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明十一年,女真大将军,也就是女真皇帝的亲哥哥,被詹不休一刀斩下马,头颅咕噜咕噜,直接掉下了山沟。
女真人被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因为他们把大将军奉若神明,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取他的性命,女真士气被打破,齐国人乘胜追击,女真皇帝被迫壮士断腕,留下五千同胞断后,丢下老人和伤残者,剩下的人,护着孩子,连夜逃走,这次逃的更远,都到高丽那边了。
高丽山高水远,再追击过去,就会碰上高丽人,而且长途跋涉,齐国将士并不擅长爬山和深入丛林,最后,詹不休只能气愤的离开。
这是他第二次看着那个女真皇帝,跟泥鳅一样的溜走。
兴明十二年,太子妃难产,诞下一个死婴之后没几天,就撒手人寰,太子很悲伤,但他只是默默的流泪,根本不敢去看自己死去的妻子和孩子一眼,至于原因,他偷偷的告诉苏若存,他说他怕死尸。
兴明十三年,朝中势力又一次洗牌,孟昔昭终于从当了十几年的三司使上退下来了,变成了右相,而左相,是指挥有方、连军营的大老粗都格外推崇的臧禾。
谢原为参知政事,而接替了孟昔昭的,是他表哥李淮,他在地方上当了将近十年的大员,见过民生百态,知道钱粮二字到底代表着什么,而且他家有钱,特别有钱,他不像李平和孟昔昂那样,有财迷和贪污的可能,所以把这个重要职务交给他,孟昔昭还是很放心的。
看起来朝中的关键位置,都是孟昔昭的人了,但其实也没那么顺利,站的位置高了,友谊二字,就被淡化了。
臧禾经常跟孟昔昭持不同的意见,而且因为崔冶十分的偏心眼,他一定会听孟昔昭的,搞得臧禾总是很生气,听说他在家里还弄了个类似座谈会的东西,但主要是用来抱怨这一对君臣。
孟昔昭听说了,也一点都不在意。
一下子提拔上来这么多人,连詹不休,都莫名其妙就升任骁骑大将军,把丁醇给盖过去了,这自然是有原因的,十五年之约即将到来,崔冶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卸任归隐了。
主强臣弱,主弱臣强,至于到底哪种是好事,还是要看此人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上。
崔冶为何从来都不在乎太子是什么德行,连当年第一次看见太子畏畏缩缩的模样时,他也是瞥一眼,就不管了。
原因就是,他觉得继任者懦弱一点没什么不好的,这样正好能让旁人来把持朝政。
而崔冶看中的人,就是这个天天跟孟昔昭针锋相对,天天受闷气的臧禾。
好多年以前,从还在匈奴的时候开始,崔冶就已经展现出了对臧禾的欣赏和信任,可能是同性相吸,也可能是臧禾身上的某种特质让他觉得非常适合执政,总之,崔冶有意无意的锻炼他,把他从这换到那,再从那换到这。
崔冶也不是神仙,他不知道朝臣选出来的太子是那个德行,这想法,是他见到太子以后,就像蜻蜓点水一样,很轻易的
冒出来的,他向来是个离经叛道的人7,天下社稷,交给谁不是交呢。
崔冶的想法,孟昔昭知道一些,但是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只是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仿佛在笑他不知所谓,也仿佛在笑他,你想的可真美。
古往今来,继任者百分之八十都不会按照先人的想法走,他们肯定会走偏,肯定会灵光一闪、决定干点属于自己的事业,而孟昔昭的想法是,选继任者,不看这人聪不聪明,也不看这人有没有野心,只看此人的信仰与观念,和自己有多少的重合。
诸子百家时代,各家的传承,都是由徒弟完成的,那些徒弟就是继任者,为何他们能不偏不倚,将火种留下,自然是因为他们有同样的信念,有同样的坚持。
被孟昔昭秘密上过一个月课的苏若存,不管她想不想要,都被孟昔昭无意中的灌输了一堆的思想,如皇帝蠢笨如猪,如人就是人、全都有自己的劣根性,如他对贵族、皇权的藐视和浑不在意。
后来天下安定,十来年的时间,孟昔昭再也没给她上过课,可是他每天都很忙,每天都在下发新的政令,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人觉得很迷惑,看不懂究竟是为什么,直到成果传来,证明了他是对的。
