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六年前。

    萧寻初赠予谢小姐琉璃草的那个夜晚, 邵学谕来到他的房间,给他看了一卷据说是上千年前的古学遗卷。

    “此乃墨家学派之书。”

    昏暗的灯光下,邵学谕坐在他身边, 耐心地向他解释。

    “墨家, 在东周时期,也是诸子百家之一, 一度可与儒学相抗衡, 可并称世之显学。”

    “此学一派,主张兼爱、非攻, 研究自然规律,专著有墨经一论, 以记录力学、光学、数学、逻辑等百姓经验智慧之结晶。”

    “创始人墨翟,精通工匠之学,可与巧匠公输班齐名, 善做攻城器, 曾率弟子三百,以机械为守城策, 制止楚王伐宋。”

    “然而西汉时期,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学派与当时的墨者均遭受打压, 且当时的墨者团体结构确有过于艰苦激进之处, 人数渐少,此学终绝于世间。”

    “此书, 是我师父之师父,师父之师父之师父的先祖,将墨学之论整本背诵下来,隐匿于心中, 待朝廷搜查风声过后,再私下默写下来,一代代藏于地板暗格之中,如此方避免摧毁,勉强保存下来。”

    “如今,此书已是绝书。”

    “今之士人,普遍认为我们研究技术、钻研器物,乃匠人之作,奇技淫巧。但我不这么看,墨学也不这么看。”

    “你很有天赋,这种天赋再辅以知识,必有改变这个国家不,是改变这个世界之能”

    那一晚,在暗夜的烛火下,萧寻初那双懒散的桃花眼中,原本天生的倦怠被邵学谕的话语一点点驱散,星火之光似被点燃。

    后来,他选择拜邵学谕为师。

    再后来,他又选择跟随邵学谕离开。

    在那时的萧寻初看来,这一切是如此顺理成章,他根本不必有所犹豫。

    不过,多年后,他再度回想却觉得,他当时之所以能如此果断,或许不仅是因为邵学谕教给他的知识。

    也是因为,师父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对他说他的天赋很了不起,对他说他的才能并非玩物丧志,对他说他会对这个世界有用的人。

    跟随邵学谕学习以后,在师父的引领下,萧寻初很快见到了许多志向相同之人。

    师父这些年在白原书院当学谕,除了谋生糊口之外,也一直在观察是否有天资和思想适合学习墨家学说的学生。

    在萧寻初之前,他已经收了两个弟子,一个名为叶青,比萧寻初年长五岁;另一人名为宋问之,比萧寻初年长两岁。

    在萧寻初拜师后两年,师父又带回一个铁匠家的孩子,名叫邱小安,说是为人老实好学,很适合学习墨学,他年纪最小,跟师父上山时只有十二岁。

    如此,包括萧寻初在内,四名弟子便一同追随师父,学习墨家学说。

    他们早晨同在书院读书一般,读学墨家经典著作;

    到了晚上,他们则会动手实践,师父从基础开始一点点教他们,最终目标是要让他们能像当年的墨子及其门人一般,真正做出有用之物,甚至包括武器。

    师父对残存下来的墨家学说残卷倒背如流,时常拿着书,笑呵呵地教导他们

    “平等地包容万物,不因等级地位而有所区别,是谓兼相爱。”

    “人们相互合作、相互帮助,共同创造未来,而不要互相争斗,是谓交相利。”

    “统治者为了争夺利益而引发战争,令百姓遭受痛苦,使死者遍野,民不聊生。因此要避免无意义的战争,是谓非攻。”

    “这世上的贫富安危,都不应该是由命运决定的,而应该是由人自己的努力决定的,事在人为,是谓非命。”

    “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

    “以一个位置为支点,两边的杆子长度不等长,同时在杆子两边施加同样的重量,那么离支点较远的那一边一定会下落,因为这一边的物体力臂更长,能产生更大的力。”

