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十九年, 九月初六。
上午,一卷榜文由一位官员手持、数名士兵护卫, 被郑重地送到贡院外, 随后严肃地张贴在龙虎墙上。
此榜文一经张贴,早已候在附近的学子顿时一拥而上不多时,便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中了没”
“让我看看”
“别挤啊”
“谁在踩我”
“第一名是谁”
不知是经人提醒还是不约而同,不少人都同时朝桂榜最上方的魁首看去
待看清这个名字, 许多认识他的人不经脸色大变, 呼道
“这怎么可能”
惊人的消息风吹即散, 伴随着清甜的桂香, 迅速飞遍了梁城的每个角落。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如果有人问梁城的百姓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人人都会当机立断地回答
今年最大的奇事,莫过于这年秋闱的解元, 居然是个赫赫有名的纨绔子
萧寻初由于多年来放荡不羁的行为, 在梁城实在有些恶名。
不少知情的人谈起此人就摇头叹息, 为萧将军不平;
若是有人与萧家门当户对, 家中还有适龄的闺女, 都会对萧家避之不及, 生怕萧家要给次子议亲时发现自己;
甚至这些年来, 有些书院的先生教育不听话的学生时, 说的话都是
“你看看你, 像个什么样子你再不好好读书,将来就会像临月山上那个萧寻初”
“这个人从小就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结果被书院除名, 又被父母赶出家门, 整天和山上一堆疯子混在一起”
“如果自己不争气, 不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道理, 有个有钱有势、英雄气概的爹又有什么用呢竟混得比普通人还不如”
然而桂榜一出,整个梁城风向为之大变
“听说没有这回秋闱的解元,居然是那个萧寻初”
“那个萧寻初从小就不怎么读书,一直在山上搞乱七八糟的玩意。结果他一朝浪子回头,才念了几天书,竟一考就考出个解元来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天才”
“其实我早就料到这一天了萧将军当年便是熟读兵法的智将,绝非蛮干之徒,当年萧家七子也是个个英勇,从无懦夫
“萧将军的两个儿子虽然都放弃了从戎,而且这个萧寻初口碑极其不好,但我向来相信萧家的家教,一直认为那个萧寻初作为萧将军的儿子却无建树,肯定也只是一时走了弯路罢了
“现在你们看,这个萧寻初非但十九岁就中了举,还一中就是个解元这就叫虎父无犬子啊”
“你们这些学生都给我听好了看到今年考中解元的那个萧寻初没有他当初可是真正的纨绔,白原书院的先生哪一个提起他不摇头可是现在,他知道错了,知道刻苦读书了,你们再看发生了什么他考中了解元
“这个案例说明了什么说明大家只要肯学习什么时候开始努力都不晚就算现在觉得自己落后了,也绝对不要放弃希望只要奋起直追,谁知道会不会有机会好了,接下来大家都把书翻到第十五页”
除了萧寻初本人的风评,人言中也不乏有对其他事情的揣测和讨论
“这解元萧寻初当初不是被白原书院赶出来的吗除了三年前的秦皓,白原书院也好久没有出过解元了,这一回,只怕要后悔吧”
“嘁解元也不过是个举人而已。人家白原书院,多少年历史了,真要算学生成就,好歹也要算进士吧那萧寻初还不够格。况且,那个萧寻初并非被白原书院驱赶,是主动走的,学生来来去去本也是自愿,关人家书院什么事”
“书院搞不清楚,但离家出走总是真的你们说,这小儿子中了解元,萧将军可会考虑再将他接回家去”
“说不好啊。不过,不该是做儿子的,主动负荆请罪回家去求父亲让他回家吗他都知道读书了,想来这点事情也该想通了”
“这个萧寻初,不考还好,一考便直接当了解元不知道明年春闱,他可会参加,到时会不会又得个吓人的名次”
“太乐观了吧要我说,这萧寻初才读几天书,中举已经属于祖上烧高香了,会试未必能有好名次。不要跟我说解元,多年考不中进士的解元可是有一大半啊没必要因为这个萧寻初这回解试的成绩比较意外,就对他有这么高的期望吧”
“将军秋闱中举的名单出了您猜少爷在第几名”
将军府。
