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秋风袭来, 八月已至。

    “最近怎么一直见不到姐姐,好无聊啊”

    这日,知满跑来和萧寻初说话。

    她不太安静地坐在凳子上, 两只脚来回踢着空气,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萧寻初正用凸透镜端详着敲碎的黑石内部纹路,一边研究,一边分神回答她“秋闱再过两日就要开始了, 现在所有考生都在做最后准备, 你姐姐也是。最近也没什么事非要找她,让她专心应考吧。”

    “哦。”

    知满蔫头耷脑, 沮丧地将头磕在桌子上。

    一转眼, 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一个月来,知满和萧寻初之间稍微熟悉了一点。

    知满仍旧不是那么喜欢萧寻初,毕竟在她看来, 萧寻初是毁掉姐姐好姻缘、导致姐姐不得不嫁给他的罪魁祸首。

    但不幸的是, 他们是府中唯二知道谢知秋情况的人。

    于是, 不管她乐意不乐意,萧寻初都成了谢府里仅有的、能和她聊姐姐事的人。

    知满做事有点大大咧咧的, 但在这种关键问题上倒意外得懂事, 姐姐让她保密,她就真的守口如瓶, 一个字都没往外说。

    原本,谢知秋是同意了让知满以后也跟着萧寻初一起去月老祠的。

    知满是个得力帮手,姐妹两个一起参拜月老祠, 不仅可以起到很好的掩护作用,谢知秋和萧寻初说话时,还可以由她来放风。

    不过, 随着夏暑渐消、木叶染黄,秋闱的氛围浓厚起来,谢知秋那边开始集中精神做最后冲刺,他们默契地决定短期内不再见面,连麻雀信都不怎么传了,好让谢知秋专心考试。

    只是可怜知满,想见姐姐又见不着。

    她一个人踢了会儿空气,等情绪差不多平复了,又将双手合十,作向菩萨祈祷状。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在上愿我姐姐心想事成,能考试顺利,一举得中然后,希望我姐姐和这个奇怪的人早日换回来”

    萧寻初“”

    终于,秋闱大考之日到来。

    第一场考试将在八月初九这日举行。

    所有考生需要在考试前一天进入考场,故初八这日,五谷陪少爷,提前拿着行李下了山。

    从五月到八月,三个月的时间,说来也不短,但若是放到准备秋闱上,简直可以说转瞬即逝。

    谢知秋这三个月都住在临月山的草庐里温书,没怎么与外人接触,也没干什么别的事,只感时光飞掠而过。

    下山之时,五谷走在后面,不禁偷瞥着少爷的背影。

    只见少爷背直如松,目似寒刀,马上要奔赴考场,可他的表情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这实在是意志坚定得可怕。

    五谷见状,内心不由升起一股敬意

    看看他家少爷,什么叫淡定什么叫临危不惧

    要知道别的学子为了科考,都是头悬梁锥刺股,秉烛熬夜奋斗十年的。

    再看他家少爷,明明最多只复习了三个月,不少书还是现买现看的,但在这种形势下,他依然巍然不动、淡定如初,不知道实情的人光看少爷这胸有成竹的外表,搞不好以为他已经准备了八十年呢

    这淡然的气魄,简直成神了

    五谷正暗自佩服着,这时,走在前面的谢知秋隐约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半回过头来。

    五谷一凛,不由站得直了三分。

    不知为何,这几个月来,少爷给人的压迫感,比以前强多了。

    幸好,少爷像是没生气。

    五谷松了口气,趁机问道“少爷,马上就要进考场了,您不觉得紧张吗”

    说实话,连他这个小厮都紧张得手心冒汗了,他实在稀奇得很,少爷这个真的要去考试的人,居然现在还能像没事儿人一样,半点没动摇。

    少爷闻言,似是一顿。

    “紧张”

    谢知秋想了想,道。

    “或许有一点吧。”

    听少爷这么说,五谷反而惊讶“咦,原来您紧张吗外表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就算把情绪展现在外表上,又有什么意义”

    谢知秋眼神淡淡的,并未显出多少变化。

    “尽人事听天命而已。难得有了机会,唯有尽全力把握,过于纠结得失结果,只是浪费时间。”

