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学楼出去不到半刻钟的路程便会经过一个算不得大的练场。
书院里虽以读书为紧要,但到底多都是些男子,总要有发泄精力的地方。
且新帝登基以后重视读书人的体能,对于骑御的考校提高,同等科考上的书生,擅长骑御体能强的会更受重用。
为此这些年书院便也跟着更为重视体能起来。
山里虽骑马不得,但跑跑练练的地方还是一直都有,书院里的练场前几年也随之拓宽了不少,跟着建了蹴鞠场。
马术和蹴鞠都是能锻炼体能的两项运术,可马术却并非家境贫寒的书生有条件能够时常练习,但蹴鞠却有人就能练,为此更得广泛的应用。
能踢得好蹴鞠,在书院之中无疑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沈清月到练场的时候,场边已经围了好些下学途径此处发现有蹴鞠赛而驻足观看的书生,许是赛事精彩,诸人发出了阵阵喝彩。
“你先回去。”
他差使书童带着书箱回宿寝楼,自徐步往练场前。
方才是到场边,一记蹴鞠直飞半场,当即就突破守门员冲进了球门里。
站在外围的书生看得热血沸腾,立时高喊着“好”
又觉不过劲儿,连忙放下手中的书箱鼓掌。
“那个高个儿也忒厉害了,这才多长时间已经连进了四颗”
“瞧着脸生,许是今年三月才入学的新生。”
“看这架势今儿一课室的可要输了。”
“有人来搓搓一课室的锐气整好省得终日吆三喝四的,觉着他们在这场上是最了不得的。”
说谈的几个书生脸上带着一股子兴奋,眼中带着浓浓的看好戏的意味。
沈清月抬起一双疏淡的眸子,看向场中的霍安定。
少年褪去了外袍院服,身着交领白色亵衣,袖口束紧,下身黑裤扎在黑色布靴之中,十分干练,若未看张脸,倒是更像个武生。
一身装束虽然有些不太端正,是夫子见了会说仪态不端的模样,可比之平素里披着院服时看着却要更为挺拔。
他身修腿长,个子在一众书生之中都要挺拔一头,但此时在场上却半点不显笨拙,反而格外矫健灵活。
阻隔敌手时力气坚固如墙,蹴鞠在他脚下时却好似被抹了油跟了主一样,完全便跟着他的脚走。
便是侥幸被人勾了去,不出须臾也再度回到他身边,由着他生了风的身影差遣去往何处。
“进了”
“又进了”
伴随又一声喝彩,霍安定一脚再次进了一颗球。
场上的敌手气的咬牙,场外的观客沸腾,前来看赛的人越来越多。
沈清月看向场上的少年因为剧烈活动而面颊有些发红,他抬手用手背抹了一把汗,整张脸像是在水里浸了一下。
在一片欢呼声之中,主角却没有应有的喜悦,反而眉心蹙起,唇也紧着。
好似不是为了来踢蹴鞠,反倒是更像在发泄。
沈清月微微吸了口气,心中再次升起些不适的愧疚来,他正想去取些水来,抬眸间,场上的人忽然也看向了这边。
少年微微一怔,倏而眉头一展,笑了起来。
“诶,球”
队友将蹴鞠朝着霍安定的方向踢送了过去,不想人却长腿一迈,忽略了蹴鞠径直往场边跑了去。
“干什么,蹴鞠。”
沈清月看着跑到了自己身前来的人,眉心一动。
“不是不来吗,怎么又过来了”
霍安定说话便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有点闷闷的问“忙完了顺道过来看一眼啊”
沈清月盯着眼前汗淋淋的人,薄唇轻启“你不是想我来看么。”
霍安定听这话嘴一歪,想压住自己嘴上的笑却也从眸子里露了出来。
“我让你来就来,那刚才怎么不来。”
沈清月抿了下唇“快去踢蹴鞠吧,一会儿去公厨吃饭。”
“你等我一起”
沈清月轻轻嗯了一声。
霍安定笑容乍盛“你等着看。”
话毕,他快步跑回了场上。
