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堂瓷坊比霍戍想象中要大不少。
闹市大街之上,一间独栋三层楼数的铺子,与之十里布行的规模,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处。
他对瓷制器具并不精通,过去在北域见得不多,来了那边以后,倒是在日子稍稍宽裕些的人家里都能见着。
即使如此,他也不曾去瓷坊闲逛或是有什么因缘际会前去采买。
为此他并不知晓城中瓷坊的位置以及行情,只是出了医馆在正街上随意的找人问了一嘴路。
过路人听闻他问及嘉堂瓷坊神色有些意外,不过打量了他一眼后又觉得情理之中,倒是好说话的与他指了方向。
这朝见着烫金的乌木大招牌,霍戍便知为何路人是那番神色。
嘉堂瓷坊在城中位置优越,规模宏大,当是本地人都会晓得的。
霍戍倒是也没想到在金龙寺碰见的爱马商户竟然有此产业,当日他还浸在跟桃榆新婚燕尔一同逛庙会的情绪之中,旁人什么衣着打扮以及相貌都不太能引起他的注意。
不过有这么个人他还是有些印象,毕竟也是此人让他滋生了想要南北倒卖的心思。
霍戍敛回心神,跨步进了瓷坊。
而下时辰姑且还早,偌大的坊堂间客人并不多。
其间穿插着好几号伙计,有在整理柜台的,有在细心擦拭瓷物的。
懒洋洋之中,又带着几分忙碌。
霍戍扫了几眼商坊,即便他不如何喜爱这些瓷制器物,看着大堂中陈列的各色瓷具,或是雅致,或是富丽,倒真有一番精美意味。
既是门外汉也觉着有可赏性,文人墨客,钟鸣鼎食者喜爱却也不为过。
霍戍此般身姿体格走进瓷坊里来,与不起眼简直毫无瓜葛。
然则伙计却似是并不曾注意到人一般。
毕竟像霍戍这般衣着简朴,又高大魁梧之人,并不似是个理想的客人。
霍戍倒是并不介怀这些,不过他还是明显的感觉到如果身边是桃榆跟着的话,商铺里的伙计对他的反应必不会此般。
定然会热络许多,毕竟桃榆无论走到哪儿都会让人觉着他当是个千娇百宠长大的公子哥儿。
手头阔绰,又好说话。
霍戍想,好说话是真的,至于手头阔绰把他的钱都拿走了以后确实也阔绰了。
“客官是想看买点什么,我们坊里用的赏玩的一应皆有。”
大商行里没冷客的道理,到底还是有个伙计上前来招呼“要不然我领您逛逛”
旁头的伙计自然而然的擦着桌子擦到了一块儿,大早上的有些闲散又有些百无聊赖。
团在一块儿瞧眼热闹,似乎是在猜测霍戍会提出什么无理而好笑的要求。
“我找陈普。”
霍戍淡淡道了一声。
诸人一怔,似乎也没料到霍戍是来找掌柜的,伙计见其一脸凶相,怕是来闹事的。
他话说的保守,不敢多言“您可有我们掌柜的邀约”
“我有事与他谈,你只道是在与不在。”
霍戍的语气是一贯的冷硬,伙计见此有些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时辰还早,我们掌柜的没来铺子里。”
伙计客气而敷衍道“您有什么事我代为转达,亦或是换个时间再来一趟。”
霍戍也未争辩,能见着人是好,见不着也无妨“你与他说要不要马便是。如若有意,到黄济医馆传达一声。”
言罢,霍戍便自行离去。
伙计见着霍戍走的毫不拖泥带水,一时间又有些估摸不透他是不是来寻掌柜生事的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上了楼去。
三楼上堆放了不少货物,比之一二楼的考究,显得有些凌乱。
伙计敲了敲一间闭着的木,不过须臾,伙计一脸菜色从房间里出来,显然是被劈头盖脸的斥责了一番。
