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都是郁浮岚给会稽县送信,而没有会稽县回信的时候,但这一次,他收到了一封回信。
兴冲冲的展开,发现上面全是抨击他写太短,不把事情全貌写清楚的言辞,郁浮岚委屈的都快哭了。
是他不愿意写吗
而是他发出那封密信的时候,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天子祭天的时候,臣子离天子是有一段距离的,大约两丈那么远,郁浮岚虽然还是都指挥使,但因为新帝有意识的想要疏远他们这群属于崔冶的老臣,所以,他的位置往后挪了一两位,只站在第一梯队的后方。
他弯着腰,等听到动静的时候,皇帝已经摔下了祭台,其余人一窝蜂的凑过去,郁浮岚倒是想看看是怎么回事,然而现场太混乱,他什么都没看见。
不止他,在场的人,几乎都是这个反应。
而罪魁祸首,她不在场。
女子是不能参与祭天的,所以苏若存只是坐在宫里,等知道消息的时候,皇帝已经被人们抬了回来。
一阵人仰马翻,对其余人来说,这是大事,可对经历过天寿帝那番场面的苏若存来说,这不过就是个小事。
臧禾作为左相,脸色难看的要命,詹不休为了避嫌,已经站到外面去了,本应是皇帝最信任的苏若存,此时却被排挤到了外边,而皇帝紧紧握着另一个人的手,也就是跟臧禾地位相当,但为人处世比他低调太多的右相,谢原。
从辈分上说,谢原是皇帝的表伯父,但皇帝跟崔冶的关系一般般,他不讨厌崔冶,却有点担心崔冶留下的这些人会桎梏自己,所以对他们的态度,都不冷不热,这还是头一次,皇帝如此亲近谢原。
他这么做,是因为他受惊的原因是地上突然多了一只巴掌这么大的蜘蛛,他在偏远的封地长大,王府看起来光鲜亮丽,其实就是个软禁皇族的地方,好多地方未经修缮,都破败的不能看了,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无意中走到一处废弃的屋子,被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关在里面,他怕的要死,这时又有一只巨大的蜘蛛跳出来,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从那以后,哪怕只是听到蜘蛛二字,他都会控制不住的四肢绵软。
而这事,他只告诉过苏若存。
苏若存在隐隐约约的伸手,借他控制朝政,他智商没问题,怎么可能看不到,只是他相信,苏若存跟他两情相悦,她把自己养大,她对自己那么好,是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然而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这一认知,令他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皇帝在受伤以后,对苏若存的态度大变,这是人人都看得到的,连臧禾也看见了,下意识的就觉得,这应该不是苏若存的手笔,毕竟不管臧禾怎么讨厌她,他都觉得,苏若存是女中翘楚,她不至于这么蠢。
而当晚,皇宫里也爆发了一场争吵,从未流过泪的苏若存竟然当着皇帝的面哭了,她不敢相信皇帝竟然怀疑是她做的,好巧不巧,她为自己辩护的点也是,她没那
么蠢,明知道这是只有自己才听说过的事,还要这么做。
于是,茫然的人又变回了皇帝。
到底是从十岁,就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一看苏若存哭,他立刻就慌了,天寿帝看见苏若存哭的时候,会同情她,赏赐给她一堆东西,而这个皇帝看见苏若存哭,会心疼她,不管她要什么,他都给。
皇帝,臧禾,苏若存,这三人组成了一个另类的三角关系,谁都不信任谁,谁都不敢彻底怀疑谁。
而詹不休,被皇帝叫回来的他,仿佛这边根本就没他的事,作为武将的首脑,他同臧禾吵了几次,分散了一些朝廷里的火力,然后就在苏若存的再一次建议之下,又回边境去了。
但也有点区别,之前詹不休是驻守在北边,而这一次,皇帝命他去的是南边。
这是一个信号,代表着苏若存她终于不想装了,她开始控制皇帝,让他听自己的话,但因为是暗中来的,所以,反而是这些身在局中的人,没有发现这一点。
打压、伤害、哄劝、以退为进、然后再次打压,苏若存对皇帝的手段,残忍且无情,有时候臧禾都怀疑,苏若存这人,是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皇帝再怎么样,至少他对苏若存是真心的,而她把他利用的彻头彻尾,毫不留情。
