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姐有哑疾的乌龙解开以后,因为小孩子闹笑话算不得什么大事,很快就没有人再议论了。早年的谣言不久就像烟一般消散在人们的记忆里,再无人提及。
而谢老爷果然践行承诺,请来先生,开始认真教导谢小姐。
谢老爷仕途不得志,经商后却不缺钱,这先生一请,就请了两位。
时下梁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为了教导出所谓的大家闺秀,教育女儿的时候,大约起码要饱含两项内容
一为妇德,二为文化知识。
妇德不必多说,自然是三从四德之道,以女论语女诫烈女传为教本。
文化知识,以谢小姐现在的年龄,学的也不会深,主要是先将识字写字跟上。将来再根据谢老爷培养一代才女的鸿志,慢慢学上其他的。
世俗有“男忌双,女忌单”的说法,故而谢老爷寻师寻了半年,正好赶在谢小姐四岁生辰刚过不久,让她开蒙学习。
通常来说,哪怕是读书人家,小儿也要五岁七岁才会开始接受启蒙教育。谢小姐这个年纪,已经先人一步,不可谓不早。
谢小姐年幼懵懂,人微言轻,当然对她自己要学习的内容没有丝毫的决定权。
她纵然早慧,但对以前没听说过的东西也无法未卜先知猜到内容,只得大人说什么,她便照着学什么,磕磕绊绊地开启了专为女子量身定制的学业。
却说谢小姐的两位老师,也是各有专长。
谢老爷请来的两位先生,为一女一男,皆是他四处打听后,传闻在启蒙方面颇有心得的“名师”。
女先生名叫林隐素,负责以妇德教之。
因是小姐的老师,谢府皆尊称其为“林先生”。
时下梁城中,女子从教,称为“姆师”,职责多为教导有权有钱之家未出嫁的女儿。
这类教师,其他标准还在其次,唯有道德水平要求极高,须得“年五十无子,出而不复嫁”,方能“以妇道教人”。
林先生亦不例外。
传闻她贞烈守节,夫家落魄也不离不弃,年轻丧夫却不愿再嫁,数十年独守空室,只以教导闺中女子德行维持微薄的收入,是方圆五百里内有名的贞洁贤妇,广受称赞。
据传林先生本也是出身高门大户,早年也曾被称作才女。
所以,不少名门之家都愿意请她教导闺中女儿。
这种事情口口相传,林先生便在名门贵妇中有口皆碑,成了有未嫁女儿之家争相聘请的姆师。
这一回,林先生辗转被请到了谢府,专门教导年幼的谢知秋小姐。
谢知秋初见这位姆师,只见这林先生素衣峨髻、不苟言笑。
她年已过六十,肃着脸,耷拉着眼皮,细长的眉毛画得高起微挑,瞧着略微有两分刻薄相。
谢知秋年幼木讷,还没什么太大反应,可她身后的小丫鬟们却纷纷被吓得一抖,已萌生怯意。
大抵是这林先生的长相气势容易叫她们想起院中最严厉的老嬷嬷,勾起了恐怖的回忆。
林先生没有理会那几个小丫头的反应,眼睑微抬,只看向谢小姐。
谢知秋小小的身板,坐姿挺拔,一言不发。
她看上去什么都不懂,用一双求知而疑惑的眼睛望着她。
二人对视半晌,林先生轻轻一叹。
林先生道“既然你父母让我教你,那便开始吧。”
谢小姐点点头。
林先生拿起女论语,照本宣科读了半页,既不停顿,也没讲解,读完问她“听懂了吗”
谢小姐如实点头,依书回答“但凡身为女子,要以清净贞洁为立身之法。
“行走不能回头,说话不能掀起嘴唇。
“坐的时候不要动膝盖,不可以摇晃裙摆。
“高兴的时候不可以大笑,生气时不可以高声说话。
“身处内外,男女不可以同群相处。
“女子不可以窥探外壁,不可以窥探外庭。对于不是亲属的男子,不可以与对方互通姓名;对于不善良贤淑的女子,不可以与对方亲近”
谢知秋学东西一向很快,她总是看一遍就记住,听一遍就明白。
自从她愿意开口说话以后,父母长辈,无不为此感到惊奇。
若是以往,第一次见识到她学习速度的成人定会吃上一惊,然而今日,情况却似乎有所不同。
林先生发现她只听一遍原文就能懂得意思,果然大有意外之色。
她撑起眼皮来看她,可眼底除却震惊,其余的感情不像是欣赏或者赞赏,反而是某种一言难尽的复杂之色。
“你”
林先生筹措语句。
她定定地看了谢知秋一会儿。
谢知秋目光沉静,只是回望她。
她瞧着比寻常孩童懂事早熟,可终究只是个小女孩,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全看教育她的人打算如何涂抹。
半晌,林先生将书一合,不动声色地收到背后,肃道“今日就先到这里,接下来小歇半个时辰,你们自行休息吧。”
谢小姐一愣。
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们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这林姆师长得苛刻,本以为她的教导定然严厉,谁都没料到她居然讲了没一刻钟就宣布休息,反而让人茫然。
谢小姐一向不爱说话,她身边的小丫鬟只得怯生生地替她问道“林先生,小姐尚有余力,不再多教一些吗”
林先生闭目养神,说“不必操之过急。”
“那休息期间,我们干什么好”
“爱干什么干什么。”
“那,要不要提前让小姐预习下功课”
“不必。小姐年幼,课业不宜太快,循序渐进最为重要。”
小丫鬟们愈发无措。