瓷坊的伙计见着他们掌柜的匆匆的出了门去。
霍戍走在大街上,太阳已经升空了,也开始发热。
街边上的小贩肉眼可见的比早时要多了许多,桃榆所说的售卖的那些吃食,在夹道上一一可寻见。
霍戍本是打算见了陈普,届时从同州的商人这边开一条口子,到时候不论是卖马还是别的,都要容易很多。
只是不想未能见到人。
他正谋着接下来怎么做,一边停在了一处冰饮摊旁,预备要给桃榆买一碗寒瓜桃碎带回医馆。
身后却先行有人唤住了他。
霍戍凝眸回头,见着一张微有些面熟的脸。
“在下嘉堂瓷坊陈普。”
男人自报了姓名。
虽只有过一面之缘,但是南边的人但凡与霍戍有过照面应当印象都较为深刻,毕竟他此番体格与面向,偌大的同州城也难找出第二个来。
“方才听到伙计来禀,听闻有马商前来,我一下子便想起了壮士。”
陈普一路跑着过来,常年养尊,体格不太强健,已经有些喘息。
不过追上了霍戍,还挺是高兴“不知壮士可是舍得割爱了”
霍戍自报了姓名,简而言之“卖的不是我那匹。”
“前阵子去了北域一趟,带了些马回来,陈掌柜若有意,可前去观马。”
陈普闻言比霍戍要卖他的那匹马还要意外与喜悦,未多做片刻的思虑便径直道
“我自是乐意之至,不知霍兄弟有多少马匹”
“二三十匹。”
陈普更是喜出望外,庆幸于金龙寺时自报了家门,这朝真得了马源。
他有些急不可耐“太好了何时能看马”
霍戍没想到陈普这么急切,不过能早些把马匹出手也好,毕竟养那么多马在家里纪扬宗不太安心。
那么爱出门溜弯子的人自从家里有了那么多马以后出门都少了,夜里也几番
起床查看马匹数目,生怕遭了贼。
再者是先前储备的草料也不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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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便给陈普一个有空今天就能看的答复,陈普回去带了两个得力的人手就要同他去看马。
霍戍便找跑腿去了一趟医馆,给桃榆捎个口信儿。
他中午不过去吃饭了,下午处理完了马的事情,到时候再来城里接他。
陈普料想到北域带回来的马匹不会差,但真当到纪家看见一条条油光水亮,眼睛明亮有神的马匹时,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想。
这批马都不比霍戍那匹黑驹差,这匹看来好,那匹看来也好。
商户本就喜马,不光是为着需要运送货物,马匹耐力好,行速快。
秋天高气爽,马球骑射会一场接一场,若是坐骑马匹健硕精壮,自是面上有光之事。
同州竞豪奢,商户之间更是攀比。
于这些衣食富足的大商来说,显贵似乎也成了一项必须课程。
陈普看着马源,喜形于色。
“我可能骑上遛一圈”
纪扬宗背着手陪同前来的陈普一并看马,陈普认不得纪扬宗,但爱吃茶倒弄茶具的人来说,少有不认识陈普的。
纪扬宗自也不例外,得知陈普来家里看马,他乐呵呵的。
先霍戍道“只要不践踏到村里的庄稼,骑几圈都无妨。”
霍戍应承。
陈普马性大发,得了允许,迫不及待的牵着一匹自己十分看重的棕马在村道上跑了一圈。
午时烈日灼烧,却也不减商人的兴致,一圈下来酣畅淋漓。
陈普擦着脸上的汗,他一张脸被晒得有些发红。
虽是一路同霍戍过来,除却必要的交谈,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