由于萧寻初参加了本届的秋试,将军府的人日日都在龙虎墙外等待,只等放榜以后,能第一时间将结果带回府上。
自从考完试,萧将军其实刻意不去关注着这些消息,生怕让人看出来他对自己儿子的考试成绩有点在意。
此刻听到发榜了,萧将军板着脸,想听但又有点不敢听,既希望有好消息,又怕消息太坏他自己失望还不算大事,就怕打击了萧寻初的积极性,让他一回头又放弃科举,上山锯木头去了。
他端详着来报信的侍卫的表情,看着不像是坏消息,才问“第几难不成是最后一名正好中举”
“将军太保守了”
那侍卫十分振奋,满眼都是喜悦。
“我都那样说了,怎么还会是最后一名将军二少爷是魁首不仅中了举,还是第一名”
萧将军呆住。
一道来听消息的姜凌十分开心,立即眉开眼笑,道“太好了我就说,我们放过羊的人,孩子运气都不会差的。初儿果然有羊神保佑呢”
然而萧将军却惊得说不出话。
得中解元,这哪里是区区运气可以解释的
解元
他的儿子竟中了解元
那个每日和他顶嘴,动不动就脚底抹油,还蹿到山上每天敲石头砍木头的初儿
萧将军僵坐在原处,久久未动。
同一时刻。
正当梁城满城轰动之时,谢家也如冷水浇进热油锅,整个炸了起来
在萧寻初中解元的消息传来之前,谢家老夫人已经在家里骂骂咧咧了一整日。
在她看来,若不是这个不学无术之徒横插一足,她的孙女已经顺利和她看中已久的孙女婿秦皓定亲了。
偏生这个萧寻初没有自知之明,非要跑出来搅局。这萧家次子行事怪异,名声又差,如何与完美无缺的秦皓相提并论被这样一个人破坏了孙女本已铁板钉钉的大好姻缘,老夫人简直气得要吐血,恨不得连夜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然而,当萧寻初非但中了举还是头名的消息传来,谢家老夫人当场失了声
既然萧寻初中举,还是头名,那他就功名而言,已经和秦皓站在同一上了。
再说这个人想当她孙女婿,好像看着也没那么差了。
老夫人忽然就不敢说话了。
消息传来,老夫人反复确认了三遍,在得到萧寻初的确是解元的回答后,她默不作声,既没有表达什么想法,也没有再骂萧寻初,只是拄着拐杖不言,最后闷声不吭地把自己关回进了房间里。
而在谢家,对这个消息受到惊吓的,绝不止老夫人一人
却说谢老爷,自从他和那萧寻初私下有“御马行街”的约定后,他多多少少就有点关注秋闱的结果。
说实话,谢老爷对萧寻初的期待程度不高,之所以还会在意,想法更类似于“免费拿到的抽奖券开奖了,不看白不看,万一中了呢”。
反正如果萧寻初中不了,他后面还放着个秦皓保底呢。
然而,当萧寻初非但中了举,还一举中了解元的消息传来,谢老爷一下呆滞在原地,竟半晌合不拢下巴
解元
竟然又是一个解元
那个一上来就放豪言给他画饼说要中状元的萧寻初,居然不是随便狂狂而已,他还真有点本事
谢老爷的头脑都凝固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解试三年一考,梁城三年前有一个解元,今年当然也有一个解元,总共两个解元。
这两个人,一个十六岁得中,年轻至极,举止正派,前途无量;另一个十九岁得中,也很年轻不说,而且在此之前他才读了没几个月书,行为做事虽有放荡不羁之处,可也不失气势锋芒。
而如今,这两个解元都聚在他家院子里,想要求娶他的长女谢知秋。
在短促的懵怔以后,慢慢地,谢老爷终于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萧寻初中了解元,那可就和秦皓没什么大差别了。
他秋闱真的可以得第一名,那他之前说他明年春闱想要得状元该不会,也并不是说说而已吧
萧寻初身处谢家闺中,得知谢知秋中举的消息,同样高兴。
不过他和其他人不同,他早就知道那个“萧寻初”其实是谢知秋,当其他人深受震撼的时候,他却觉得是意料之中。
谢知秋终于凭她的学识,获得了她应得的结果。
萧寻初与知满两个知情人,私下里一起庆祝了一下。
知满得知姐姐跨过第一道坎、用萧寻初的身份当了举人,高兴地又蹦又跳。
在人前,她要使劲忍着,才不至于笑得太夸张、在别人面前把嘴角裂到耳朵,搞得别人起疑。
是夜。
萧寻初正睡着。
忽然,他感到一只手放到他脸上,捂住了他的嘴。
萧寻初骤然睁眼
一回生二回熟,他一把反扣那只捂着他嘴的手,从床上坐起来,看向谢知秋
夜色中,朦胧的月光从窗口透入,谢知秋的肤色如月冷皙。她眸中流光似清水,透着淡然的沉静。
果然是她。