当然,这都是臧禾后来才悟出来的东西,此时的他还没有这么通透,他被这几个人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揪着皇帝的耳朵,让他认识到苏若存的蛇蝎心肠,然而他越针对苏若存,皇帝越觉得,他不怀好意。
他们之间这种畸形的情感,也渐渐被朝臣发现了,然后,更让臧禾绝望的就来了。
居然,没人提这件事。
一个人都没有这像话吗
但冷静下来之后,臧禾其实也理解为什么没人提,因为前车之鉴太多啊
齐国开国以来,没有一个皇帝是正常的,永远是一代更比一代奇葩,崔冶就已经算是顶峰了,和一个男人同进同出十五年,就守着他,不要别人,也不要孩子,简直让人怀疑,他还是不是男人了。
但除此以外,崔冶没有别的缺点,而且有一点让朝臣感到十分庆幸,那就是,他从未脑子一抽,就决定来个三媒六聘,把孟昔昭正式的娶进门,他选择默不作声,朝臣也选择了默不作声,这才让这件皇族中的巨大丑事,悄无声息的过去了。
而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大家决定还是这么干。
皇帝心里没数,可太皇太后非常懂事,她当初请臧相公去劝皇帝,就已经说明了她的态度,她不想嫁给皇帝,她就想当自己的太皇太后,那不就得了,那就别提了啊,反正他们劝得住一时,劝不住一世,皇帝就是脑子有病,他们还能给他开开脑壳吗
就这样吧,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安安静静的,多好。
就这样,在皇帝的纵容,和朝臣的忽视当中,苏若存成功维护住了自己身为太皇太后的体面和权力,当初她秉承着不管用不用得上、都先准备着的态度,在朝臣和应天府当中刷
了不少的好感度,而那些好感度,也为她的更进一步,起了很大的作用。
建衡元年十月,新皇终于做了一件比较大的事,他为了给自己的祖母报仇,命詹不休攻打南诏残部,即使那里地形错综复杂,即使这是一块硬骨头,需要十几万大军来啃,他也下令的毫不犹豫。
这事像是一块巨石,咚的落进平静的水面,将好不容易适应了和平生活的老百姓,一下子又激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
他们怕这个皇帝又是一个昏君,怕自己刚安稳了没几年的日子,又要被打破,怕的要命,天下流言也四起。
皇帝的威望下降极快,封建时代,百姓的呼声其实作用不大,底下哭的再凶,上面也依然是笑着的,但,小小的作用,也是作用啊。
这场战争结束的极快,只两个月,南诏残部就被消灭了,多苟延残喘了二十年的他们,本就是一条丧家之犬,作为小小的缓冲带,留存在齐国和大理之间,孟昔昭还在的时候,他不愿意多方作战,所以留了他们一命,而现在孟昔昭走了,他离开朝廷了,如今说话的人,是苏若存。
她恨南诏到了生啖其肉的地步,以前没人知道,是因为她没有说出来而已,现在她也不用说了。
这件事传到孟昔昭耳朵的时候,崔冶有点怕孟昔昭会难过,所以不错眼珠的看着他,而事实上,孟昔昭确实心情复杂,但绝对不至于难过。
在崔冶的脑补中,孟昔昭和那个南诏的公主,叫什么萨花的有种莫名其妙的情谊,得知她的地盘没了,她自己也灰头土脸的被抓了,怕是要伤心一阵子。可孟昔昭都快忘罗萨花长什么样了,如今的他心情复杂,不过是因为他发现,没有尽善尽美这回事。
在他照顾了一部分人的时候,就必定会有另一部分人被牺牲掉,苏若存尊敬他、感念他,所以即使他放走了她的仇人之一,她也从没说过,甚至做好了一辈子就这样的准备。
她不知道孟昔昭心中有个三十五岁就退休的计划,也不知道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她是偶然走到了现在,才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然后为自己、为自己心里的人,报了仇。
同样的,孟昔昭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计划了很久,还是灵光一闪决定这样做,更不知道她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有个值得庆幸的事,那就是,她的仇人这回是真死光光了,她应该不会再因为想复仇,而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了。
