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据秦皓所说, 前天晚上在观月楼的诗会,人才汇聚,气氛大好。

    此诗会的主办人是礼部的一员高官,明面上说是给年轻有为的士人一展才华的机会、进行一次学识交流, 实则是网罗人才、拉拢关系的宴席。

    今年的新进士, 不少都在受邀之列。

    当然,其中最受瞩目的, 无疑还是同平章事齐慕先之子

    齐宣正。

    既然齐宣正出席了此诗会, 不难推测主办诗会的人背后, 应当与齐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齐相本人未必会插手这种小活动, 但至少在主办人邀请他的儿子时, 他愿意给这个面子。

    齐宣正是齐相之子,又得了本届的会元, 再者会参加这场诗会的, 不是被齐相一派看好, 就是欲搭上这条船的人。

    种种前提叠加,齐宣正在诗会上的待遇, 可谓被众星拱月,人人都对他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将他说成是文星下凡、神笔转世。

    齐宣正大约从小听惯了这些夸奖, 倒是表现得十分谦逊,连连说过奖过奖, 在场的诸君都不错。一派主宾尽欢的姿态。

    林世仁是齐相的崇拜者之一, 能有幸参加此诗会, 当然对齐宣正很感兴趣。

    他也试图上前搭话,向齐宣正表达对他父亲的崇敬之情。不过,齐宣正听惯了这种话, 也见惯了对他父亲或崇拜、或想搭关系的人,见林世仁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寒生,对他有点爱答不理,只敷衍了几句,就懒得理他了。

    林世仁见齐宣正本人不爱搭理他,也没有太生气,便去看酒楼里参会者写出来的诗文。

    这毕竟是个诗会,除了聊天吃席攀关系,当然还是要写诗写文章的。

    士人讲究风雅,学者们在诗会上作的诗文,都会写在长联上,挂在酒楼四面墙上,供众人品评观赏。

    这场诗会上,写得最好的诗文,无疑是齐宣正的。

    这诗先前已被在场所有人毫无异议地评为第一,用最大的联布写上,挂在酒楼最高的地方。

    却说这林世仁,平时和“萧寻初”待在一起还没多大感觉,一到这诗会上才发现,他过会试的年纪,绝对算年轻的。

    这回春闱,其实只有“萧寻初”、秦皓和他三个人是二十啷当岁,剩下的大多都是中年人,即便是齐相之子齐宣正,也有三十出头了,比他们年长不少。

    林世仁家境贫寒,结果年纪轻轻就过了会试,说实话其中绝对有相当大的运气成分,但他多少有点飘飘然了。

    他一朝杏榜提名,现在又能参加这种名流齐聚的宴席,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在诗会上,他贪杯喝了点小酒,人也微醺,恍惚起来。

    他跑去看齐宣正的诗文,手里拿着酒盏,身体摇摇晃晃的,盯着看了很久。

    旁边有人笑着问他“小伙子,你看齐公子这诗,写得好不好啊”

    “好诗好诗”

    林世仁连连道。

    “不过”

    谁知,林世仁说了一半,脸上又露出疑惑来。

    他不知是没看清这诗的署名,还是酒喝太多人已经混了,下一句话竟说“不过,还是我的好友萧寻初写得更好些。他这回竟只得了第二名,真不知道第一名的文章得好成什么样啊”

    林世仁说完这句话,据说酒楼里当场鸦雀无声,连齐宣正都朝他看过来。

    唯有林世仁自己搞不清楚状况,还在那里左摇右晃“怎么了还有什么活动吗”

    太学无人的小树林里,谢知秋听到林世仁醉酒后说的那句话,已经感到深深不妙。

    果不其然,秦皓道“去参加诗会的人里,没有人与林世仁同行,他好像是自己回太学的。详情我们也不太清楚,只知他是路上被人拦住,那些人喊了打劫,可是一言不合就直接打人。若非李先生中途想想不对,回头看了看,偶然遇上林世仁被打劫,只怕小命都未必保得住。”

    谢知秋感到身上一寒。

    她试探地道“林世仁一出诗会就遇上打劫,未免太过凑巧了,在梁城还有人敢打劫,是不怕王法了吗”

