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孟家父子听到天寿帝这话,反应一点不比太子小。
孟昔昂还年轻,刚入官场又没多久,刚听他说完,就猛地抬起了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天寿帝,孟旧玉则比他有经验的多,反而是更加深的低下了头,只是脊背僵硬,表情扭曲。
说实话,天寿帝第一反应是这样,孟旧玉一点都不意外。
毕竟过去的这十几年,他就是看着天寿帝如此对待朝臣的,不管是臣还是民,都是为他服务,都是一只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蚂蚁,只要对他有好处,那对方的死活,就没有在乎的必要。
十来年间,同样的事情几乎月月都在发生,但是,之前没发生在他们孟家身上,也没发生在他自己的亲儿子身上。
针不扎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自己是不会知道疼的。
孟旧玉砰的一声跪下了,他知道单纯求情不管用,必须让天寿帝意识到,孟昔昭没他想象的作用这么大才行。
崔冶走进来的时候,孟旧玉正在声泪俱下的对天寿帝哭诉,南诏人如今还不知道他们掳走的就是隆兴府知府,如果天寿帝派兵,还用这种理由去鼓舞士气,那他儿子必然会被南诏人拉出去,当做新一轮的祭品。
而留在吉州城的大军,他们根本不认识孟昔昭,他们怎么会因为孟昔昭落入南诏人的手里,就士气大涨呢再说了,陛下您老人家是不是忘了,那丁醇,是死去的詹慎游的师弟,很多曾经的詹家军将领,现在都在他的手下,他们不替南诏人补刀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愿意解救孟昔昭呢
孟旧玉也是豁出去了,为了让天寿帝打消念头,他连这件从来不提的事,都这么明明白白的提出来了,孟昔昂闻言一惊,他如今的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无法快速的思考,于是,他只能顺着孟旧玉的话说。
很快,他同样跪下来,跟孟旧玉一起匍匐在地,给天寿帝施加压力。
天寿帝觉得自己的主意还挺机灵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泼了冷水,而且想到这俩人都是孟昔昭的至亲,肯定会向着他说话,天寿帝越发的不高兴了。
其实他也觉得孟昔昭就这么死了很可惜,可他人不是已经被南诏掳走了吗,不把南诏打下来,他们的人也进不去,没法把他救出来啊,这前后顺序如此明显,朕这样考虑,又有什么问题。
天寿帝绷着脸不说话,这就是不愿意改主意的表现,见哭闹不管用,孟旧玉都开始绝望的思考要不要来个三上吊了。
效仿先辈,拿撞柱威胁天寿帝。
但孟旧玉心里真的一点底都没有,他们这位皇帝,太不按常理出牌了,他怕自己撞过去了,天寿帝却仍旧没有丝毫的反应。
就在这时,一个低哑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父皇,此时出兵,的确不妥当。”
孟旧玉正趴着哀哀切切的装哭呢,听到这个动静,他惊愕的起身转头。
望着太子那张苍白镇定的脸,孟旧玉无比感动。
好样
的,真不愧是我儿一眼就相中的新主
孟昔昂也很感动。
患难见真情啊,等我弟弟回来,我一定让他好好待你
天寿帝这辈子,好像都没见过太子这么话多的时候。
他就像个大臣一样,条条脉络清晰无比,将所有利弊都讲述出来,而且态度不卑不亢,仿佛他一点都不着急,只是偶然听说了这件事,又偶然走到了这里,再偶然的展露出自己颖悟绝人的一面。
但天寿帝知道,他不止是着急,恐怕都快急死了。
太子在下面有条有理的说着话,天寿帝看着他的眼神,却十分奇异。
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按理说,应该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儿子,可事实上,他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厌倦宫廷,厌倦朕,更厌倦这没日没夜仿佛人偶一样的日子,然而同样的,他也厌倦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宁愿就这么不听不看不说,他也不想被牵扯进这些肮脏的漩涡当中。