    “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

    “由于光线是直线传播的,所以将一个物体放在一边,让光线穿过小孔投射到另一边,它的影子将会颠倒过来。”

    师父很喜欢跟他们讨论这些,所以每到讲课的时候,他整个人会一下子精神起来,看起来也没有平时那么邋遢了。

    无光的夜晚,他悄悄将四个弟子都叫起来,在一块木板上钻一个小孔,然后点起蜡烛,让他们看蜡烛投射在木板另一边倒过来的影子。

    分别移动蜡烛、木板还有投影位置的距离,影子的大小都会发生变化。

    当弟子们发出惊叹之声时,邵学谕的嘴角会勾起来,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萧寻初与师父、师兄弟在一块很自在,然而研究此学,却绝无可能一帆风顺。

    师父是个很有精力的人。

    他白天在书院坚持学谕的工作,清晨和晚上还要额外传授他们墨家学说。

    另外,师父似乎还在研究进步的攻城器,他们这些弟子平时学习需要的器具,也都是一一由师父亲自打造。

    后来,待弟子四人都掌握了大量的知识,为了做事方便,师父将他们的大本营搬到了临月山。

    此地是师父的旧居。

    他年轻时在山洞里发现了那块不同寻常的大黑石后,因发觉此石有不同于磁石之磁性,且查遍文献都无记载,为了研究磁石,就在这里造了个草屋,久而久之就住了下来。

    虽说他至今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但这块地方荒远僻静,少有人居,倒是正适合他们搞隐世之学。

    师父最大的野心,是像千年前的墨子那般,制造出无人可敌的御敌之武器,从此令外敌不敢再进犯方国,结束方国边域常年被周边邻国之骑兵骚扰、还要向邻国年年缴纳高额岁贡的现状。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希望能像墨子那般周游列国、止楚攻宋那样,带着自己的武器,制止其他统治者为了一己之私而对小国的侵略,从此令天下之民,都可不再被战乱所扰,能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中。

    然而,纵使他们已经尽可能在荒郊山间活动,但由于平时的行为异于常人,仍免不了与周围住民发生冲突,甚至遭人白眼。

    那日,师父从山下回来时,就见四个弟子正被人点着鼻子骂

    “拿你们两根木条怎么了我怎么知道这么奇形怪状的木头你们还会要还不如我拿回家烧柴你们把好端端的木头切成那样,简直是糟蹋东西”

    “我都还没说你们呢,一天到晚在山上砰砰锵锵的,搞得人午睡都睡不好,我忍你们很久了还有后山那边,隔三差五就飘黑烟,难看不难看啊”

    “一群十几二十岁的人了,正事不干,整天就搞没用的东西,有毛病”

    “改良什么改良谁要你们整这种东西不要说卖钱了,这些没见过的破烂,送我我都不要”

    “就知道没事找事,闲得吃屁老农具用用不是蛮好的,我家锄头我都用了几十年了,一点事儿都没有”

    “像你们这帮不务正业的,一辈子没有出息说是读过书认识字,还不如村口要饭的”

    那老头指着弟子们骂了一通,回头看到邵学谕回来,冷笑一声,又道“老闲汉带一群小闲汉还说是读过书的,有功名吗一个不务正业的穷秀才,还当自己有什么本事呢。

    “真有本事,拿你们的破烂去说服皇上,让你们当个官老爷啊要当了官,这山头你们想怎么炸就怎么炸,想什么人跪就让什么人跪”

    当晚,萧寻初晚上发现师父还没有回屋,便去寻他,最后却发现师父独自在山后喝闷酒。

    师父不知一个人喝了多久,已然醉了。

    他见萧寻初过来,便拉住他“忘忧,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教了你们这么多东西,却害你们没权没势,被人瞧不起,还穷得叮当响。”

    忽然,师父又一个人耍起酒疯来,他将酒杯高举过头顶,豪情万丈地道“待我与弟子新的攻城器做成之际,我方必可以一敌百到时候,又何必再怕辛国进犯何必再怕什么辛国骑兵大军”