霍安定离场须臾,场上对阵便开始有些混乱。
他重新归队,一个背身将蹴鞠从敌手方收回自己脚下,动作迅速而难琢磨,场上再次恢复了热火。
少年们追逐与防守,卸下课室中的端方与谦恭,汗水在六月天中热烈挥洒。
“好”
场上场外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沈清月虽不踢蹴鞠但也懂规则,见霍安定花样百出的进球,脸上也浮起了似有若无的笑意。
很快霍安定所在的红方压倒式的获得了胜利。
场上的红方欢快愉悦的团抱在了一块儿。
场外的人也跟着围了上去“同窗,敢问名讳,下回也更我们来一局呗”
“你那招釜底抽薪是怎么使的,我都没瞧清就见着蹴鞠从蓝方到了你脚下,接着就中了。”
“是啊,是啊教教咱吧。”
沈清月看着被簇拥在中间的霍安定,跟打了胜仗受敬仰的将军一般,少年正是意气风发。
山间清风拂面,他垂眸敛起了嘴角微微浮起的笑。
“怎么样,我的蹴鞠踢得还可以吧”
霍安定草草敷衍了前来求技和约下场的书生,怕沈清月等急了走了,他从人群之中钻了出去,跑到了他跟前。
“嗯。”
两人并肩一起朝着公厨去。
得到少爷的肯定,霍安定比众星拱月要高兴多了。
他道“他们踢蹴鞠的功夫太次了,我爹二叔,舅舅他们的蹴鞠技巧那才精彩,每回跟他们踢都得费尽脑汁。”
“我可以教你踢蹴鞠,什么釜底抽薪,海中捞月那些招式都能教你。”
沈清月摇了摇头。
霍安定不赞同道“独只读书怎么行,体能也得操练起来啊,不然身体太弱了。”
沈清月道“我会打马球,捶丸。”
霍安定挑起眉“少爷当真是少爷,会的都是些钟鸣鼎食之家所爱。你既是不愿意学蹴鞠,我很愿意学打马球,要不然少爷教我吧。”
沈清月突然停下了步子。
他偏头看向身侧的霍安定,徐徐道“骠骑将军的骑射之术连陛下都叹为观止,虎父无犬子,他的独子会连区区的马球都不会”
霍安定闻言顿住。
他干咳了下,这般毫无征兆的被人揭了老底,不由得嘶了一声“你都知道了”
沈清月没说话,只是举步往前走。
霍安定看着走去了前头的身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沈清月话向来不多,且对很多事情也都漠不关心,霍安定也没想过他会探查自己家里的事情。
虽一开始他就知道沈清月非富即贵,不是没有对他的家世而好奇过,但自也不愿意透露家事,他也便没有问过沈清月。
可这朝一语受其道破家事,他再一次好奇起沈清月的家世来。
霍家在朝中算不得什么名门贵族,是这朝为皇帝登基助力而得的富贵。
没什么底蕴,其实在朝廷之中一直不受那些名门世家瞧得上,与段家可谓是难兄难弟。
不过这些年他爹一直得力,他哥又稳有升迁,倒是慢慢也有了些根基。
于外,他们家也算是能有一二名讳的朝臣,可他低调从同州来到宝靖,连进书院的信息都没遗漏,沈清月竟能探查清楚,可见他家世非同小可。
“还不走。”
听到声音,霍安定回神,连忙两步追了上去。
“生气了么”
霍安定小心的问了一句。
沈清月道“我有何可生气的,你嘴中十句话九句假,我与之计较,岂非庸人自扰。”
“家里的事我确有隐瞒,他们不希望我在外招摇。”
霍安定微微委屈“至于旁的,我也没有说假话,只是未言全貌。”
沈清月见着快到公厨,抬眸看着霍安定额间还是先前踢蹴鞠的汗水,如此尊荣用饭实不雅观。
他没看人,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搪瓷色的方帕递了过去。
霍安定见此不由得眨了眨眼睛,有点受宠若惊。
“我不予你纠缠这些旧事,往后你也不必说些假话诓我。”