这是他潜意识当中,自己大儿子的模样。
可现在,太子不再是这个模样了,他居然不藏着了,想争了。
这个世界上,包括太子崔冶,也包括自带剧透金手指的孟昔昭,他们都觉得,天寿帝要是发现了太子不再按自己的想法发展,一定会怒不可遏,然而真正的情况是,天寿帝不仅不生气,还有种难以言明的、奇怪的心情。
就类似于,“啊、原来这人也是朕的儿子”,“朕以为他这辈子都没脾气了、原来不是啊”,“有点意思、比看乐子有意思多了”。
没错,跟父子亲情突然觉醒没关系,他纯粹是觉得太子不管怎么着,都翻不出他的手心去,所以,把太子的种种行为,当成一个乐子看。
有时候任性和自私也不全是坏处,就比如现在,因为他任性又自私,所以他很快就把注意力从南诏那边,转移到了太子身上,反正和南诏的战争都持续那么多年了,能把吉州抢回来,天寿帝已经高兴的没边了,至于赣州和宁仁府,他还真没对它们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毕竟宁仁府被南诏皇帝贞安罗治理了整整十一年,城防每天都在加固,从他搬去宁仁府以后,几乎整个南诏的重心都偏移过去了,如今的宁仁府,虽说繁华程度比不上应天府,但在坚固程度上,二者半斤八两。
这么难啃的硬骨头,不举全国之力,打上年,是啃不下来的。
而赣州因为是宁仁府的门户,也一直都是重兵把守,南诏皇帝还比天寿帝聪明,知道不能光守着国都这一亩三分地,他把拱卫皇帝的羽仪军,分出三分之一,就在赣州驻守。
丁醇之前是带了十万大军去打隆兴府,打到现在,十万大军就剩八万了,这点人不是不能把赣州打下来,但要是真的打下来了,估计这八万,最后能剩到连一万人都数不出来。
客观条件如此恶劣,主观条件上,他又被孟旧玉哭的头疼,想一想,假如他真的不顾孟昔昭死活,
让丁醇出兵,也确实是太不近人情了。
天寿帝不耐烦的挥手行了,别哭了,此事从长计议”
听到这话,孟旧玉和孟昔昂总算是放心了一半,他们连忙叩谢天寿帝,后者却不愿意再看见他们“都出去,朕要休息片刻。”
孟家父子便起身告退,太子见状,本来也要离开,却在转身的时候,听到天寿帝叫他“崔冶,你留下。”
孟昔昂听到这句话,不禁担忧的回了一下头,却被孟旧玉立刻拉过来,然后快速的退出去了。
等他俩离开以后,太子才转过身,对自己高高在上的父亲低头,他唤道“父皇。”
天寿帝看着他这个谦卑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问他“你跟孟昔昭的关系,很好吗”
秦非芒拿着拂尘,听到这话,他忍不住的也抬起头,看了一眼下面的太子。
他都替太子紧张了,然而太子却是一脸的淡然,抬起眼,他跟天寿帝对视上,明明是父子,可在这一刻,两人都感觉对方十分陌生。
慢慢的,太子摇了摇头“父皇,所有人都在关注孟昔昭,可是没有人注意到,谢原也跟孟昔昭在一起。”
天寿帝愣了一下。
谢原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而今年的年号,是天寿十六年。
也就是说,谢原八岁之前,天寿帝都是太子,那时候他没跟甘贵妃认识,他虽然不喜欢自己的太子妃,但也不至于跟她相看两厌,该有的礼节和夫妻生活,他们都是有的。
谢原作为太子妃的亲侄子,天寿帝自然也见过他,而且在那几年,经常见到他。
一转眼,十六年过去,物是人非,曾经他还考校过谢原的功课,夸赞他是难得一见的神童,如今,连谢原同样身在险境,他都注意不到了。
人啊,不怕没良心,也不怕良心太多,就怕两边都不沾,因为凡是这样的人,日常生活,总是比别人艰难一些。
天寿帝他是缺大德、缺死德了,可极偶尔的情况下,他也会冒出一点点的正常情感来,天子的恶习,是全天下的噩梦,而天子的恻隐,是某些人青云直上的登天梯。
一句话,太子打消了天寿帝的怀疑,他不再问太子别的了,而是也挥挥手,让他出去。
太子听话的告退,可在出去之前,他又看了一眼坐在龙椅上的天寿帝。
只一瞬而已,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等秦非芒看过去的时候,他早就已经把眼睛垂下了,看着,还是平日那个温和懂礼的好太子。
离开大殿,郁浮岚看见太子出来,立刻指挥内侍,让他过去打伞。
然后他也跑过去,小声的问“殿下,怎么样了”
太子却没回答他,而是站在甬道上,沉思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头,吩咐郁浮岚“备马车,我要出宫。”