分析是这样分析,可人心,哪是这么容易分析的呢,所以孟昔昭心里一直都有些忐忑,直到听闻詹不休没有停留,而是带着俘虏直接回京,这才悄悄的松了口气。
边境安稳了,而朝中,也尘埃落定了。
从皇帝心疼苏若存的时候开始,臧禾就注定了没有反攻之力。
俘虏被押解进京,其中最重量级的,就是这个南诏实际的掌权人,罗萨花。
如今的她四十多岁,已经是半老徐娘,却也风韵犹存,即使狼狈的被关在囚车里,她眼里那种象征着生命力的火,也从未熄灭。
她还想活,还在思考怎么才能自救,齐国内部的局势她听说过一些,那个被从南诏皇宫解救出去的苏太后,她更是印象深刻。
她觉得自己的突破口,就在这个苏太后身上,所以她用了各种办法,就想见苏太后一面,终于,苏太后身边的人被她打动,而当晚,苏太后就来到了她的囚室。
看着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走近自己,罗萨花瞳孔一缩,所有打好的腹稿都胎死腹中。
她是个记性特别好的人,不然她也没法在南诏叱咤风云这么多年。
她也不是大齐这里行动受限的公主,在她的国度,她想去哪都行,哪怕深夜出宫,也没问题。
她没见过那个据说貌若天仙的苏若存,可是,她见过在皇宫之外,推车卖吃食的瘦弱齐女。
不过一瞬间而已,一瞬间,她就认出了自己面前的女人到底是谁,也是一瞬间,苏若存便意识到,她认识自己。
而她一点都不慌,她仿佛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微微勾唇,对罗萨花笑了一下。
看着那个笑容,罗萨花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恐慌,仿佛自己的命门被人扼住,可还没等她仔细品尝到这究竟是什么心情,苏若存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意会,嗖的抽出刀来,咔嚓一下,就砍掉了她的头。
而这时候,距离苏若存进来,还没有五秒钟。
她似乎过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杀掉她。
看守都惊呆了,苏若存看着地上的那颗头,心情却不错,关娘子年纪大了,睡得早,如今陪在苏若存身边的,是她宫里的大宫女,这人也陪了苏若存很久,当年苏若存刚进宫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鬟,听了银柳的命,给邱肃明泼脏水,由于她办的很好,便一直留在了这里。
小丫鬟和苏若存的表情如出一辙,她只忠于苏若存,至于地上死的是谁,根本不重要。
就这样,建衡元年过去了。
建衡二年,朝中形势越发的剑拔弩张,气氛是很紧张,但那种针锋相对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因为站在苏若存那边的人,越来越多。
皇帝就不提了,他脑子有病,完全就是苏若存的傀儡,谢原一心为民,苏若存对他十分的尊重,也很信任他,大事都交给他去办,谢原从未真正的支持过苏若存,可他这种默认的行为,很难让人觉得,他对苏若存有意见。
谢原倒也罢了,此人没有野心,又是太上皇的表兄,背景硬的很,人家有资格清风明月,可李淮他凭什么站在苏若存那边
这是臧禾最想不通的,李淮,大胜将军李闯的后人,吴国公的亲子,吴国公一脉可是崔氏皇族的亲信啊他怎么能选择支持这样的蛇蝎妇人
他想质问李淮,可李淮跟他又不亲近,而且公开站队苏若存之后,苏若存也给了他很多的好处,令他们家更上一层楼了,李平平庸,只会做生意,不会做官,如果李淮什么都不做,他们家照样富贵,但很快就会没落下去。
显然
李淮并不甘心那样,他只受过一次权力欺压的苦,而他发过誓,再也不要让自己落进那样的境地里。
他的表弟如果还在这,他就不会操这个心,可表弟为了孟家已经够殚精竭虑的了,如今,也该轮到他为李家做些什么了。
如果说跟表弟厮混这些年,他学会了什么,那一定是绝不能以貌取人。
连他表弟那样的纨绔草包,最后都能十五年如一日的权倾朝野,那人们也不该小瞧一个漂亮温顺的女人。
李淮身为三司使,在这场两派纷争里起了决定性作用,他的地位太高,一加入进来,就让天平失衡了。
臧禾一派越来越弱,有人被贬官,有人被流放,如果没意外的话,这一派最终能被苏若存吃干抹净,只剩几个低调的等待时机,再逆风翻盘,但,就是这时候,意外发生了。
谁也没注意到,有个学士渐渐取得了皇帝的信任,靠着一张嘴,舌灿莲花,让皇帝升他的官,而且劝动了皇帝,让他撤回最新的政令,并取消兴明八年时推行的地丁合一制,而是改回原先的,士绅私有制。