    “只要不用向辛国年年缴纳高额岁贡,税收便能降下来,国之财富也能用之于民。”

    “届时,百姓都可以安居乐业,疆域兵将也都可以安全回家,不必再忍受朝不保夕、生死相隔之苦”

    萧寻初扶住师父,打算将他带回草庐。

    在回去的路上,师父逐渐安静,然后,低低地哭出了声。

    泪水染湿他半边衣裳,却听师父无助地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意识到呢。”

    “我明明觉得这些是有用的啊一定是有用的啊”

    师父醉酒这一夜染了风寒,之后久病不愈,卧床难以起身,半年后,便去世了。

    萧寻初与师兄弟们一同将师父安葬在临月山上,为他立了一座坟,上书恩师邵怀藏之墓。

    师父孑然一身,除了他们之外,世上便了无牵挂。

    这时,萧寻初早已从萧家离开。

    起初,他仍与师兄弟们住在山上,继续过去的研究,可是过了三个月,师兄弟之间竟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那日萧寻初回到草庐,就看到一贯好脾气的大师兄叶青居然勃然大怒,正狠狠拽着二师兄宋问之的领口,咆哮着质问“问之,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改进的突火枪是我们近三年来的成果,是师父一生的心血就为了区区一百两白银,你居然将图纸卖给辛国的商人”

    二师兄颓着身子,任由大师兄拽着他的衣服摇晃,却别开视线,并未看他。

    小师弟在旁边看得着急,不知道该帮谁,手足无措地劝架“叶师兄,宋师兄,你们别打了。宋师兄卖都卖了,再吵也于事无补,不如往好处想,至少现在咱们有钱了,下个月可以不用愁饭钱了。”

    “小安,你闭嘴”

    大师兄瞠目欲裂,死死瞪着宋问之。

    “问之这些年来,你钻研学问的时间比我们谁都长,不会不知道辛国意味着什么”

    “辛国与我方国接壤,三十年前昌平川一战,方国大败,辛国占走我国北境十二州之地,要求方国年年岁贡,以数十万金计数”

    “然而饶是如此,辛国仍对我国疆域虎视眈眈,多年来仍以其强悍之骑兵骚扰我国边境,可谓居心叵测”

    “师父领着我们改进多年的突火枪,已经比现在军中常用的版本稳定了许多,火力也更强,是有实战价值的”

    “你将这种东西的图纸卖给辛国商人,若是辛国人照着你的图纸做出我们改进的突火枪来怎么办那些炮火,最后肯定会落在我们自己的将士身上”

    “萧师弟人都还在这里,他家里世代从戎,你卖图纸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的家人有没有想过其他边关的将士”

    “方国兵力松散,军事力量远不如辛国。若是再让辛国改进武器,到时我们的国民,我们的土地会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百姓生死离散、家破人亡”

    “这些事情,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想看吗”

    宋问之先前一直只是承受着叶师兄的质问,沉默地不出声,但这时,他却忽然来了情绪。

    宋问之转过头,看向叶青,哀道“师兄我想过的啊,师兄你说的这些,我全都想过”

    叶青被宋问之的目光直视,惊于他眼底浓烈的哀伤,一愣,竟松开了拽着对方领口的手。

    宋问之生得文质彬彬,在师兄弟四人中,除了萧寻初,便数他长相最好、最为斯文。

    然而此刻,他却使出了浑身力气,竭力道“师兄,你仔细想想,方国的军队这么弱,是我们的错吗

    “我们费尽心力改造好了突火枪,是我们不想让自己国家的军队使用吗

    “有多少次,师父低声下气地到处求人,希望能让有势力的人看看我们的东西,结果呢最后受了多少白眼,多少侮辱和嘲讽有没有哪个官员正眼看过我们哪怕一次”