过了小会儿,有个小丫鬟壮着胆子问“那林先生,我们可以带小姐到院子里跳花绳吗”
这个要求其实有点离谱了。要是小姐自己提议也就算了,但谢小姐性子孤僻又喜静,平日里更爱一个人坐着,摆明是小丫鬟们自己想玩。
不要说这位长相肃杀的林姆师,这被府里的管事嬷嬷抓到,也非得教训她们一顿不可。
然而林先生却不大想管她们的样子,眼也不睁,只说“可以。”
小丫鬟们差点欢呼出声。
都是七八岁的小姑娘,比谢小姐大不了多少,她们强耐喜悦地对林先生行了礼数,很快带着小姐去了院子。
虽然谢知秋是个千金小姐,还鲜少说话,给人感觉很麻烦,但小姐自闭也有自闭的好处。
在小丫头们看来,谢小姐年纪小身体弱,虽少言寡语,但相应的也没有那些娇惯姑娘喜爱训斥下人的毛病。
其实这些小丫鬟私底下都不怎么怕她,在小姐身边比在别处开朗自在许多。
一出屋子,一个小丫头就迫不及待地道“太好了,还当这个先生会有多吓人呢。看来是个纸老虎。”
另一个丫头则忧心忡忡“可是她未免也讲得太少了。若是小姐没学到什么东西,被老爷发现,老爷怪罪我们没有监督好小姐怎么办”
还有个丫头年长一些,平时常跟着嬷嬷,人也世故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见四下没有别人,才煞有其事地道“我看这林先生是怕小姐学得太快,待小姐将她教的都学会,老爷觉得不再用得着她,决定把她辞了,她就领不着工钱了。这会儿,她是找着由头好明目张胆地偷懒呢。”
小丫头们窃窃私语。
谢小姐并未参与讨论,只是在她们议论时,回头看了一眼。
门扉已关,林先生的身影隐匿不见了。
但隔着半开的窗牖,谢小姐似还能看到她静坐在屋中,素衣平整。
林姆师不知听不听得见这群小丫鬟的议论,但她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泡了壶茶坐着,良久不动。
妇德课之后,还有文化教育课。
与严肃的林姆师性子不同,来为谢小姐启蒙的贾先生,倒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
他名为贾录,年已近七十,头发花白,眼神好像不太好,看书总是眯着眼凑得很近,半天才看得清,一副老学究模样。
这老先生考试多年也未中举,只是个秀才,但他平时以教育孩童为业,在启蒙一事上很有心得,故而被谢老爷聘来。
贾先生过往被别家请去,都是教导公子少爷的,其中也有几个名门。
谢老爷为此很是自傲,每每有机会,他便要貌似不经意地对外人提起,他给女儿请的启蒙先生,过往都是教导男儿的,从没教过女孩子,以此显示他的女儿与众不同,以及他对女儿教导之用心。
外人听了,也纷纷作出佩服之态。
仿佛只教男孩的先生,天然就比教过姑娘的优秀几分。
不过,这位贾先生,倒真不是浪得虚名。
他教起认字书写来,极有耐心,教学也自有一套方法,很有条理。
旁人一日只能教三个字,他却能教五个。
他整日笑呵呵的,字也写得好。
谢小姐跟在后面一笔一划临摹他的笔迹,很快也写得一手漂亮楷书,字骨初显。
贾先生一日只教谢小姐半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他便自己待在屋里读书,说是要备考,多半还是想中举。
抢手的先生脾气大些也正常,再说谢小姐年纪小,字太多也写不动,谢老爷自然尊重对方。
谢老爷学儒多年,严格遵守尊师重道的道理,对府中的两位先生很是敬重。
不仅各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好厢房,平日里两位先生有访客也绝不会拦着,若是两位先生想清静一些,更是严令府中仆从不准打扰。
却说谢小姐性格十分孤僻,哪怕误会解开,她现在不会假装哑巴了,性子也没改。
有时候,她不喜与人相处,便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自己悄悄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人又小又瘦,还闷声不吭,乘人不备随便找个阴着的角落一藏,就很难被发现。
这日,她见着人多又有点不舒服,逮着机会藏了。左躲右躲,她发现唯有先生们的院子清净又人少,便偷偷猫进去,绕着墙躲到窗下。
谁知她刚刚躲好,还不待休息,就听到贾先生的声音响起
“年年都以为会中,还不是年年不如意。我怕是老了,今后就算是请人教小孩,说不定也不会有人找我这种老骨头。
“往年我教,好歹也都是教导男子,现在竟沦落到只能教教闺阁中的小姑娘。”
贾先生今日似在待客。
贾先生说过话后,就有另外一个客人接话
客人道“教女孩儿也不坏啊。这种有名望的人家教导姑娘,多半是想给小姐抬抬名声,运气好可以博个才女的名头,再不济看着也能像个大家闺秀,将来想让她们嫁个好人家罢了,不用真的去考科举,教不出也没事,压力小。
“你看你现在比教儿郎时还清闲,能有空多写写文章。”
贾先生又是一叹,道“话不是这么说。教那些个小子,他们将来出人头地了,若还能记得我、叫我一声先生,我面上也有光。