    言罢,她暗自握了握拳头,但没有对他人多解释,便安静地下了山。

    谢知秋抵达贡院时,贡院外已聚满了前来考试的学子。

    由于进了考棚就要锁门,学子们并未急着进去,反倒三三两两聚在外面聊天。

    谢知秋遥遥望见这么多人,步伐一定。

    其实这几个月来,她长居在山上,这还是第一次,她以萧寻初的身份,到人这么多的地方来。

    文人是个圈子,不少人都互相认识。

    尤其萧寻初不是无名之辈,似乎不少人都知道他“怪人”的名声。“他”今日出现在考场上,也不知会不会引起什么主意。

    谢知秋目色一凝,心想这里绝不可退缩,只得见招拆招了。

    她冷眸神情不变,举步朝贡院走去。

    谢知秋所料不错,在这个地方,一定有人认得出萧寻初。

    不说别的,光在贡院不远处,正好就有一批前来赴试的白原书院学生。

    那群白原书院的举子本来聊得投机,因着马上就要进考场,他们互相倾诉着彼此的紧张、互相鼓励,顺便探探大家温习的情况。

    当那道身披白衫、乌发垂散的久违身影出现时,有几个学子注意到“他”,倏然静了下来,眼神惊悚。

    “怎么了”

    有人问到。

    静下来的人连忙指指后面,示意对方也转头看看。

    那人一回头,看到缓步走向贡院的披发男子,也呆了呆,下意识地说出对方的名字“萧寻初”

    这个引起注意的人,正是维持着萧寻初面目的谢知秋。

    谢知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从没改变过萧寻初的衣着外观。

    即使是现在,她仍是披散着一头长发,粗布衣外面罩了件精致的浅色薄衫。从外表看,大概相当不修边幅。

    不过,这搭配瞧着颇为怪异,其实谢知秋还挺满意

    她一向不喜欢复杂的装饰,觉得在梳理头发上费太多功夫是浪费读书的时间,现在直接披着正好。

    至于衣服,起先她也觉得萧寻初这么穿怪了一点,但适应以后,就发觉这几件衣裳合身舒适、穿脱方便,外衫冷了穿上,热了脱掉,各种天气都能适应,相当便捷。可能乍一看不怎么搭配,但在它们的优点面前其实不用那么在意。

    只要不在意他人的眼光,简直是完美衣着。

    谢知秋对他人的反应不以为意,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她面不改色,直直从人群中穿了过去。

    然而,谢知秋能接受萧寻初清奇的穿衣品味,不代表其他人也可以。

    “萧寻初”这个离经叛道的常年失踪人口,骤然出现在秋闱的考场外面,犹如一碗冷水浇进热油锅,顿时炸出许多高高低低的水花来

    “萧寻初他怎么会来这里”

    “该不会,也是来考试的吧”

    “别说,还真像是来考试的,他后面的小厮背着东西呢。”

    “他不是老早就不读书了吗”

    “这个人不是据说脑子有点问题”

    “他就这样过来了还披着头发”

    忽然,本已经走到前面的“萧寻初”毫无征兆地回过头来,看向这几个人的方向,一双冷眸如凝着寒霜一般,令人见之发寒。

    “”

    小声议论的人群俱是一惊。

    他们见过萧寻初这个人,却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竟迅速全部缄默,鸦雀无声。

    但这时,有一人远远地挥着手向萧寻初跑去,边跑边兴奋地道“萧兄你是萧兄吧好久不见,你也来考试了”

    “萧寻初”的目光越过这些议论的人,看向那挥手的青年,并对他颔首致意。

    那群人这才意识到,萧寻初不是在看他们,而是在与其他人打招呼,方才松了口气。

    不久,“萧寻初”就与那个跑来打招呼的学子一道走了。

    剩下的学子还在原处,只是,经过这么一吓,他们士气明显低迷,语气也有些悻悻

    “吓我一跳。”

    “幸亏他没听见。”

    “说起来,他的眼神和以前变化好大。”

    “毕竟离家出走久了,难免吃了点苦头吧。”

    “嘘,还是别讨论他了,好歹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的儿子,万一哪里惹着了他”

    另一边,谢知秋表现出没听到的样子,实际上她耳聪目明,将这些人前后的议论都听了个清楚,只是没被激怒罢了。

    她这小厮五谷耳朵也灵光,居然也全听见了,且颇有些愤愤不平。

    “这些人真是少爷以前是不太爱读书,但说脑子有问题也过了吧”

    五谷不高兴地嘀咕。

    “少爷怎么也不教训教训他们”

    谢知秋不以为意“考试要紧,待成绩出来,自有分晓。”

    此言一出,连五谷都不禁瞥了她一眼“少爷好像很有自信”

    谢知秋回答“并非自信,只是成王败寇,言语争执并无用处。”

