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明七年,司徒太师在朝上晕倒,太医院诊治之后,说他是年纪大了,体力不济,还暗中劝说崔冶,让他免了司徒太师的常朝礼。
崔冶并未答允,而是和二司使一同去太师府,亲自看望了一番卧床修养的司徒太师,而十日之后,司徒太师祈病休的札子就递了上来,崔冶洋洋洒洒回复了一篇感谢他的文章,然后答应了。
对于这篇文章,崔冶颇为重视,但绝对没有孟昔昭这么重视,他几乎是盯着崔冶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下来,写完以后,自己先拿起来,跟挑刺一样的读了二遍。
崔冶不懂,有必要这么隆重吗
孟昔昭翻了一个白眼,懒得跟他解释,像这种象征着君臣之谊、词藻动情的文章,都是有可能被收入语文课本的当然要好好写了
语文课本实在是太遥远了,反正司徒桓接到这篇文章以后,落了两滴泪,他不是一个喜欢动情的人,但,毕竟要退休了嘛,是个人在这时候,都会心思细腻一点。
带上夫人,还有自愿跟他们一起离开的小儿子一家,这家人快快乐乐的回老家享受富家翁、富家婆生活了,而兴高采烈的人不止他们,还有一个。
闫顺英。
熬死了甘太师,又熬走了司徒太师,熬的自己这花白头发都变成全白了,终于,他也当上太师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甘太师的太师含金量最高,真正的达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司徒太师的太师就差一点,地位很高,全朝堂最德高望重的人,连皇帝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行学生礼,但在权力上,就没多少了。
等到了闫顺英闫太师这,权力已经一丁点不剩,太师的位子,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荣誉职称。
不过,没关系,能有就好,毕生的梦想能实现,闫顺英已经很高兴了。
孟昔昭看着他这欢天喜地的模样,连上朝都背着手,一脸的骄傲状,孟昔昭实在是没忍住,下了朝,就笑出了声。
崔冶不解“笑什么”
孟昔昭摇头“我笑闫太师,上了年纪以后,越来越像小孩,他自己还没察觉到呢,还觉得自己是以前那个叱咤风云的闫相公。”
崔冶听了,不禁也笑了一下。
当权者都有私心,闫顺英也不是永远老实,二不五时的,他就会给崔冶找点麻烦,可崔冶并不讨厌他,他的优点盖过了他的缺点,无论为官还是为人,他这辈子都达到了一枝独秀的水平,能看着他得到这样一个圆满的结果,崔冶心中也挺感慨的。
生在这个家庭,坐在这个位置上,他总是看到家破人亡,鲜少能看到寿终正寝。
*
兴明七年中,朝廷又经历了一次变动,除去那些不太重要的官职变动之外,比较引人注目的,是孟家封爵了,孟旧玉被封文国公,孟昔昭被封平阳侯。还有臧禾,他因为办了耿文锦的案子,以及任上表现不错,所以调去了枢密院。
这两件事比起来,
封爵看上去更加的风光、更加的盛大,但只是对这一年而言,后面人们就不会再记得了,倒是臧禾,从此进入军政系统,他的风光日子,还在后面呢。
臧禾心眼多,野心大,而且胆子也特大,丝毫不用担心他会被那群将军们压制住,反而要担心,他会不会太厉害了,把将军们压的抬不起头来。
把臧禾安排过去,并非孟昔昭的意思,而是崔冶决定的,在用人上,他的眼光更加毒辣。
而臧禾也没让大家失望,刚到枢密院,他就开始强烈建议开疆扩土,还提出操练水军。
水军这东西大分裂时期很红火,因为那时候以淮水、洛水为分割线,好多场著名大战,比如赤壁之战、淝水之战,都是水军之间的战争。然而在国家统一以后,内部没有战争了,水军也就跟着歇菜了,全部卸甲归田,从水军,变成了水稻军。
臧禾他这么建议,肯定不是防范着国内起纷争,毕竟齐国当初把国都定在应天府,一是为了避开匈奴的锋芒,二就是为了控制这一块的水路枢纽,让敌人无法经过水路打进来。
所以他这是预备着,打海战吧
孟昔昭有点震惊,又有点佩服,周边几个国家还没收拾利落呢,人家已经看到遥远的海边了。
琼州收复了,可夷州还在外族手中,训练水军的确应该安排上,谁知道哪天就需要了呢。
孟昔昭当二司使当了七年多,当的他都快吐了,可别人不这么想,他们觉得孟昔昭简直就是一只金母鸡,明明也没搞什么大动作,可税收年年涨,哪怕遇上荒年,人家都能从外国赚钱回来,商税那么重,商人还是像一只只勤劳的小蜜蜂,给他努力的搬运花蜜,搞得许多人心热,想要丢掉锄头,去当商人。
在机器问世之前,小农经济就是世界的支柱,即使是孟昔昭,也知道,绝不可以动摇这个根本,不然很快,齐国的经济就会崩塌。
所以他定了一个规矩,商人必须考证,而考证,必须能认字、会算数,要是无证经商跑商,抓到了,就杖责五十。
真不错,这一条,就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给卡下去了。
社会也发生过小小的骚乱,人穷会出大事,人有钱了,也容易出大事,商人的崛起,令好多勋贵家族开始眼馋,一时之间下嫁的、低娶的、炫富的,络绎不绝,财帛动人心,这五个字真是太精妙了,管他古人今人、文人武人,沾上钱,就没有能坚定说不的。
勋贵和儒生,是社会的中层砖石,他们松散但又不可或缺,孟昔昭为民争利的时候,必须考虑到他们,不然,他们分分钟造反给你看。