    叶青忽然哑口无言。

    宋问之的语调冰冷了三分,他看向萧寻初,道“正好萧师弟也回来了,便让他来说。自方国立国以来,对武将有多忌惮,想来没有人比萧师弟更清楚。”

    萧寻初“”

    萧寻初一时难以开口。

    坦诚而言,宋师兄说得没错。

    方国的开国皇帝乃武将出身,背叛旧主而称帝,因此方国的代代皇帝,都对武将十分忌惮。

    只要武将的势力稍大、战功稍多,立刻就会引来朝廷的猜忌和打压,不仅如此,连兵权都被不断切割分裂,使将领在战场上束手束脚,根本无法灵活作战。

    他的父亲就是典型,作为开国元勋的后代,在边关稍有声望后,立即就被一纸诏书叫回梁城,然后被迫交出兵权。现在,他父亲表面上高官厚禄,实际空有节度使之职,半点没有实权,更不要想再拿到兵权回去作战了。

    这一切,都是怕怕有人效仿祖皇帝,再度改朝换代。

    然而,这种时候,他却不能说这些实话来附和宋师兄,这无异于是给他们的争吵火上浇油。

    不过,不必他多说,这种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

    宋师兄冷笑一声,道“那些在金銮殿里的人,不是不知道怎么让军队变强,而是根本不想让军队变强

    “他们害怕,害怕强大的武器非但没有为他们所用,反而成为百姓和军队手里对抗他们的工具

    “所以,他们宁愿让活生生的将士在边关战死活生生的百姓被折磨侮辱也不愿意改善军备,不愿意让将领有正常的指挥权

    “待在这里,我们像这样等,就算等到死,也不可能有人重用我们的才学,重用我们创造出来的东西

    “他们自己在宫里吃得满嘴流油,却让平民百姓用血肉之躯去抵挡无情的冷剑刀枪”

    大师兄的脸色苍白,说话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有底气。

    他说“可是,就算这样,也不能”

    “师兄。”

    宋问之唤他。

    “我和你不同,你还是一个人,但我已经成家,我的孩子都快四岁了。你知道上一次回家,我女儿对我说了什么吗”

    叶青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有说出话。

    宋问之自顾自讲了下去“那天萧师弟的小厮送了我半袋米,我拿回家给妻子孩子煮了粥喝。

    “我女儿问我爹爹,米汤里有这么多米真好喝,下次煮米汤,还能放那么多米吗”

    说到这里,哪怕宋师兄一直使劲让自己绷着脸,仍不禁红了眼眶,他别过脸去,用袖子掩着表情,干硬地擦了擦眼角。

    另外师兄弟三人俱是无言。

    半晌,宋师兄捻了下通红的鼻子,回过头来,语气已十分冷静。

    他道“师兄,我们需要钱。照顾家里人需要钱,吃饭需要钱,这里的每一斤火药、每一块铜铁都要钱。

    “可是在这个地方,没有人要我们做的东西。

    “当初师父给我们留了些东西,都是他数十年来省吃俭用、早出晚归,在书院里当收入微薄的学谕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师父也不富裕,你觉得靠师父留下来的东西过活,我们还能过多久”

    叶青看着宋问之的脸,实在无法像以往那样,说出只要大家都去山下找点临时活、然后省一点再省一点之类的话。

    叶青说“再下山试试看,或许会有哪位官员比较有良心”

    宋问之道“上一个愿意任用工匠的高官,还是上百年前的神机宰相谢定安。你看现在哪儿有这样见识和胆识的官员

    “还是说你在指望老天忽然大发慈悲,在下次春闱时突然天降一个才智气魄堪比谢定安的奇才,短时间内升至高位,然后来任用我们这些方圆百里都有名的怪人”

    叶青“”

    邱小安问“要不然我们自己去考吧万一考上了呢”

    “可以一试,不过大家都知道我们平时时间都花在什么地方。”

