哭腔道“可把娘担心坏了。”
这头一家人会上面,商队里头其他人的家眷也前前后后的赶了来。
爹娘兄弟,媳妇孩子,或哭或笑的,一团将队伍彻底给堵塞住了。
幸而是红梨村的家眷亲属未有来,否则还得是站不下。
虽是久别重逢,难得的欢聚,可一直堵在路上也不成样子。
纪扬宗收拾了下情绪,主理道“外头的人平平安安的回来了是好事情,乡亲们高兴归高兴。咱也先让他们把东西收拾了,再回家去好生团聚,一路回来也都累了嘛”
“自先回去烧点热水的烧水,煮饭的煮饭,一会儿就回去。还有邻村的乡亲也还得回去团聚,大家伙儿就先不耽搁。”
“嗳,嗳。”
在纪扬宗的号召之下,一行人才难舍难分的散开,队伍朝着纪家去。
纪扬宗跳到了赶着的板车上,偏头看着一匹匹强健的马,不免也是有些看得眼睛发直。
不过在外头他也未曾流露出自满的神色来,故作镇定的一切都是寻常一般。
同村的人更是热闹看得舍不得散场,队伍里头没自家的男人都还追跟着队伍走了好长一截,说谈议论的热切。
都稀罕着那些精神的马,奇着这一趟挣上钱没有。
不过光是看这些马匹,便也能猜出腰包是有的进账的,至于有多少就不晓得了。
村子里大热闹了一头,连晌午饭也碍着没回家去做。
红梨村的见着大家伙儿与家里人会上面,心也早飞到了家里头去。
商队进了纪家院子里头,立时便手脚麻利的把货箱给搬运了下来。
桃榆也晓得大家归家心切,于是取了账本出来,让大家把箱子启开。
“这趟的钱账一时半会儿也理不出来,等过两日大家再一道过来分结账。这朝先把采买的东西带回去,也不叫空着手回家,如何”
“好,好不急这一时。”
大家伙儿都应承着,都出生入死的了,还怕人跑了不认账不成。
桃榆见既没有人反对,便没再多说,叫着范伯等人快着手脚分货。
运回来的箱子其实没装什么货,除却他们的盘缠帐篷草料之外,就是大家伙儿在沿路上给家里采买的回来的东西了。
什么陈醋啊,酒酿啊,皮子啊,糕饼果子啊
吃的用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桃榆点一样划一样,先给红梨村的人把东西点好以后,再给自村的人点。
有的东西大件儿,买的多了还拿不下。
纪扬宗和黄蔓菁十分妥帖的把自家的背篓,萝兜一一都给拿了出来先借给邻村的使。
围在纪家外头的人瞧着红梨村的几个人前后出来,背着挑着的,东西包得严实,瞧不见是什么。
不过光是看着盘着这许多的东西回去,也叫人眼热得很。
旁村的不好意思问人家带了些什么稀罕回来,见着自村的再出来,再是忍不住凑上前去了。
“都是别的府城的东西,不值个什么钱,图个新鲜。”
“你们这一趟可没少挣吧”
“还没算账,不晓得挣没挣咧。”
闹腾了好一阵儿,货物才算分完。
商队的人也都走的差不多了,纪扬宗送着人出去,顺道便喊大家散了自回家煮饭吃去。
纪家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院子里除了自家人以外,只剩下了北域来的六个人。
霍戍道“他们是我北域的同乡,如今乡里已经散没了,往后就跟着我干。”
他同纪扬宗和黄蔓菁指了指身旁的少年“这是我弟弟,霍守。”
霍守也立马识相的叫了人“伯父,伯母。”
纪扬宗和黄蔓菁都有些意外的看向霍守,先前都没听他提过有弟弟这回事儿。
不过这朝寻带回来了亲人,他们夫妇俩也替他高兴。
只是两口子怎么看霍守,怎么都没瞧出来两人相貌上有亲兄弟的样子。
但体格倒是都高高大大的,是粗武之相。
“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既同霍郎来了这边,以后就把这儿当家里。”
“谢谢伯父伯母。”
霍守见着夫妇俩身上都有些桃榆的身影,一路上插科打诨的,而下见着他的爹娘,竟是没太觉得生分。
范伯几个人也依次跟着见了纪扬宗夫妇。
接着几人把马简单的安置了一下,四十来匹马,还有牛驴骡子的,纪家的牲口棚远远装不下。
只能先把从同州带过去的几头牲口先安置在牲口棚里,余下的几十匹马先赶去了屋后的空地上,丢撒了许多的草料,还得谨防着马跑出去把村民的庄稼地给践踏了。
同州这边是好,就是没有北域的宽阔草原供马匹肆意的。
还得让大牛先盯着这些马,当真是又叫人高兴有这许多的马,又忧愁的很。
“不晓得你们今天能到家里,也没准备。午饭简单吃点填填肚子歇歇,下午我叫大牛出去采买些肉啊菜的回来,好好吃上一顿。”
忙完以后,纪扬宗领着一行人进屋去。
“先收拾两间屋子出来你们分挤着先住下,旁的屋子东西堆的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的还拾理不好。”
范伯客气道“有劳纪里正,我们挤挤一间屋子能避风遮雨的就很知足了。”
“你们跟着我这女婿闯荡不易,都来了南边儿,哪里能随随便便将就的。就得是吃住的踏实”
一行人从大院儿里头到了天井屋,也是头一回见着南边四水归堂的宅子,惊奇稀罕程度远高于先时霍戍头一回来。
瞧见进了天井以后,里头还楼上楼下的,又是敞亮的大灶屋,还有内院儿的,宅子属实是不小。
霍守样样都看得新奇,怪不得桃榆被养得如此,这家境下,爹娘又千娇百宠的,很难不养的娇贵。
先前在路上听到说他哥住在老丈人家里,多少还有些消化不了。
这朝来见到屋里屋外的,不单霍守,诸人都是大开了眼界。
别说只是在这头住了,这要真是做上门女婿,霍戍不干他们都想赶着干了。
妥帖给几人安排好了住处,一应安置好后,桃榆终于是忍不住突突的跑向了他四个来月都没进过的房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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