    没等五谷琢磨明白少爷的意思,只见先前打招呼的那人已跑到两人面前,他便闭了嘴。

    打招呼的青年也是个学生,十八九岁的年纪,和萧寻初相仿。

    相比较先前那一撮人,这位看起来就友善了许多,且像是萧寻初的旧相识。

    比起只见过萧寻初却与他不相熟的人,这种有可能了解他的人,更不好对付。

    谢知秋表面淡然,实则内心十分谨慎。

    万幸,谢知秋当年也在白原书院读过书,萧寻初认识的人,她也未必没见过。

    谢知秋端详对方片刻,便开始在记忆中搜寻对方的脸

    很好,她见过他,印象不深,不过听到过其他人称呼他。

    这人好像

    姓林

    是不是叫林世仁

    谢知秋回忆起对方姓氏,便主动出言“林兄”

    “啊太好了萧兄想不到这么多年没见,你还能记得我”

    这学生倒是没什么恶意,一副高兴的样子。

    “你离开白原书院以后,我可担心了你好一阵子,现在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其实你走了以后,上课都没人反驳先生了,感觉无聊得很。”

    “嗯。”

    “萧兄,今日难不成也是来参加秋闱的吗”

    “是。”

    谢知秋不太清楚此人和萧寻初关系友好到什么程度,说话十分小心,尽量不透露多余的信息。

    说到最后,对方便感慨道“萧兄,多年不见,你好像变了不少,话比以前少多了。”

    谢知秋对此从容不迫,只道“时过境迁,感悟不同,人自然会有变化。”

    “看来萧兄这些年也不容易。”

    “彼此彼此。”

    两人寒暄片刻,对方又道“对了,今日秦兄也来了,是专程来送我们进考场的,现在大家都在抢着和他说话,忘忧你要不要也过去一趟”

    谢知秋听到这里,倒是一滞,道“你是说秦皓”

    “对啊,不然还是谁”

    “秦皓不是三年前就中举了吗,今日为何还来”

    林姓学生笑道“没想到萧兄你还知道秦兄中举了他来,自然是尽一尽同窗之谊嘛。而且正是因为他中举了,我们才非邀着他来啊

    “秦兄可是上一届秋闱的解元啊且他当年才十六岁,你想想,十六岁的解元,世间都罕见说是文曲星也不为过了。

    “这会儿大家都在抢着摸他身上的东西,好沾一沾文曲星的福气,讨个吉利呢。”

    谢知秋顺着林世仁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秦皓正在不远处。

    他被一群学子包围着,不少人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要摸他的袖子或者手。

    秦皓生得琼林玉树,他身着青衣,比绝大多数学子都要高,站在人群中仪态端方,十分醒目。

    他脾气不错,任由他人与他碰手,完全没有生气,反而风度翩翩。

    说来也巧,秦皓似乎察觉到远处有人看他,也望过来,正与谢知秋对个正着。

    秦皓一怔。

    谢知秋没有回避,反而堂堂正正地与他对视。

    不得不承认,秦皓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个优秀的人。

    谢知秋并不想与对方成婚,但她其实也没那么讨厌这个人,甚至以前有些时候,她和甄师父、李师父一起看秦皓送来的文章,她也会略带欣赏地觉得,秦皓的文章写得不错。

    她和秦皓家世相仿,接受的教育相似,很多时候,她其实都赞同秦皓的政见和想法,正如他们两家长辈说的,他们聊得来。

    她一直认同秦皓会前途无量,也在内心觉得他将来如果入仕,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官员。

    只是,她认为秦皓的文采能力很不错,却不想和秦皓成婚。

    她也有自己的命运想要抉择,有自己的理想想要去完成。

    她不想仅仅成为秦皓人生鸿途里的一小部分,不想成为他的“锦上添花”,也不想成为他生命中一个可能有一点用、但本质上只是陪衬的点缀。

    不过,这一刻,谢知秋面对秦皓,感觉忽然有点陌生。

    在以前,没有人会让她去挑战秦皓。

    她拥有的选项是,要不要嫁给他,以及成为他的妻子以后要以什么方式帮他的忙。

    可现在,过去的选择全都消失了,她站在了与秦皓相同的比试台上。

    她是同场角逐之人,未来可以是他的对手,也可以是他的合作者,而不是只能将他看作“人生依仗”的候选人。

    这种感觉,很新奇。

    但是不坏。

    谢知秋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受着这全新的情绪在胸中跃动的感觉。

    同一时刻,秦皓好像认出了“萧寻初”,对她微微点了下头。

    谢知秋面无表情,矜持地回以颔首。

    一旁的林姓学生问她“萧兄,如何,你也去摸摸秦兄的袖子,讨个好彩头”

    “不了。”

    谢知秋平淡地道。

    她转过身,没有再看秦皓,只说“我想先进考场,该走了。”