    秦皓说话很谨慎,只道“夜晚孤身行路,难免有风险。尽管梁城在天子脚下,但世上难免会有亡命之徒,凑巧遇到,也只能说运气不好。”

    谢知秋又问“林兄现在身在何处”

    秦皓道“李先生将他姑且安排在了梁城一家医馆中。林兄毕竟是受李先生之邀才会去诗会,李先生大概对他心有愧疚。不过李先生现在也未必不会被牵连,自身难保,所以要小心行事,不敢太过照顾。”

    谢知秋心中一定。

    只是,她原先以为齐宣正考中会元已经算比较嚣张了,没想到林世仁仅仅因为这么一句无心之言,就险些招致性命之忧。

    林世仁本身没什么背景,还喝醉了,本来就是脑子浑的时候,他甚至不一定知道是这句话招来了弥天大祸。

    谢知秋犹豫了一下,问秦皓道“秦兄以前可认识见过这位齐公子在秦兄看来,他的才学如何”

    秦皓回答这个问题,稍显迟疑。

    半晌,他才道“见过几次,不算太熟。齐公子是齐相之子,才学自然胜过常人。不过我几年前看他的文章,学识还不足以通过会试,今年一举得到会元,想来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齐公子实在进步显著。”

    谢知秋想了想,委婉地道“其实我先前听到一些传言,在会试定题之前,齐相家里似乎就有人讨论与会试考题相仿的题目。当然可能是巧合,亦或是那人听错了也不一定。”

    谢知秋对秦皓提这个,是因为秦皓是本回会试的第三名,如果齐宣正的名次的确是有问题的,那么其实与秦皓也有关系。

    她想借此,试探一下秦皓的态度。

    谁知,秦皓听了她的话,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吃惊之色,反而看她的眼神愈发古怪。

    他说“当然是有人听错了。就算没有听错,那又如何”

    谢知秋道“此乃不公不义之举,科举舞弊绝非小事。若是能找到证据,或可将事情引回正轨,令林兄之冤得以昭雪。”

    秦皓问她“谁敢证据林世仁的情况人人都看得到,谁人敢在这种形势下得罪齐相就算真的找到证据,谁来昭雪莫非是与齐相称兄道弟、情谊深厚的大理寺卿”

    谢知秋下意识地说“若是状告天子”

    谢知秋话还没说完,从秦皓的表情上,她便读出了对方的意思。

    谢知秋头脑猛地一震,意识到了一件事

    天子知道

    天子对齐相、齐家的所作所为,完全是知情的

    不但天子知情,满朝文武或许都知情所以秦皓这样的官宦子弟,在听她说齐宣正可能有作弊的时候,才会一点都不惊讶,在他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值得意外的事

    只有林世仁这般远离官场的寒门子弟,才会认为隐藏在重重权力之后、与平民百姓生活已经十分遥远的齐慕先,真的如传闻中一般,是个忠君爱国、清正廉洁的名相

    “看来是反应过来了。”

    秦皓说。

    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谢知秋,道“萧寻初,你父亲果然是远离朝政太久了,想不到他当年自己都吃了这么大的亏,竟还让你这个儿子如此天真。

    “对圣上而言,齐相是很重要的。

    “是齐相多次安抚辛国,帮不想打仗的圣上阻止了辛国的出兵之举;是齐相帮助无权的圣上,从太后手上夺回了正统的君权;是齐相为圣上出谋划策,充实国库,令各方皆无起义,四海安平。

    “满足齐相的私心,是圣上支付给齐相的报酬。

    “而你和我,还有这天下所有的举子,或许其中未必没有未来的宰相之材,但是现在,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齐相。

    “更不要说林世仁这样的小人物,就算真少了他一个,会对陛下的江山有什么影响吗

    “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在梁城闹事又怎么样兵权都在圣上和齐相手里,梁城镇守的士兵是摆着看的吗

    “再说,齐相是过得痛快,但梁城中的百姓也有吃有穿、衣食无忧,与齐相对抗是要搏命的哪怕知道不公正,谁又会真冒着性命的风险,去与齐相较量”