萧寻初一见谢知秋来就笑了,说“恭喜你。”
谢知秋先前来不及通知对方,又是毫无预兆来夜袭的,她本以为萧寻初会像上次那样吓一跳,结果这回对方如此淡定,倒换她凝了一下。
在谢知秋眼中,萧寻初是他原本的模样。
他生得很出众,一双桃花眼天然风流。这个青年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弯弯的,对笑意全然不加掩饰,坦荡而洒脱,干净得如同雨水洗涤过的星空。
谢知秋微微一动,视线往旁边一别,淡淡道“谢谢。”
她说“昨日,多谢你配合我。”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萧寻初笑道。
“帮你我也是帮我自己罢了。”
谢知秋不再言。
说完这些,萧寻初本想等谢知秋主动说明自己今夜的来意。
谁料,谢知秋张了张嘴,但最后没说什么,反而目光微垂,看向两人正交握的手。
她略作犹豫,道“看来,你对和我之间的肢体接触,也适应不少了。”
“”
萧寻初本没意识到不对,直到谢知秋所言,顺着她这句话看去,才发现自己一开始扣上谢知秋的手就没松过。
而且他这手也不知怎么拉的,居然是十指相扣的拉法,他竟一直毫无意识、厚颜无耻地将自己的五指嵌进了谢知秋的指缝里。
萧寻初吓得赶紧松了手,道“抱歉我刚才只是一时顺势,然后就忘了”
萧寻初感觉自己解释还不如不解释,说得他自己都乱起来,活像个没头没脑的傻子。
他暗自懊恼,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好在谢知秋十分淡然,只道“没事,是我让你适应的,这是个很好的进步。”
话虽如此,她的眼神却微微闪烁了一下。
萧寻初愈发懊悔。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谢知秋今晚会来。所以当她真的来了,他好像有点得意忘形。
萧寻初轻咳一声,直觉不该继续逗留在这个话题上,急忙切回正事。
夜色静谧,屋中烛火未燃,唯有月光幽幽长照。
在如此光景中,他看向谢知秋。
这少女如昙花般安静洁净,悄然出现在静夜里。
萧寻初有些感慨地道“今日,整个梁城都在讨论你。”
萧寻初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频繁听到过自己的名字。
谢府、街上、每个街巷,他听到谢家老夫人在议论,谢老爷和夫人在议论,就连谢家的仆人们都讨论了一整天,“萧寻初”这三个字到处响起,而且居然都不是在骂他。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他自己家,还有秦皓家现在大概也翻了天。
萧寻初很为他和谢知秋的计划顺利完成了第一步高兴,不过,他心里也清楚,如今这番热闹,并不真是他这个“萧寻初”的功劳,而是他此刻目之所见的灵魂本质这个真真切切的、名为“谢知秋”的少女所为。
她屈膝坐在床沿,红裙铺在床榻上,一双乌眸倒映天地日月,仿佛能够看透一切。
她只不过是在别人眼中是萧寻初,而真实的她,仍旧是那个寒梅傲雪、脊骨不折的谢小姐。
萧寻初有些恍惚。
他知道这一幕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
这种感觉就像独自一人守卫着世上最为珍奇的宝藏,他深知这种光耀的无穷美丽,既庆幸于自己能在最佳的位置第一个欣赏,却又不免感到遗憾,像这样的美景,居然无法展示在世人面前。
萧寻初道“现在事情搞得满城议论纷纷,大概是因为我原本风评不佳,大家都没想到我的名字会成为解元。可是真正做成这桩事的并非是我,而是你。
“其实我以前也听过不少关于你的风凉话。说你实则天资平庸,才学也只是中上之流,仅仅因为是女子就显得稀奇,得以拜甄奕为师,还可以凭几首诗扬名天下,若是男子,只是过誉而已。
“就算不是针对你,也常有人寻各种借口,以证明女子天生不如男子,既无读书入仕之能,也无此必要。
“如果现在大家能知道真正考中解元的是你,想必也会非常轰动吧。”
如果真要说的话,谢知秋今年才十七岁,与当年十六岁头名中举的秦皓年龄相差不多。
而且她十二岁就被迫从书院回家,即使在书院里听课也受到种种约束,更多可以说是自学。
她身处更大的劣势,其实实际比表面上更不容易。
