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昭城距离梁城三百里远, 一匹良马日跑八十里,若是走官道往返一趟,来路加上回路, 约莫需要八日。

    “少爷, 您怎么忽然说要去昭城”

    这天本来正好是五谷上山送日常用品的日子, 他上山时, 谢知秋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一副准备远行的模样。

    五谷见状,果然吓了一跳。

    不过, 正如萧寻初所料, 谢知秋一说她想去散心,五谷没有怀疑,当即表示愿意同去,还说他能弄到马车。

    半日后, 谢知秋见到了五谷“弄”来的马车。

    她看看过于干净舒适的马车、车前威风凛凛的棕马, 还有坐在马车前座、头戴草帽的魁梧男子。

    最后, 谢知秋指指那魁梧男子,问“这车夫也是你一起捡到的”

    “对, 没错,也是一起捡呸不对少爷说笑了,人哪里能随便捡”

    五谷五官一扳, 摆出一张正气凛然的脸, 一副绝对没有撒谎的正色模样。

    他本正经地解释道“少爷说要马车, 正好我有个同乡就是做车马租赁的,他念在过往的情分上, 特意以友情价租给我这辆好车。

    “拿到车以后, 我转念又一想, 不好让少爷自己赶车啊于是我本想去市场上再雇个靠谱人来,谁知一去还没走几步,正好就见到这朴实农夫坐在街头哭泣,说他田地失火,今年颗粒无收,这样下去活不下去了。

    “少爷,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心地善良,见到别人遇到困难就很难控制自己不伸出援助之手,当即就决定给他一份工作。

    “正好您说要去昭城,我上去一问,巧了不是他刚刚好会驾马车啊

    “我当即就决定雇他了,也算攒个善缘不是。”

    谢知秋“”

    那“朴实农夫”将大草帽往下压了压,好像不太想让“萧寻初”看到自己的脸,听到五谷的解释,他连连点头,一副相当认同的样子。

    谢知秋“”

    她看了看五谷所谓的马车。

    那车厢倒是没什么出奇,但前头拉车的马长得膘肥体壮、鬃毛浓密顺滑,一双马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罕见的良马,搞不好还是战马。

    还有那车夫,身材高大、四肢健壮,身上隐约还有不少伤疤,极有可能是练家子,不是士兵,就是护卫,八成是萧寻初的父母不太放心,又给他塞过来的。

    谢知秋沉默片刻,最终没有表现出太大反应。

    她现在的身体是萧寻初的,既然短期内换不回去,那总得萧寻初父母这无所不至的暗中关怀。

    也罢,反正她是第一次出远门,这样倒更有安全感。

    谢知秋遂登上马车。

    只是,五谷送她上车时,随口问道“对了,少爷,你以前出远门,不是喜欢自己骑马的吗这回您行李好像也不多,昭城也不算太远,怎么忽然想要用马车了”

    “”

    谢知秋一顿,但面上未显。

    她淡淡道“考试有些累了,不太想骑马。”

    “这样啊,也是。”

    五谷并未起疑,如常送她上了车,关心道“那少爷是该好好歇歇,这一路可别勉强自己。”

    五谷本来只是来给萧寻初送东西的,办完萧寻初这里临时起意的差事,他说还得回将军府复命,稍后他再骑马追过来,便让谢知秋他们先行一步。

    是以,这一路上,只有谢知秋与车夫两人。

    那“车夫”驾车技术高明,不仅快,而且很稳。

    当马车穿过城门,走官道往西面去的时候,车帘被轻轻撩起,眼神冰冷的俊美青年倚在窗边,往外张望。

    坐在前面的车夫仿佛觉察到后面人的动作,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公子,怎么了可是我驾车的技术,哪里不够好”

    青年一滞,问“何出此言”

    车夫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您好像有点紧张莫非是我的缘故”

    被称作“公子”的谢知秋一顿,调整了一下坐姿。

    “不,与你无关。”

    她淡淡地回答。

    “只是我许久没出远门了有些不习惯。”

    说完,她故作冷静,又缓缓将视线放到窗外,观看窗外的景色。

    事实上,这是谢知秋第一次离开梁城。

    她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哪怕极力想要表现出淡定的样子,身体仍控制不住地僵硬。

    在方国,未出嫁的女子若无家人陪同,是不可以随意出门的。女子也不必经商或者科考,没有什么离家出远门的必要,像这种要跨数百里的离城之行,更是相当罕见。

    谢知秋虽然用萧寻初的身体已有三个多月,但她先前忙于准备秋闱,生活相当简单,除了临月山草庐、月老祠和贡院这三个地点,她几乎没有去过别处。

    而现在

    谢知秋好奇地眺望着车外那陌生的光景。

    谢知秋读过不少地理志。

    她知道梁城低处方朝之核心之位,北方有高山大漠,南方有湖河纵横,西面高原耸立,东面有浩瀚海洋。

    她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知道方国每一处土地的州县名称,知道千里之外地域的习俗风土,可那都是她从书上看来的。