苏若存离他很近,也离他很远,她没法去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能第一时间看到全过程,然后,她就会思考。
臧禾不知道他未来会走到什么位置上,他雄心勃勃,但也不至于这时候就已经开始谋划着控制皇帝了;苏若存也一样,她也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做到什么地步,目前,她只是想做点事而已,想发挥一下自己的能力,给自己的名字,再增添一抹亮色。
人的本性决定了他们会做什么样的选择,而那些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却不是他们抢来的,而是旁人放在他们面前的。
这就是时代的洪流,由无数的人、如星星点点,推着他们往前走,谁也想不到,自己的未来到底会有什么样的际遇。
理论上讲,他们两人都很有能力,也都承担得下这种重任,所以,唯一决定谁赢谁输的,就是命了。
虽然总说人定胜天,可谁也没法否认,所谓的巧合、命运,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就让一个人的一辈子,彻底拐个弯。
*
兴明十四年,皇帝在万寿节之后,对大臣们提出了他心有余力不足、近来越发感觉身体虚弱的事情,并暗示他们,自己有可能会禅位。
大臣当然是特别慌,好不容易有个好皇帝,还这么容易就没了,这谁受得了,不过,参考崔家皇帝的寿命,如今的皇帝也已经三十七岁了,确实到寿数了。
真惨,三十七就到寿数了。
接下来的一年里,崔冶时不时就加深一下朝臣的印象,让他们有心理准备,甚至开始站队,开始思考新皇登基以后自己要怎么办,一年的时间,足够让所有人都接受这件事,等到了兴明十五年春末,崔冶躺床上装了五天昏迷,醒来之后,便召集所有大臣,写了禅让的圣旨。
太子如今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小时候那些小家子气,真的一点都看不到了,他跪在地上,接过圣旨,硬挤出两滴眼泪,哀戚的叫了一声父皇。
孟昔昭在一旁看着,总觉得这个画面有点眼熟。
而太子叫完以后,他抬起头,下意识的看向孟昔昭,后者看懂了他的意思,于是笑了笑“殿下放心,微臣会随陛下出宫疗养,时时陪伴在侧,定不让殿下担心。”
太子也笑了,确实是如释重负的样子,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放心了什么事。
三天之后,将早就收拾好的行囊都搬上车,银柳又清点一遍,有没有落下的,庆福一家子已经提前过去了,刚过完年,他和他娘子,就带着不太重要的东西先出发,顺便在那边安顿自己的父母孩子。
郁浮岚如今带领着全部的侍卫亲军,他和闻士集不一样,闻士集在军中威望不高,所以说换就把他换了,而新皇要想换掉郁浮岚,还得掂量掂量。
更何况崔冶是禅位了,又不是死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胆小的新皇估计都不敢把他的人给撤下去。
所以郁浮岚不跟着,还是留在应天府,也充当崔冶和孟昔昭的耳目,要是出了大事,他们也好第一时间知道。
而张硕恭是崔冶去哪他去哪,他这条命就是崔冶的,所以此时的他,正跟银柳一起,清点行囊。
行囊都装好,又跟来送别的臧禾等臣子说了会儿话,他们便出发了。
今日春光正好,他们这一行人,伪装成搬迁出城的富人家,等到了城门外,车队又慢慢停下。
孟昔昂一家,还有谢原一家,都站在这,给他们送行。
谢韵外放了,人回不来,只送了信过来,诚意到了就行。
十八年,岁月如梭,如今他们都是中年人了,当年逮着孟昔昭就教训个不停的大哥,如今都要当岳父了,做个贪官的梦想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年少时的每一个雄心壮志,他都没有实现,没能考中科举,也没能当上贪官,更没能好好做个大哥,护着弟弟妹妹,让他们永远天真。
可他真心觉得,即使所有雄心都失败了,他这辈子,还是很成功啊。
看着孟昔昭从车上下来,三十五岁的他看上去还跟二十多岁一样,圆圆的、娃娃一般的长相,到了这时候,就格外的显年轻,仿佛周围这一圈人,都跟他不是一个辈分的。