    宋问之一指他们满屋子的工匠器物,道“我们是都识字,但我们平时学的东西,哪一样科考会考科举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桥,无数学者头悬梁锥刺股专门研究儒学三四十年都考不中,你我可有这个本事可有这个精力”

    邱小安也萎靡下来。

    宋问之又看向叶青,道“大师兄,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我想让我的家人每天都能吃上三菜一汤,我想让我的孩子每年能穿合身暖和的衣裳,我想让他们住在正常的屋子里不要让人瞧不起”

    他又擦起眼角来。

    “大师兄,你放心,那图纸我只卖了我自己负责的部分,你们和师父的我都没给。做不做得出来,看辛国人的本事。”

    “但是若没有你们,没有师父的教导,我绝无可能有现在的本事。所以卖来的一百两白银,我打算分成四份,我们每个人分一分。”

    “方国不需要我这样的人,但是那个辛国的商人跟我说,如果在辛国,像我这样知识和手艺的匠人,每年至少可以赚到上千白银。”

    “我还要再想一想。但是,今后,我绝无可能再留在这山上了。”

    “师兄,两位师弟,我们就此别过吧。”

    萧寻初试图挽留他,道“宋师兄,如果是钱的问题,我”

    宋问之拍拍他的肩膀,说“忘忧,你和家里断绝关系这么久了,其实身上也没什么钱吧就算你去求你父母又如何呢,难道从今往后,我们这么多人,就央着你和你父母来养我们全家吗

    “更何况,你父亲本就受朝廷忌惮,若是知道他资助一群人研究火器,会不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知道的人自然知道我们穷得连造一把突火枪都够呛,根本没有办法量产,但若是被有心人听说,会不会说这是军械”

    “师弟,你这人表面上玩世不恭的,其实心里门清。师兄问你,你当年那么坚决与家中断绝关系,闹得满城风雨皆知,当真只是因为家里人觉得你玩物丧志吗”

    萧寻初“”

    宋问之摇了摇头,道“我这么大个人了,想靠自己的手艺为生,不想再依赖他人下去。”

    说完,宋师兄叹了口气,当天就收拾东西下了山。

    临行前,师兄弟几个都几乎没说话,山上静得可怕。

    反而是宋师兄又道“我劝各位也想一想,我们这些年来这么努力,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指了指山下“是保护血浓于水的家人,让他们免于磨难痛苦”

    他又指指皇宫的方向“还是保护那个谁都没见过的皇帝老子,让他可以继续安稳地住在皇宫里吃香喝辣,拿百姓的税负修葺高阁楼台、养后宫佳丽三千”

    三人鸦雀无声。

    宋师兄对他们作了个揖,下山去了,一路再也没有回头。

    宋师兄走后,临月山上的气氛明显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叶师兄话少了,邱师弟亦萎靡不振。

    在这种情形下,萧寻初也不知该对他们说什么好。

    过了一个月,邱师弟也说,他想下山了。

    邱师弟年龄最小,跟随师父学习的时间最短,想法本就不是十分坚定。

    他想要下山的理由也很简单,简单到无从劝起。

    那就是他们真的没有钱了,不能再入不敷出,必须下山另寻差事谋生,至于将来还回不回来,那没个准。

    邱师弟家里本就是铁匠,只要继续回家打铁就好,这些年他也不算没学到本事,技术是对口的。

    邱师弟将从宋师兄那里拿的钱当作盘缠,下山时看起来很轻松,没多久就走远了。

    山上只剩下叶师兄和萧寻初两人。

    又过了一个月。

    有一天,叶师兄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将草庐内所有东西都理得整整齐齐的,然后来找萧寻初说话。

    相比半年前师父还在时,叶师兄瘦了很多,眼底光辉亦不复从前。

    “师弟。”

    他有些迟疑地说。

    “我可能也要下山去了。”

    “大师兄”