郁浮岚“出宫做什么”
太子回答“去参政府。”
郁浮岚震惊了,这时候还这么
明目张胆
崔冶自然不会在这争分夺秒的时候浪费时间跟他解释,他转头就要离开,但走之前,他顿了顿,又吩咐了郁浮岚一句“一会儿你寻个得用的人,让他去司徒相公府上,把今日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他。”
从长计议,这个长,估计最迟也就是明天。
明日就不会只是孟家父子站在殿中了,其余的高官,也会被他爹叫来,崔冶现在最见不得别人跟自己唱反调,只要想到这些人在这扯皮的时候,孟昔昭正在南诏忍受折磨,崔冶就觉得五脏六腑都烧一样的难受。
所以,他需要很多人的帮助,帮他在明日,一举定乾坤。
*
孟昔昭哪知道应天府因为他,都快刮起三级台风了,熬了半宿,他都在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后来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他无意识的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南诏人打开地窖的门,把他们一个接一个拽出去的时候。
出了地窖,又进囚车。
动作稍微慢点,那些南诏人就张牙舞爪的要打他们,这四人又不傻,当然赶紧加快步伐。
孟昔昭排在最后一个,在乖乖爬进囚车之前,他还抬起头,对不远处正盯着他们的治人官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充满了感激之情。
昨天的蜡烛显然不是标配,这是治人官看在他很有钱的份上,给他的优待,孟昔昭如此识趣,让治人官也感觉心情颇为顺畅。
再次上马,他一声令下,队伍就继续高速的驰骋起来。
路干了,但囚车里面的几个人依然没觉得好到哪去,因为太颠簸了。
可能这就跟晕车的原理差不多,只要常坐,很快就不会再晕了,于是,今天这几个人的感觉,比初次看见这囚车的时候还好一些。
王司理看着道路飞速的后退,他忍不住对孟昔昭说“大外甥,咱们真要到宁仁府了”
孟昔昭闻言,轻轻的唔了一声。
王司理“”
唔什么你看起来还挺随遇而安的
谁知道,孟昔昭突然转过头,问他“二舅,你之前说的祥瑞,是真的吗”
王司理“”
现在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吗
孟昔昭的想法跟他差不多“算了,不用回答我,反正是不是真的,都无所谓了。”
说着,他对王司理微微一笑“成也二舅,败也二舅,这败,咱们如今已经体会过了,希望往后的成,二舅也能像今天这样,成的如此辉煌盛大、如此拍案叫绝。”
王司理“”
坏了。
他怀疑孟昔昭之前都是装的,其实他已经害怕的过头,脑子出问题了。
这次上路,南诏人一路都没停,直到晌午过后,看见了宁仁府的城门,孟昔昭才对宁仁府,终于有了一个现实中的认知。
宁仁府,在归属南诏之后才
改名叫宁仁府,以前它的名字叫韶州。
当初被南诏抢走的几座城里,宁仁府其实并不起眼,是南诏皇帝来了以后,才把这里建设起来。
孟昔昭看着那铜墙铁壁一般的城墙和城门,在心里估算,用多少火药才能把它炸开。
然而等他到了近前,他才发现,自己不用估算了,以黑火药的威力,弄多少过来,都不可能把城门炸开。
这城门,简直和应天府内城的城门有一拼
南诏皇帝是真下血本啊应天府是发展了五十年以后,才变成如今的模样,而宁仁府才发展了十年,就能有这样的防御力量,只能说明,南诏皇帝一定是把所有钱,都投在这上面了。
从这就能看出来,这位是个不贪图享乐的好皇帝
孟昔昭泪流满面,跟天寿帝比起来,任何人都是好皇帝。
过了城门,看着道路两边的建筑,孟昔昭发现,这里的房屋,一部分是跟大齐一模一样,一部分则是南诏的特色建筑,即二层小楼,一楼架空,二楼才住人。
孟昔昭正聚精会神的观察着宁仁府的现状,却不知,他们已经到地方了。
进了一扇不起眼的黑色大门,囚车被南诏人打开,孟昔昭以为是让他们下来,再换个地方关押,谁知道他刚出来,就有一个南诏人抓起他的领子,大声呵斥,让他站好,然后另一个人跑过来,开始搜他的身。
不止他,别人也是这样的待遇,突然来这么一手,大家都很惊慌,很快,孟昔昭身上带的散碎银两、荷包玉佩,全都被南诏人没收了,孟昔昭没有跟其他人一样反抗,但他恐怕是这些人当中最紧张的。
没多久,他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那个搜他身的人,摸到了他脖子上的吊坠。