孟娇娇从看见孟昔昭的时候就开始抹眼泪,他们的小妹年纪越大,越爱哭,不管什么事都要哭,但人家谢原不在意,人家还喜欢哄着,所以,别人又能说什么呢。
孟昔昭可不是孟娇娇这样的,他这辈子几乎就没流过泪,但来到孟昔昂面前以后,他看着不论什么时候,都关心爱护自己的大哥,他想说一句,大哥,我走了。
结果只是说了大哥两个字,他的嗓子就哽咽了。
这可吓坏众人了,因为在他们眼里,孟昔昭就是不会哭的,他那双眼睛,只能用来算计人,不能用来哭。
孟昔昂微愣,而一旁的
孟娇娇却像打开了什么开关,猛地冲过去,抱住孟昔昭就嚎啕大哭,还说着“二哥,等三郎也成婚了,我就去找你,爹娘你都别担心,有我们在呢,大哥大哥你过来呀”
孟昔昂还是愣愣的,县主实在看不下去了,猛地一推他后腰,把他推到了那边,学了一辈子什么叫仁义礼智信的人,在碰到自己的两个弟弟妹妹的以后,好像也打开了一个开关,嗷的一嗓子,他也开始爆哭,两只胳膊搂着两个人,哭的山上的狗都要看看,底下是什么动物在惨叫。
县主欣慰又无奈的看着他们,然后低下头,拭掉因为感动流下的泪,这样一来,就显得旁边的崔冶和谢原特别格格不入。
福至心灵一般,他俩对视一眼,那么多年了,回不去的就是回不去,尴尬的关系,也永远尴尬。
明明谢原能为崔冶送命,崔冶也会暗中关注他家几个孩子都怎么样了,可见了面,两人就是没话。
都这样了,还没话。
最后,那边的哭声都开始减轻了,谢原才弱弱的说了一句“等三郎成婚了,我同娇娇一起过去。”
崔冶“”
“哦。”
不远处,更加格格不入的几个小辈,默默的看着自家好厉害的爹,和好厉害的娘哭成这个德行,这一幕足够震撼他们一辈子。
突然,一个小辈伸出手,都不用抬胳膊,就拍上另一个小辈的脑袋“喂,你什么时候成婚啊。”
被拍的谢三郎恼羞成怒“我怎么知道,我才八岁啊”
*
最终,他们出发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越州会稽县,一个湖光山色、风景秀丽的地方。
而且当地十分富庶,不用担心生活上的不便。
曾经应天府一枝独秀,如今又有不少地方崛起,金城是其一,越州也是其一,虽然还达不到全民脱贫,可地图上的光亮,已经渐渐点起了一大片,凡是亮着光的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商农和谐共处,那些曾经只有应天府才吃得到、玩得到的东西,现在其他的城池,也都有了。
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这一次,孟昔昭再也看不到穿破衣烂衫的人了。
也看不到路边饿死的流民了。
一路上,只有风景,独有风景,纵使有人走过,那也是一幅美妙的风景。
为了这一幕,他和崔冶一起付出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十五年殚精竭虑,好在都是值得的。
因为他们再没有别的事了,所以这一路走走停停,根本不着急,七百多里的路,愣是被他们走了十天,都没走到,还在路上磨蹭着。
结果就是,他们还没到地方,郁浮岚的第一封密信就到了,而看到密信,崔冶和孟昔昭对视一眼,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不作妖的新帝,还能叫新帝吗
打开之后,两人凑到一起,一目十行的看完,发现太子其他事都是按部就班,只有一个事,他做的相当独断大胆。
他没有给太后晋升太皇太后,而是不顾她的意思,直接把她送出了宫,美其名曰去礼佛,有探子跟着他们,然后得知,太子想给苏若存改名。
他仿佛打着让苏若存消失,然后再抬一个叫另一个名字女人回来的意思。
崔冶嗤笑一声“虽不是崔琂的子孙,倒是和崔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此事不知他筹谋多少年了,怕是所有的勇气,都用在这上面了。”
相对的,孟昔昭的想法就很简单了,望着信上的字,他只说了两个字,“找死。”
动什么不好,动她的名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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