    萧寻初吃惊不已。

    大师兄是最早跟着师父的人,早在他们还只将师父当作一个阴沉的学谕时,他就跟着师父学习制造机械和机关,学各种道理了。

    这些年来,大师兄从未表现出过任何对墨家学派的犹豫质疑,还经常在其他人迷茫时鼓励大家,说贫穷的生活也有贫穷的好处,这符合墨者“节用”的思想。

    他既温和又有耐心,像一个风向标似的站在前面,引领他们这些后入门的师弟。

    萧寻初不得不问“师兄你怎么会”

    叶师兄扶住自己的额头,难以直视萧寻初的眼神,他情绪复杂地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宋师弟的那番话,对我也是有影响的吧。”

    他顿了顿,说“其实这些年来,我父母屡次给我寄信来,劝我回家,我都没有回去。但现在我也不知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理理自己的思路。另外,我祖父年事已高,前些日子又染了重病,许不久于人世我想我可能也是时候,回家尽孝了。”

    萧寻初张了张嘴,但最后也没将话说出口。

    叶师兄道“萧师弟,对不起啊,最后居然留你一个人在山上。”

    叶师兄离开那天,是个雾霭沉沉的阴天,就像师父喝醉酒的那个日子一样。

    叶师兄当初没有要宋师兄给的钱,他走的时候,身上带的东西很少,包袱空荡荡的。

    叶师兄在这里耗了十年,将自己的全部心血耗在这里,走的时候,他拥有的所有财物,却只有一卷草席,一袋山上采的野果,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是萧寻初的旧物。

    临行前,他摸了摸身上的衣裳,愧疚地道“萧师弟,这身衣服,等我回到家乡以后,再想办法寄给你。

    “以前住在山上不讲究,就把能当的东西都当了,没想到要走了,连件得体的衣裳都找不到。”

    萧寻初忙道“不必了。师兄,你知道我不缺衣服。”

    叶师兄腼腆地笑笑说“也对,你父亲对你其实还是不错的,说不管你,可认真想来,也没真短了你什么。五谷每回从萧府回来,总各种由头带着东西,一会儿是地上捡的,一会儿是别人不要的,一会儿是他家老娘非要塞给他。”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

    “现在再说这些,许是像风凉话,但萧师弟,其实我真心羡慕你,有个面冷心热又有背景的父亲,虽说已经被夺了权,但你总有一条后路在下面兜着。”

    “像我们这样普通的人,便没有太多时间再蹉跎下去了。宋师弟是如此,邱师弟是如此,连我也是如此。

    “所谓的理想,或许终究只是一场梦吧。”

    “师兄”

    萧寻初不知该说什么。

    他问“师兄果真不会再回来了吗”

    叶青回答“我不知道。也许还会,也许不会。”

    他反问萧寻初“倒是你,我们都走了,你还要一个人留在山上,不回家去吗你父亲希望你和你兄长都改武从文,不要再管军队的问题。你只要肯回去读书,你父母定会高兴的。”

    萧寻初想了想,道“不了。”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能守着师父留下的东西了,他还想再坚持一下。

    他们着手在做几件火器,很多都有改进空间。

    而且,他也相信师父说的,这些东西是有用的。

    他是武将的孩子,比其他人更清楚强大的武器在战场上的价值。

    叶青叹了口气,却有些欣慰道“也好,那至少还有你可以继续陪着师父。”

    随后,萧寻初送叶师兄下山。

    叶师兄走得很慢,几步石阶的路要走好久,就像已经忘了该如何下山一般。

    待走到半途,叶师兄又回过头来,在长阶半道对他挥了挥手。

    “师弟。”

    他说。

    “我走了,但我希望你我并非永别。”

    他对萧寻初笑笑,开玩笑似的道“说起来,宋师弟还有一句话也说得很对,世道变得这么快,万一真有一天,又天降了一个神机宰相谢定安呢”

    “忘忧,要是那一天真的来了,真的出现了一个愿意重用我等学说技术的高位之人,你写信给我,我定会跋山涉水,回来找你。”

    “然后,我们再继续一起做这一场千年大梦。”,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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