    真实的她,始终被困在小小的梁城里,若家人不愿陪同,纵使是离家区区三百里远的临城昭城,对她而言,也是遥不可及之地。

    而现在,她轻易地坐着车出了城,可以大方地撩开车帘看窗外的景象,车轮碾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转动声。

    道路两边是方方正正划分好的农田,秋季的作物染上成熟的金色,农家正弓着腰在劳作收割,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官道上的车辆。

    谢知秋就在马车里,道路不断随车向前延伸,连接着远处天际,仿佛没有尽头。

    起先,她总下意识地想去摸脸,检查自己有没有戴好帷帽。

    她内心有一种极大的罪恶感,好像没跟谁说一声、没有人陪同就出远门,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是一件羞耻的事,这令她如坐针毡。

    然而,当她触碰到那属于萧寻初的五官,她才猛然意识到,她现在是萧寻初了。

    她完全可以想去就去哪里,可以大大方方地露出自己的脸,即使被人撞见,也不必担心受到谴责。

    随着车辆渐行渐远,她内心恐惧的枷锁逐渐消失。

    原来所谓的出门,也不过如此。

    并没有其他人威吓她、让她不要出门时形容得那么不安全,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困难。

    她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摸索着掌控全局。

    谢知秋深呼吸一口,胸中突然难得地涌现了一些带有灵感的情绪

    这好像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可以如此自由地行动。

    她忽然有一种感觉

    这世间的山水道路全都对她开放,想去哪里去哪里,仿佛天大地大,没什么可以约束她。

    谢知秋取出纸笔,就近在车内,将自己的情感记下

    却说那所谓“房子失火”的车夫,实际上是萧将军昔日麾下兵士,名叫张聪。

    他本已解甲归田,但后来种种机缘巧合,又没了生计,来梁城尝试投靠萧将军。

    萧将军是个重感情的人,见到昔日战友,感慨时过境迁、命运无常,自不会不帮,就留了他在萧府做了护卫,算有了安稳之地,遂能养妻养子。

    谢知秋猜的没错,张聪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赶车,的确是因为萧家父母对儿子忽然要出门的事不放心,特意送来的保护者。

    由于张聪是萧寻初离家出走后才来梁城投靠萧将军的,萧寻初并未见过他的脸,不过出于日后可能会见面的谨慎,张聪还是能遮掩便遮掩,希望“萧寻初”尽可能不要记住他的长相。

    此时,他听见背后传来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便回头,借着风吹起一角的车帘,往里面看了一眼。

    只见萧将军的这个据说先前一直十分叛逆的次子,在车内摊开宣纸,右手纸笔,正龙飞凤舞地写字

    借着白日的清光,他轻而易举地看清了“萧寻初”在宣纸上所写的内容

    风洗苍穹一空碧,无边金稻赛秋晴。策马扬鞭入天去,四海谁能挡我行

    张聪一怔。

    说实话,他一介武人,不太通文采。

    不过,他隐约能感觉得出来,这诗写得很豪迈。

    其实,在见到萧寻初本人以前,他对他这个人的预期很低。

    张聪崇拜萧将军,可儿子和老子毕竟不一样,尤其是他知道萧寻初那些年的惊人事迹,知道萧将军本想将两个儿子都培养从文,可这个小儿子却成了个不学无术、离家出走的纨绔子。

    然而今日一见,却仿佛不然。

    这萧二少明明气质惊人,处事沉稳。尤其是他那一双眼神,锋锐如剑,生得十分出众,就连萧将军当年都未必有这么逼人的感觉。这孩子当年若是培养去当兵打仗,或许光凭这眼神,就能摄住三分之一的敌人。

    以张聪从军多年、有些不讲道理的直觉,他觉得这萧寻初日后绝非等闲之辈。

    何况,这人也不像传闻中那么不学无术。

    他不仅给人印象出众,在车上仍能一提笔就写诗,听说前段日子还刚刚参加了科举。

    说实话,萧将军一向有远见,当下在方朝,文官的前途是比武官要光明的。

    萧将军被官家深深忌惮,将来恐怕难有施展机会,可他的两个孩子若都投诚从文,却未必不能宠得圣眷,有所发展。

    张聪原本会愿意来照顾萧寻初,多是想要报答将军当年的恩情,可现在他却想,这会不会其实是一种机缘

    他又回头看了萧寻初一眼。心中有所意动。

    有了熟练的车夫与良马,谢知秋原本预计要四五日的行程,缩短到三日,便抵达了。

    昭城也是一方大城。

    它虽不能及国都梁城,但由于四通八达的交通,以及与梁城临近的地理位置,昭城拥有了得天独厚的经商条件,这里商人繁多,逐渐成为繁华的一方大城。

    车一进昭城,便可感到城内与偏僻的郊外完全不同。

    这里道路宽敞,每一条道路两边都商铺如云,干果铺、胭脂铺、成衣铺各家铺子的伙计们沿街叫卖,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谢知秋此番是带有目的来的。