而这些人的造反,就不是当初江州那群乌合之众的规模了,一个搞不好,就容易要了齐国的命。
孟昔昭没事就叹气,他开始怀念天寿帝还在的时候了,那时候他睁眼一看,全是混蛋,直接闭上眼,咔咔乱砍,不会有一个无辜受害的,所以那时候他也不用动脑子,随便做点什么,就能把人送上西天。
但现在不行了,他要考虑这个,考虑那个,天知道他就是一个小语种专业的大学生而已,还没念完大学,顶多算大学中途退学,这么高难度的问题,为什么要让他思考啊
崔冶回来的时候,孟昔昭已经失去了梦想,把脸砸在桌子上,半天都不起来。
听到崔冶走近的声音,孟昔昭猛地一个抬头,把崔冶吓了一跳。
两人对视,崔冶看见孟昔昭缓缓张嘴“我后悔了,跟你在一起实在是太艰难了,咱们离婚吧。”
崔冶“”
离婚这词有点陌生,不过从字义也能看出来什么意思,崔冶见怪不怪,曾经他都不让孟昔昭说这种话,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自卑的人,这时候也该培养出自信来了。
崔冶连个表情都没变,只是问他“热汤准备好了,要不要泡”
孟昔昭“要。”
何以解忧,唯有热汤。
崔冶靠着墙坐下,这里正好有个台阶,供他在这泡着休息用,他微微合眼,时不时撩一下眼皮,看孟昔昭又游哪去了。
大概是二四年前,孟昔昭终于克服了恐水症,克服之后,又瞬间爱上了游泳这项运动,崔冶时常会想,幸亏他和自己在一起,要是换了别人,谁能挖这么大的一个池子,供他在里面游着玩
所以,自卑不可能的,他现在信心可膨胀了,他觉得孟昔昭一天都离不开他。
跟孟昔昭不一样,他对游泳没兴趣,哪怕他游过去,也是为了找孟昔昭,做点别的事情,但孟昔昭现在看起来很兴奋,估计没有那种心思,自己过去了,搞不好还要被他骂一顿,又嚷嚷着那句,“你脑子里有没有别的事”。
所以,他还是待在这吧。
崔冶闭目养神,他今天也很累了,但凡事都如此,你不来折腾别人,别人就来折腾你。
孟昔昭发泄精力一样的游了两圈,把自己游痛快了,然后才啪嗒啪嗒,拍着水花,游到了他身边,歪着脑袋,看崔冶是不是已经睡着了,终于捕捉到一个破绽,孟昔昭顿时兴奋起来,借着水力,让自己咻的发射过去,撞上崔冶胸口,撞得他一口咳出来,还呛了两口水进去。
孟昔昭“”
崔冶“”
一个做错了事,有点尴尬的看着他;另一个擦着自己的嘴,面无表情的垂眸。
崔冶“我喝了你的洗澡水。”
孟昔昭脸上有多心虚,也就他自己不知道了,但他还要色厉内荏“怎么,你嫌弃了”
崔冶看看他,轻笑一声“哪敢,况且只是洗澡水而已,你身上的什么我嫌弃过。”
孟昔昭“”
他赶紧回头,看看后面有没有人,幸好没人,把头扭回来,他伸出手,拧了一下崔冶的腰窝,拧的他又疼又想笑,差点再喝几口洗澡水。
闹完了,两人的呼吸都平静下来,崔冶头
发被打湿,胸膛缓缓的起伏着,他望着孟昔昭。
他总是望着孟昔昭,在孟昔昭自己的经历当中,几乎时时刻刻,崔冶都是看着他的,所以他不会去想崔冶为什么要看自己,在他的认知当中,这就像人要吃饭、鱼要游泳一样,这是现象、是规律,崔冶,就是永远都会看着他。
而孟昔昭看着他的时候,心里的想法就很多了。
总是在变,而且总是不一样,就比如现在,他突然发现,崔冶的长相变了,距离他们初次相遇,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他变得比以前温润了许多,变得像曾经的谢原,像个谦谦君子,但是比谢原好看一百倍。
二十岁的他原来是这个样子,书里的他就是在二十岁,假死出走,离开权力和欲望的漩涡,从此天高海阔,纵意人生。
都说一谈恋爱就降智,可不降智的恋爱还叫恋爱吗爱情就是会让人盲目、让人敏感、让人患得患失、让人做很多很多的傻事。
孟昔昭也不例外,他有时候也会略感矫情的想,如果没有我,他也能过得很好。
而这种想法,让他感到失落。
不是难过,只是失落而已,毕竟真的爱一个人,你就会希望他的所有,都跟你有关,当你睁开眼,他在那,当你闭上眼,他就消失了,因为你希望,他只为你而存在。
崔冶看着他的神情发生浅浅的变化,好像在透过他,看到了什么自己永远都看不到的东西,这不会让崔冶感到恐慌,但确实,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勾了一下他的心弦。
水波慢慢推开,崔冶来到孟昔昭面前,他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像孟昔昭训练他的那样,有疑问,就问出来。
“你在想什么”
孟昔昭吸吸鼻子,轻叹一口气,然后又笑了笑“我在想屠龙者最终变成了恶龙。”
崔冶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这句他是真的听不懂。
孟昔昭顿时笑得更加欢快了“我的意思是,世界还是公平的,曾经困扰你的,如今也都困扰我了,无妨,别担心,我不厌烦它,甚至,还有点享受呢。”
崔冶愣了愣,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明白,但那也不重要,脸上浮出一个浅笑,他扣上孟昔昭的腰,一个用力,就带他沉进了水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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