霍戍实属不是个喜好闲谈的性子,陈普虽是个游刃有余的商户,却也少见到霍戍这样让他难寻开口的人。
不过此般人也有极大的好处,耿直,弯绕的东西少,只要习惯了冷脸和寡言,倒是比那些笑面虎好相与的多。
陈普从马上下来,吃了一口水。
过来了纪家同纪扬宗说的话反倒是霍戍一路还多。
“纪里正你女婿这马当真是好,全然叫我觉着家里宝贝的那两匹衬得逊色。”
陈普同纪扬宗道“今日来得及,也未曾捎带什么礼品,改日我叫手底下的人送两套瓷盏过来给里正泡泡茶水,这时节天儿热得厉害。”
纪扬宗面上虽没什么,心头却是高兴。
乐呵呵道“陈掌柜客气了,不过这马属实不差,你选着中意的都骑来试试。”
“我那女婿话不多,有什么你直接与他说便是,也是好说话。这些马从北域带回来,陈老板还是头一个客,可紧着最好的选。”
陈普听闻自己是第一个来选马的,亦是愉悦的很。
“马好,只是不知霍兄弟是何价格”
所剩下能卖的二十五匹马,其中二十匹
是中等马,只有五匹是上等马。
陈普显然也是懂马之人,来看了马之后,目光来回都在那五匹上等马身上,许是接触下来知他不是会弯绕之人,也便没有掩藏喜爱之色。
霍戍抛了价。
中等马在路上卖一百八两一匹的模样,他喊的两百一匹。
至于上等马,得加上一百两。
陈普是瓷商,干的是挣钱的行当,这些数目若在寻常人眼中可谓是庞大之数,但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小数目。
可自再多银钱,能在花场上一掷千金,于生意场上,商人都谨慎,甚至于有些苛刻。
且陈普看了马以后,他的野心不在三两匹上。
两人在书房洽谈“霍兄弟乃实诚之人,直言此马价未曾不实。不过我有意多选几匹,不知能讲个人情。”
霍戍道“马价可以商量,不过我自南往北开了一条商路,接下来货物中希望多一样瓷具。”
陈普笑了起来,笑容甚至有些爽朗畅快。
霍戍的直言,让他觉得不费劲“瓷具价格也好商量,只是不知北域运回来的马,往后我还有没有荣幸先行观马。”
“好说。”
外在,霍戍趁此机会,要一间在城里的铺子。
倒不是霍戍见着这些商户在城里都有十分体面的铺子眼热,属实是自行需要。
往后他倒卖货物,从布行茶肆以及像是瓷坊等地方拿了货物以后,再从城里运回村里不便,声势浩大,人多口杂。
若是在城里有个落脚点,也不必如此折腾了。
陈普倒是没觉得霍戍的要求过分,毕竟这些东西于商户而言都很容易弄到,甚至是最基本的。
虽然他不是买地建造房舍的营商,但自也有不少铺子产业。
他一口答应了霍戍的要求,并与之说谈了要哪个地段什么样的铺面,若是没有合适的,他识得营商,可以与之牵线。
不想霍戍却只要一间大的铺面,对地段等都没有要求,这就很好办了。
两厢谈得很融洽,最后霍戍以为一百五十两一匹中等马,二百五十两一匹上等马的价格将二十五匹马全数买了下来。
与此同时,霍戍此后在嘉堂瓷坊可以让商户满意的低价盘货。
陈普想早些把马提回去,毕竟这批马到了他的手里用处会更大。
届时是进达官显贵的手上,又或是何处,他心里已经有些得了宝物想要让熟识之人观赏的心已经很重了。
于是他很爽快的一次性结清了霍戍钱。
马匹钱四千二百五十两,不过霍戍要铺子,折扣了二百五十两银子,陈普承诺会让霍戍看一间满意的。
如此一举便进账了四千。
陈普来时没有想到会一举买那么多马,带的人手不够。
霍戍要去城里接桃榆,便叫范伯几人回来,帮着安生把马送到陈普那儿去。
天边的晚霞烧得有些厉害,日头已经落到了