    一阵寒意从脚心升起,一直贯穿到头顶。

    谢知秋感觉自己一脚踏进了泥潭里。

    她的师父甄奕曾经说过,官场水很深,他也是小心谨慎、左右平衡多年,才好不容易活下来。

    但是在真正窥见其端倪之前,谢知秋并未感到如此可怕。

    不其实朝堂上表面还是风平浪静的,如果只按部就班地从一个地方小官当起,她或许几年、十几年都不会感到有哪里不对劲。

    若不是她突发奇想试图与齐相对抗,根本不会发现这是如此庞大的对手

    对现在的她而言,对付齐相,是无解之局

    秦皓顿了顿,又道“其实林世仁的事,也未必是齐宣正亲自出的手。到了齐家这个地步,哪怕齐家人不开口,也多的是人想要讨好他们、揣摩他们的意思,替他们去做脏事。

    “这桩事,将矛头对准齐相是没用的,注定是一桩无头冤案。”

    谢知秋默了半晌。

    忽然,她问“你不生气吗”

    “什么”

    “我是说,明明知道内幕是什么情况,眼睁睁被压了名次,眼睁睁看着同窗受难,你不生气吗”

    “我”

    秦皓听她如此说,眼神变了变。

    他攥紧拳头。

    他压抑着情绪道“我不能说我完全没有异样的想法,但是世道如此,生气没有用。萧寻初,我劝你也不要轻举妄动。眼下之势,即使是去做多余的事,也只是徒劳之举。

    “我尚且不说,萧将军和你本来就处境微妙,你稍有不慎,牵连自己不说,还会拖累将军府。

    “你也不是笨蛋,应该知道我是好意才会如此告诫于你。以我们二人的关系,但凡我有丝毫害你之心,都不会如此劝你。”

    谢知秋一愣,回答“我明白。”

    秦皓的话没有错,在这种局势下,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之举。

    不过区区一个林世仁,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原本也就是萧寻初的朋友,与她谢知秋何干不说他命大没死,就算真死了,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人,牺牲自己,去与位高权重的齐相为敌

    只是

    “萧兄,对我们寒门之人来说,科举便是唯一的翻身之路。”

    “待我今后有了余财,我也会腾出一笔钱来,去资助那些像我一样的贫穷孩子。”

    “好诗好诗不过还是我的好友萧寻初写得更好些。他这回竟只得了第二名,真不知道第一名的文章得好成什么样啊”

    林世仁本不是什么坏人,他若不是欣赏她的诗文,下意识地当众夸赞她,又怎么会惹上这种麻烦

    当真就要这样,束手无策地呆站着,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谢知秋眸色暗了下来,幽黑如潭,深不见底。

    不过,她与秦皓聊得差不多了,倒可以就此告辞。

    两人互相作揖。

    秦皓似乎觉察到她神情不善,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萧寻初。”

    秦皓唤住她。

    “你若真心喜欢谢知秋,还是放弃她吧。”

    “我之前看了你的文章,我承认,你颇有些才华。但从先前的对话来看,你对官场不能说全无了解,可总体涉世未深。”

    “你其实没那么适合做官,家境情况又复杂。谢妹妹嫁给你,会比嫁给我面临的风险多得多。”

    “相比之下,我父亲或许不及你父亲声望之高,但四平八稳,谢妹妹在我身边,我会保护她,必能保她一世衣食无忧、富贵安平。”

    谢知秋定住步子。

    她似乎有所踌躇,静了一瞬,才垂眸道“或许是吧,她在你身边,大概一生都不用经什么风浪,也不需要克服什么太大的困难,只要舒服地住在家里,为你生儿育女,等你步步高升之时,成为你身边一个共享荣华的小小名字就够了。”

    秦皓颔首。

    倏地,谢知秋回过头去,坦率地逼视他。

    谢知秋问他“不过谢知秋本人的意见呢,你有没有问过她,她自己想要的,是这样平稳安全的人生吗”

    秦皓一愕。

    猝不及防迎上对方这双眼睛,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萧寻初”的这双眼眸,镇定得令人生畏,简直像随时会被对方找到什么破绽。

    对方没有等他回答,只对他作了个揖,便离开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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