霍安定赶忙见好就收,双手接下沈清月手里的帕子。
似是收了信物一般退后两步躬身并手“小的遵命。”
沈清月没理会他。
霍安定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敢问清月是何家少爷呢”
沈清月静默了片刻,他微微张了张嘴,似是正欲要开口,忽然什么哼哧哼哧的粗重声音响起。
接着一道破了音的惊喊声响起“都快让开”
两人不由得同时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书院公厨的厨子拿了把长尖刀从后厨方向冲了出来,刀子和身上的围襟都占满了血迹,如此惊奔出来,不知缘由的人都惊了一吓。
然则他的前头还狂奔着一头壮硕的白猪,那猪似乎已经被捅了一刀,脖子处随着逃窜还在不断的喷流出汩汩鲜血来。
血已经流溅了一身,本就是白猪,如此血裹着宛若血场里冲出来的修罗一般。
而下不知方向惊恐的乱窜乱撞。
“清月,你小心,我去搭个手。”
霍安定见此连忙要去把猪给制服,省得这大肥猪发狠撞了不知情的书生。
然则话音刚落,他嘱咐完沈清月还没冲出去,就见着身侧原本还好好的人突然身子一软就倒了下来。
霍安定没被猪蹿出来吓到,却被沈清月的动作吓了一大跳。
他想都没想赶忙伸手接住了沈清月,身姿有些单薄的少年像是一叶飘絮,忽而就那么失了重利一般。
霍安定看着靠在他怀里的脸色煞白,骤然失去意识晕倒了的人。
他既惊又恐,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清月,清月你怎么了”
然而任凭他怎么呼喊,怀里的人都没了反应。
霍安定眉头紧蹙,眼见唤不醒人,他微一矮身,拦腰将沈清月抱了起来。
少年远比他想象之中还要轻很多,没有重感以至于他心里更没了着落,几乎是狂奔的朝寝楼去。
不明所以的书生还当有人被突然蹿出来的猪给撞伤了。
霍安定抱着沈清月直奔卧寝处,回到房间,他赶紧将人平放在床上。
他先看了一下沈清月的瞳孔,见并没有放大稍稍安了点心。
接着单膝屈身在床边执起沈清月的手,将袖口往上带了一点,捏住了他细长的胳膊。
霍安定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雷击了一下。
他连忙放开了像是把他烫着了一般的胳膊,抬眸看向床上安静的美人面孔,痴愣的滚动了下喉结。
虽然自己在医术这块儿上学艺不精,他爹也时常都说他是个庸医,以前年少以为是他爹不喜他习医术,可他外曾祖和小爹都是习医的,按道理他爹不会如此才是。
昔日因此事他不得缘由还苦恼过,后来才听他小爹说自己幼时瞎学长辈开药诊脉,回家给他爹诊脉诊出了个喜脉
这大抵是他爹一辈子的污点,当然,那也是他学医生涯上最大的污点。
但那尚且可以归结于年幼,少不知事的头上,可现在,他已经十七了,根正苗红的年纪,怎还能犯这样破天荒的错误
他的医术虽不如他外曾祖,可若是不读书没有现在的家业,他也是有开个医馆独当一面的自信的。
但此刻他对自己医术的信心有那么一刻崩塌,对自己的医术产生了片刻的怀疑。
没道理,至少是不应该啊
霍安定深深吸了口气,再度摸向了沈清月的脉。
随后他又倒吸了口冷气。
他的医术没问题,不会有错,那么有问题,错的就是
霍安定看向床上躺着的人,倏而耳尖有些发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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