所谓士绅私有,就是只有地主和考上功名的儒生才能拥有土地,其他人都是佃户,都只能靠给别人种地生活。
这个制度剥削百姓,但对身负功名的人好处太大了,私有财富可以大大的集中起来,士绅阶级会越来越富有。
孟昔昭当初顶着压力,还判了一群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人绞刑,这才终于实施下去的政令,眼看着此人一句话,就要打回原形。
士绅稳定,皇帝的支持者就会增多,如今厌恶皇帝的,确实都是底层百姓,他当然不会在乎这些人的死活。皇帝想要保护自己的皇位,决定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理解,不等于认同。
大概他自己都想不到,这么小的一件事,居然能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苏若存和臧禾,两个打的不可开交的人,居然联合起来,全都反对他,抨击他,苏若存甚至对他变了脸色,某一瞬间,皇帝吓得以为她要杀了自己。
没几天,皇帝吓病了,那个学士因为犯了个小错,被流放四千里,直接去大草原上牧羊了。
苏若存和臧禾因为这件事联合起来,但这件事结束以后,他俩又开始争斗,不得不说,他们还是很公私分明的。
建衡二年十一月,这场争斗结束,臧禾因为在朝上说了“牝鸡司晨”四个字,被大怒的苏若存直接关进牢房,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不过,能在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估计臧禾自己也是不想活了,准备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死的更壮烈一点。
年关将至,大家却没过年的心思,臧禾为左相只有三载,虽然他这人忒能折腾,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知道,臧禾为人正直,并非是蛇鼠之辈。
他们求谢原去给臧禾求情,谢原沉默良久,点点头,答应了。
好歹当了整整二十年的同僚,谢原也不想看他落这么一个地步。
第二天,他就进宫去拜见苏若存,但宫女告诉他,太皇太后凤体有恙,不能见他。
谢原以为她是铁了心要臧禾的命,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惆怅的离开,回去以后,他思来想去,觉得此时能救臧禾一命的人,只有孟昔昭。
其实他也不懂,苏若存和孟昔昭到底有什么交情,可孟昔昭在的时候,苏若存对他特别尊重,孟昔昭归隐了,她也保留着他留下的东西,还顺着他的思路,来治理这个天下。
谢原决定给孟昔昭写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的送过去,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信还没写完,苏若存本人,就已经到了会稽县了。
人定时分,会稽县繁华是繁华,但比应天府安静太多,此时街上根本没什么人,庭院之中,大家刚用过饭,孟昔昭抱着他那用了二十年的汤婆子,正跟银柳、张硕恭一起,玩斗地主。
崔冶因为玩什么都太厉害,被孟昔昭无情的踹出去,坐在观众席上。
苏若存进来的时候,孟昔昭马上就要翻身农奴把歌唱了,高兴的不行的他,一抬头,就看到了门外披着锦衣,和两年多以前,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的苏若存。
孟昔昭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其他三人看过去,也愣了一下。
苏若存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慢慢走进来,像以前一样屈膝福礼。
“陛下,孟大人。”
听了她的这声呼唤,崔冶和孟昔昭对视一眼,然后,孟昔昭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纸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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