    一到昭城,她便找理由支走了车夫和后来追来的五谷,自己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支干道上行人众多,谢知秋这回出门换了身比较正常的衣服,并不算非常醒目。

    她沿着街走,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很快将附近所有商铺都看了一遍。

    其中,她尤为注意布行。

    此事说来有些古怪。

    昭城十分繁华,街上几乎所有商铺都人来客往,可唯有布行,门可罗雀。

    这街道上布行不少,光是谢知秋瞧见的就有五六家,可不管这些布行规模大小如何、铺内是否布匹丰富,竟然都十分冷清,几乎没有客人。

    谢知秋一顿,心中觉得有异。

    她又观察片刻,待时机成熟,便唤住一位不时与沿街商铺的老板打招呼、瞧着像本地人的老人。

    谢知秋问道“老丈,这街上最大的四五家铺面,可都是安家的布行”

    那老人停住脚步,打量了一番这个拦他的年轻人,回答“何止安家可是方圆数百里最大的布商从我们这昭城开始算,往东八百里,往西四百里,几乎全是安家的布行再远,甚至到江南,你都能找到安家的布铺子”

    谢知秋听得一震,心道果然是家大业大。

    她想了想,又问“这安家,是否有一位小公子,名叫安继荣”

    “有啊”

    老叟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安家现在最小的孙子吧那小孩三代单传呢,矜贵得很。不过这人最近好像不在昭城,前些日子有辆三匹马拉的马车出城去了,这么多马,一看就是安家的车驾,据说就是安家小少爷替父亲去梁城办事。”

    这倒和梁城那个安继荣一一对得上。

    谢知秋稍作思索,排除掉冒名顶替的可能性。

    然后,她想了想,又问“老叟可知,这安继荣在这一带的风评如何”

    “他们有钱人家的事,我们平头老百姓不太清楚哇。”

    老叟为难地道。

    但他见谢知秋看上去恳切,还是尽力想了想,说“我印象中那孩子好像没干过什么坏事吧。那小孩从小被他父亲当继承人培养的,七八岁就经常跟在他老子身后,四处考察铺面了,住在昭城的人时常会见到的,看着挺认真一男孩,没听说有什么不良习性。”

    口碑听上去也还不错。

    谢知秋若有所思。

    这时,那老叟被她问得有些烦了,提步想走。

    谢知秋见状,从袖中摸出一小锭碎银,留住对方。

    她说“不瞒老丈,我家中是做生意的,正需要一批布。听说安家布行品质不错,这才过来看看。

    “但是大笔交易,总要以谨慎为重。传闻现在这安家是少主人当家,那个安继荣才十四岁,多少让人有点不安。

    “咱们外地商人初来乍到的,不如你们本地人知道得多,还请老丈能够指点一二,有什么能想到的,事无巨细,都可以说来听听。”

    那老人拿了碎银,眼神就有些变了。

    他捏了捏手上的银两,收入袖中,对谢知秋的态度迅速友好了许多。

    老人道“要我讲啊,你不用这么担心。安家是百年老店了,信誉放在那里,且他们积攒丰厚,远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就算现在的少主人年纪不大,也没那么容易垮的,你大可以放十个心。”

    “果真”

    谢知秋迟疑。

    她说“可是我刚才一路看过来,这街上的布铺里面都没什么客人,若是安家如此受信任,为何都没有人去买布呢”

    “噢你说这个”

    那老人恍然大悟。

    他道“这个不要紧的,只是你来的时机凑得不巧,前段日子安家布行回馈老客,给了很大的优惠,大家当时都聚在一起光顾过了,现在都在等布匹送来,自然暂时没有人再去买东西了。”

    谢知秋听得一愣。

    “优惠”

    “对啊安家的布行,这么便宜的时候可是很少有的。”

    老人说道。

    这时,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多问了一句“对了,小伙子,你做生意要的布,着急吗”

    谢知秋一顿,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算太急,怎么了”

    老人道“你要是不急,从安家订就可以了,他们的布品质不错的。不过如果急的话,还是先选别家吧。听说因为先前买布的人太多了,这批布送到会比平常慢很多,看你等不等得了了。”

    谢知秋听到这里,心里一凝。

    她想了想,说“我不急,但手头有点紧。你们当时那样的价格,现在还有可能谈吗”

    老人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他一指对面的一家布行,道“喏,那家也是安家的布行,他们人很好的,你自己进去问问就知道了。”

    谢知秋顿了顿,向老人道了谢。

    待老人离开,她提步,便进了对面的铺子。

    当天傍晚,谢知秋从布铺出来,回到客栈。

    谢知秋面色铁青、神情凝重。

    车夫正要与她说话,倒听谢知秋先问“马儿体力如何,明日一早可否能跑”

    张聪有些惊讶,道“马还好,它是难得一见的良驹,体力很不错的,跑个十天半个月问题不大。少爷怎么忽然问这个,难不成是要回去了不是说想在昭城住两天的吗”

    谢知秋果断地说“不住了,我有点水土不服。明日便回梁城。”,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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