    比起彩头,她更想依靠自己。

    “这么早”

    林姓学生有些吃惊。

    “可是进去就出不来了。萧兄,你上回没考可能不知道,里面挺闭塞的,吃喝拉撒都不方便,不如半夜再”

    他话音未落,只见天空一暗,接着哗啦一声,一场大雨竟从天而降。

    这时节的秋雨少见,还下得这么突然,在贡院外头的学子没有准备,当初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这下原本没打算立即进考场的学子们,也不得不考虑提前进场避雨了。

    一下子,贡院前的队伍就排得老长,变得拥挤起来。

    谢知秋因本就打算进考场,离得近,比绝大多数人群排得靠前,很快就没入人海中。

    在一众焦急的应考学子中,今日不用考试的秦皓显得尤为从容不迫。

    他长身直立,安静地站在雨中。

    先前围着他的人群散去,他的小厮打起纸伞,高举过头顶,为他遮雨。

    小厮嘀咕地问道“少爷,刚才和你对视的那人是谁啊也是以前白原书院的人吗,怎么有点面生”

    秦皓回答“是,但我与他不太熟。那个人你应该听到过,是萧寻初。”

    “萧寻初”

    小厮果然想了起来。

    “那个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的次子”

    秦皓颔首。

    小厮有些洋洋得意地道“原来是他啊,难怪披头散发的。

    “想当初在白原书院,就少爷和那个萧寻初门第最高,本还担心这萧寻初家族势大三分,会不会压住少爷的风采,没想到那姓萧的不争气,书不好好读,只搞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后来还竟还从书院跑了,让少爷一个人独占鳌头。

    “这人现在来考试,难不成是想通了可惜也晚了,少爷早三年前就是十六岁的解元了,他拍马都追不上。”

    秦皓本人倒没有小厮这么强的竞争心理。

    说实话,他知道萧寻初这个人,但说不熟,就是真的不熟。

    朝堂上文官武将泾渭分明,他们秦家和萧寻初这萧家,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更何况,萧将军说起来是高官厚禄,实际上很受圣上忌惮,只是一纸金银糊起来的空壳,没有半点实权。一般官员与他话不投机不说,也不敢真和这种武官结交,怕一同引来猜忌。

    至于萧寻初这个人本身

    秦皓斟酌了一番,道“我倒不觉得萧寻初这人是个笨蛋。从我们当年少数几次交谈来看,我觉得他这人其实有些小聪明,只是心思没用在正经事上。他人看上去潇洒随和,实则内心也有些清高,不太愿为了功名利禄折腰。”

    小厮不以为然“不用在四书五经上的聪明算什么聪明而且当年不愿,如今不还是看清了现实,老老实实过来考试了”

    秦皓不接他话,只若有所思道“其实刚才一见,我觉得他比起五六年前,好像变了很多。”

    秦皓微微走神。

    那样清冷锋锐的眼神他以前好像从没在萧寻初脸上见过。

    萧寻初原本是个懒散温和的人,平时不是在把玩那些木头竹条,就是在睡觉,不会有那种冷傲的感觉。

    相比之下,那样孤傲的目光,倒更像是在别处

    秦皓思索的时候,那小厮倒不觉得这是什么怪事。

    “离家出走,独居山里,没了父母庇护,任谁都会有点变化吧。”

    小厮随口道。

    他看向秦皓,问“说起来,少爷觉得,这萧寻初能考中举人吗”

    这个问题,将秦皓从思索中抽离出来。

    其实,刚才萧寻初出现,大家都很吃惊,他也听到不少其他学子的议论。

    萧寻初在白原书院的名声不佳,他擅自离开书院后,更是有一些先生平时会将他当作“不务正业”、“没有出息”的典型来讲,大多数学生就算对他本人没有太大意见,也难免留下了“不学无术”的印象。

    要知道,举人可比秀才难得得多。

    两万个秀才进了秋闱的考场,能得举人者,不过其中百之三四。

    便是白原书院中的佼佼者,也有一大堆要在此处折戟,考上四五十岁中不了者绝不罕见。

    故而,先前其他学生对萧寻初突然来参加考试的评价,大多是认为他痴人说梦,绝无可能考上。

    相比之下,秦皓没有那么决断,他会多想一下。

    不过,纵然如此,他的判断也是建立在客观现实之上的

    “我刚才看到他身边那个小厮抱着的书,书面瞧着挺新的,萧寻初这次虽然来了,但准备时间恐怕不长。”

    秦皓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给出答案

    “科举高中乃日积月累之事,绝非一日之功,也不是小聪明可以弥补。”

    “依我看来,他能考上的可能性不大。”,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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