南诏人先是把他领口扒开,然后看着这奇怪的形状,和明显价值不菲的玉石,露出了颇为兴奋的笑容。
他转过头,朝自己的同伴说了两句哀牢语,然后猛地一用力,就把玉坠从孟昔昭脖子上拽了下来。
这绳子很结实,又是崔冶亲自打的结,想轻松拽断,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个人力气大,所以硬生生的从绳中间拽裂了。
他这一下,勒的孟昔昭后脖颈的位置都出现了一道血痕,但孟昔昭并没有感觉到疼,他只是死死的盯着被人抢过去的玉坠。
那人注意到他的视线,还挑衅的看着他,用蹩脚的汉语跟他说话“怎么,不愿意给我想抢,那你来抢啊。”
孟昔昭抿了一下唇角,咬的自己下唇都快出血了,但下一瞬,他又笑靥如花起来哪有,您误会了,只是这玉,是我一直贴身戴着的,从佛寺买来,开过光,我一直都很珍惜,如今到您手里,也算是它跟您有缘,希望您也能常常戴它,让它继续保佑您。”
南诏人“”
无孔不入的佛教啊。
怎么连个镰刀形状的玉坠都能跟佛教扯上关系
这人看着玉坠的眼神顿时变得很嫌弃,本来他还
想送给自己相好的女人,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找个首饰铺子,卖了换钱得了。
没多久,他们四个身上就除了衣服,空无一物了,治人官一直在旁边盯梢,见清理完毕,他就指挥他们,让他们把这四人再次关起来。
这回不是地窖了,而是仓库,进去以后,仿佛进了大牢,一溜的小隔间,很多隔间里都有“货物”。
由于大齐军队势头正猛,货物数量不够,这地方也空了不少,孟昔昭他们不用再挤着了,而是每人都有自己单独的小隔间。
好在他们四个离得都不算远,全是挨着的。
把他们关好,那些人就急匆匆的走了,孟昔昭刚才听到那个治人官说,他要去向他的上司述职,等安顿好一切,到了晚上,他再去向公主请罪。
所以孟昔昭现在也不着急,而是默默的走向里面,先坐下,放空自己的思绪,让自己安静一会儿。
但他连发个呆也不安生,老觉得有人在看他。
孟昔昭实在忍不了了,他扭过头,看向就坐在自己隔壁的谢原“你总看我做什么”
谢原张张口“那个玉坠。”
孟昔昭心里一咯噔。
他顿时闭嘴了,看着谢原的眼神也有点敏锐,而谢原还在呆呆的看着他“那是我姑母的东西,祖父祖母在她刚满月的时候,给她找玉匠打磨的,说是以亏为盈,以退为进,盼她一世太太平平”
孟昔昭“”
他也愣住了。
崔冶没跟他说过这玉坠的来历,只说了这是一个护身符。
这东西居然是谢皇后的遗物那时候自己还未发现崔冶的心思,而崔冶已经把这样宝贵的东西送给了他。
孟昔昭觉得此时自己心情应该无比复杂才对,但他其实就一个想法。
嗯,看来崔冶是真的喜欢他。
默了默,孟昔昭抬手,刚习惯性的要去碰玉坠,想起这里已经空了,他沉默一会儿,说道“我会再拿回来的。”
这话是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谢原听,但谢原听了,很想说,他关注的不是能不能拿回来的问题。
而是,我姑母的遗物,怎么会跑到你脖子上的问题
几年前太子写信回来,分明已经说过,那东西被他戴着,而且他会一直戴下去,怎么就跑你身上来了
谢原简直要疯,他是读书读的多,不是读书读的傻,这么重要的东西,一旦送人,那就等于是把自己身家性命也送出去的意思啊可谁会这么大方,把这种东西送给自己心腹的要送,也是送心上人啊
这时候,谢原又不受控的想起来那一日,太子来了隆兴府府衙,却一句话不说,就跑去找孟昔昭的事
这一刻,谢原终于明白太子为什么不跟自己说话了。
小别胜新婚,心上人就在咫尺之遥,谁还有心思和表哥客套呢
打击太大,谢原自闭了。
孟昔昭瞥他一眼,在安慰他和装傻之间,很痛快的选择了后者。
抱着膝盖,孟昔昭坐在草堆上,想着自己被抢走的吊坠,又想着渺茫的前路,神色倒是慢慢的坚定了下来。
他这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国,他要回,吊坠,他要拿回来,功,他也要立
是南诏人先打算对他下手的,那他以后,也不必客气什么了
想到这,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扯着嗓子喊“治人官我要见治人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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