然而,碍于种种缘由,二人眼下也必须对真相缄口不言,将它埋葬在最深处。他们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有这么一天,将实情公之于众。
也不知道要到哪一天,世人才能越过这个萧寻初的躯壳,看到里面那具灵魂真实的光彩和价值。
谢知秋本应以她自己的身份获得这些荣光,奈何世俗的偏见与桎梏将她埋没至今,若非两人机缘巧合下不得不互助扶持,最终走至今日,这光彩竟始终不得展现。
谢知秋顿了一顿。
萧寻初说的那些,她当然也听说过;他所说的遗憾,她本人也未尝没有。
不过,她道“现在先将我们两个从眼下的困境挣脱出去要紧,旁的事情,不必多想。
“中举只不过是个开始,后面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萧寻初回过神来。
说得也是。
秋闱结束,明年还有春闱。现在距离春闱只有五个月,时间相当紧迫。他们可没有可以悲春悯秋的闲工夫。
秋闱能中举者,约莫百之三四。而春闱,要从这已经夺得举人功名的人中,再取前百分之一。
算下来,纵使是已经得过秀才的人中,能考中进士的,也不过是万人中的前三四人。
而谢知秋昨日给谢老爷画的大饼,说的是她要中状元,在那万之三四人里,她还要得第一名最少的最少,也要超过秦皓才行
这么一想,萧寻初又紧张起来。
这其中的竞争激烈,简直难以想象。
萧寻初忙问“可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你的”
谢知秋道“春闱会比秋闱竞争更激烈,难度更大。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独自隐居、闭门造车了。
“我会需要书,需要了解春闱的动向,需要有先生帮我点评、修改文章。为此,我势必要与人接触。
“另外,中举之后,就有参加太学补试的资格。太学里有书、有先生指导,太学里的先生是正经的官员,也可以接触到一些资讯。所以,我可能会去参加太学的补试。
“在此之前,我想应当跟你说一声。”
萧寻初一顿,意识到谢知秋今晚前来,可能是来向他交代自己未来的计划,以及征求他的同意的。
萧寻初立即回答“好,我知道了。我的身体你可以随意做主,但试无妨。”
科举考试是由礼部主办的,而太学和国子监同样隶属于礼部,在太学内担任教职的太学博士更是正儿八经的礼部官员。
对大多数学子来说,在正式参加考试之前,太学无疑是他们距离科举消息最近的地方,难怪谢知秋会感兴趣。
谢知秋点头。
她想了想,又说“我以你的身份中了举,且名次比较好。过段时间,你父母说不定会来寻我。到时候,你希望我怎么做”
萧寻初一顿。
他意味不明,没有亮出自己的态度,反问“你认为怎么样对我们两个人更好”
谢知秋早已想过,便答“回将军府。以将军之子的身份,读书方便,也更有成亲的筹码。”
萧寻初轻轻一叹。
他没有多加阻拦,便道“那就先回去吧。而且还是家里条件比较舒服,大概更有利于你读书。”
萧寻初看不到萧家的情况,不过他猜测,他的名字出现在桂榜上,他父亲应当很惊喜吧。
父亲一直希望他与兄长都读书从文,如今他的身体换成了谢知秋,对他家来说,说不定反而是件好事。
谢知秋觉察到萧寻初神情的复杂。
由于两人见面的时间一直有限,其实她至今都没怎么听萧寻初详细说起他以前的事,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一些经过。
总之,他与父母之间应该闹得不是很愉快,但从这段时间的情况来看,好像这关系也不是这么僵。
至少萧寻初摔破脑袋的时候,萧将军还会上门来看看。平时从种种细节中,也能发觉萧家一直在默默关照这个儿子。
不过谢知秋暂且并未说什么,只颔首道“我知道了。”
话到这里,正事其实都讲得差不多了。
他们两个人交换至今,一直在面对种种未知,其实少有像今天这样稍微放松的时刻。至少解试这一关算过了,他们可以短暂地享受一下这份喜悦。
只是,谢知秋的眉头仍然没有松开,像是有什么心事。
半晌,她说“其实我今晚过来,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你是不是会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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