西边的山峦线前,最后一抹强烈的阳光反射而来,仍旧刺激的人有些睁不开眼。
这时辰里同州城一半已经日落归于阴色,一半还有晚霞的赤红光芒。
今年夏月比往年好似热了些,今日医馆里有些忙,除却寻常来开暑药的人,还有些摔断了腿脚的伤症。
医馆里忙,桃榆帮着跑前跑后,等忙完的时候发现已然日落西山了。
中午一点他就得到了跑腿的消息,晓得霍戍去忙马的事情了,只是不知道生意谈的如何。
他站在门口,咬着新从水井里捞起来切开的寒瓜,脆甜又冰镇过凉滋滋的味道让寒瓜变得更可口了。
不过现在咬着也不太能尝出味道来,似火的晚霞,让他不免想起了四月底方才抵达北域府的那天黄昏。
漫天红霞落在北域那道充满风霜的城墙上。
那天的晚霞也和今天的一样。
“要是有些人再不来接,那今晚就只有在城里住了。”
桃榆正心不在焉的,听到身后传来带着揶揄又似乎有点遗憾的声音,回过头去。
他看着人,语调拖得有点长的唤了一声“阿祖”
黄引生闲下来,也端着一块寒瓜,看见站在门口眼巴巴的人,不免好笑。
“霍戍要是不来接你,要不要在城里住一晚”
桃榆咬着寒瓜没说话。
他当然是想回家的,两人成亲以后就没分开过,以前在城里住他不会觉得任何不适应,这朝光是想到不能和霍戍一起睡,他都觉得睡不着了。
“趁着时下还早,我自去城门口坐板车回去吧,到家里天也应当还没黑。”
桃榆如是道。
黄引生晓得留不住人,也便没多说什么。
“打定主意要回去就早点去,别路上耽搁黑了,要是城门口没有板车了就折返回来。”
桃榆乖乖点了点头,简单收拾了一下。
叫黄引生得空了去村里吃饭,随后便沿着街往城门口去。
街上已经不如白日热闹了,青石板街上残留着白日里摆摊时散落的菜叶瓜皮。
再晚一些城中灯笼亮起,夜市就要开了,届时会再度热闹一番。
桃榆踩着夕阳,快要到牌坊时,便听到一阵马蹄声朝这边来。
他潜意识的望去,就见背着一身霞光的人微紧着眉头,扯着缰绳把马驱得有些快。
马好似识得人一般在桃榆身侧停下,马上的人也立刻翻身下来“我来迟了。”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桃榆声音有点微微埋怨的嗔。
霍戍认真解释道“马都卖给了瓷商,我让阿守范伯他们把马帮着妥善送过去,耽搁了些时间。”
他看着面像是抹了一层蜜色的桃榆,伸手去牵他“不高兴了”
“阿祖说你不来接我让我在医馆住一晚。”
桃榆由着霍戍握着他的一只手,微微抬腿示意霍戍把他抱上马,他已经想回家了,忙活了大半日肚子了。
霍戍微曲了下身体,轻巧的把桃榆抱上了马,他从桃榆的腰侧穿过扯住缰绳。
“再晚都会来接你的。”
桃榆听到这话心里有些高兴,把手里的寒瓜往后递,凑到了霍戍的嘴边。
霍戍没客气的咬了一口。
他没立即去城门那边,反而是驱马返回了医馆,去跟黄引生打了一声招呼,示意他把桃榆接走了,省的天色不早让他担心桃榆有没有到家。
“范伯他们呢”
“我叫他们先走一步。”
两人迎着夕阳回去,路上与桃榆说了今天生意的情况,以及铺子的事情,说过两日带他一同去选一间。
知道桃榆饿了,如今又已经习惯了骑马,霍戍便把马速放的稍微快了些。
不过须臾想到什么,他转又空出一只手托着些桃榆的腰。
“我没事,已经不疼了。”
桃榆听说生意的事情心情很舒畅,老实的道了一声。
霍戍闻言若有所思“那今晚回去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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