“姑娘就不同了,日后左不过是嫁人,就算是嫁进高门大户,我堂堂七尺男儿,说自己早年当过一妇道人家的老师,算怎么回事儿”
屋里传来研墨之声。
贾先生道“不过反正是小姑娘家家,我也教得随意些便是了。”
这日,温解语回到屋中,只见女儿蜷成小小一团,安静地缩在角落里。
“秋儿”
她诧异地走过去。
“你怎么躲在这儿大家正四处找你。”
待温解语靠近,谢知秋竟忽然跑向她,一下子抱住她的大腿,将小脸贴在她身上。
温解语微诧。
这个女儿一向不太撒娇,虽不至于连她这个母亲都不亲近,但平常绝没有这么粘人。
许是母亲的直觉,温解语感到女儿今日似乎有些难过,只是知秋好像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绪,不像寻常孩子会恣意哭闹。
“怎么了”
温解语不由放柔了自己的语调,声音轻了五分,抬手缓慢地抚摸女儿的软发。
“娘。”
谢知秋轻声道。
“我与男孩,有什么不同”
温解语一愣,旋即浅笑着将她的长发顺直,道“唔,我想想男孩的性别和你父亲一样,而你和我一样,你更像我。”
谢知秋抬头凝望母亲的面颊。
她的母亲如同一道月光,宁静而美丽,柔和地守护着她。
谢知秋道“我喜欢像母亲。”
温解语微笑。
她坐下来,用宽大的袖子拢住娇小的女儿,让女儿伏在她膝头上。
只是谢知秋仍然愁眉未展。
半晌,她又问道“母亲,你有没有想过,当初生的若不是我,而是个男孩就好了”
温解语一愣。
她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
然后,她仍旧温和道“不会,怎么会若没有你,我上哪儿再找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呢”
听到这话,谢知秋似乎放心不少,呼吸和缓下来。
只是,她仍然紧紧揪着母亲的衣袖。
“我知道祖母、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嬷嬷她们私下总催母亲,早日再生个弟弟。”
谢知秋慢吞吞地说着,声音很细小。
她说完,又顿了顿,过了一会儿,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才问道“若是将来母亲真生了弟弟,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吗”
温解语一怔。
她知道一个小姑娘需要在内心做许多努力才能问出这个问题,因为她们会害怕问题的答案。
有时候答案是如此显而易见,他人不经意的话语、周遭的环境、习以为常的观念,早已将真相赤裸裸地摆在她们面前。
对一个尚未存在之人的过度期待,实际上就是对已经存在之人的贬低。
这些露骨的事实如此伤人,一旦从最为依恋的父母口中说出,就可以轻易击碎她们微不足道的自尊。
说实话,温解语对女儿的爱发自真心,但她偶尔也会觉得歉意,成婚多年,还未能替夫君诞下宗嗣。
但此刻,她对女儿回答“不会。”
她说“娘会永远像现在这样爱你。”
她伏低身体,将自己的脸放在女儿小小的肩膀上。
“秋儿别担心,我不会让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谢知秋不太懂母亲的话,但她松了口气。
她搂住母亲的脖子,说“我也爱母亲。”
稍稍一停,她又说“将来我会好好照顾母亲,不输给其他人。”
温解语失笑,抚摸女儿的后背。
这时,谢知秋想了想,又道“娘亲,我想每天多学几个字,现在学到的太少了。”
温解语吃惊道“可是贾先生说你学得已经很快了。况且贾先生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他还要准备乡试,已经腾不出更多时间教你了,这也是当初聘他时便说好的。”
谢知秋抿着唇,小眉头蹙起,看不出是在与什么较劲。
温解语见状,又笑。
她考虑片刻,将女儿抱进怀里,说“这样的话,我来教你吧。我文墨学得不算多,但只是写几个字,还是能做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通过对谢小姐童年生活的描写,体现一种潜移默化的、环境式的社会压制和刻板印象。
所以阅读过程中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是正常的,我也希望大家能意识到这种不舒服。
但是这篇文的主题,是不会对这种大环境屈服。
引用文字出处标注
年五十无子,出而不复嫁,能以妇道教人者,若今时乳母。
仪礼士昏礼之注
另外,本章关于古代启蒙教育的内容有参考资料,主要是宋代科举社会古代人的日常生活等。
这些现代科普资料都可以看看,挺有趣的。
至于女论语之类的玩意儿大家就不要看了,我作为作者找资料不得不实际就让我独自承受这份背后发毛的不适情绪,读者们没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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