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谢知秋带着萧寻初,还有掌灯的五谷,来到那对兄妹休息的客房。
那女孩果然醒了,她兄长正陪着她,谢知秋他们进去时,两人正在说话,听到有人过来,方才噤了声。
那女孩身体还很虚弱,面色苍白,但当她一双雾蒙蒙的眸子在夜色中望过来时,空气为之一静。
这女孩长得相当漂亮。
谢知秋其实将她救回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这两日,甚至队伍里都有点骚动,一直随马车同来的小厮寻着种种理由跑去看她。
不过,谢知秋自己也是女子,不会因为对方长得美就产生什么邪念,反而更加理解对方生成这般,出门在外恐有诸多麻烦之处。
反而是这女孩的“兄长”十分警觉,见这么多人进来,有意无意地将妹妹挡在身后。
谢知秋装作没发觉对方的戒备,只淡淡地问“你妹妹身体好些了吗”
那男子一顿,回答“她说好些了多亏几位贵人的水和食物,甚至愿意让我们跟着队伍一起住在驿站里要不然的话,我妹妹或许挺不过这一遭。”
“那就好。”
谢知秋颔首。
对方好像犹豫了一会儿,又问“但她还很虚弱,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贵人先不要赶我们走我妹妹养病期间,我愿意为贵人当牛做马偿还债务。”
谢知秋没有立即答应,只道“你们随行是无妨,但我们接下来要前往月县,看二位应当也在赶路,不知是否与我们顺路”
听到“月县”二字,男子明显一凝。
但他看看身后生病的妹妹,下定决心,咬牙点头“不算太顺路,但也不耽搁。更何况这两天已经有劳贵人照顾我们,如此恩情,不可不偿还,请务必允许我们兄妹二人随行”
谢知秋听他如此说,就应允下来,并未拒绝。
此时定下后,反换作五谷闲聊似的探听二人底细
“这位小哥,你先前说,你们是前面庐城刘家村出来的兄妹,你叫刘壮,妹妹叫刘玉,那你们二人怎么会倒在那荒郊野地上,沦落至此呢”
“这”
那男子迟疑片刻,方答道“我们原本是要去北方寻亲的,可是亲未寻到,经过望潮山一带时,却遇上山上的山匪,身上盘缠都被抢了,我带着妹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这可真是惊险啊这望潮山上还有山匪”
“是。几位贵人听口音是外地来的,恐怕不知。大约是五六个月前,望潮山一带来了一群劫匪,他们从西北方向到这里,然后长期盘踞在山上不走,短短数月,就有好几辆途径此处的商车被劫。听说那群劫匪武器精良,训练有素,竟比朝廷的兵马还要厉害,附近好几个县的县令都曾试图剿匪,但皆没有成功,反而被耍弄了一番。眼下已许久没有人敢再上山了。若不是我与妹妹急中生智,果断扔下所有财物,好让他们去抢,只怕也难以逃脱。”
“遇到这等劫匪,能够逃脱已是幸事。”
“话是这么说只可惜被他们抢走财物,我与妹妹无处落脚,又偏逢连日暴雨,这才让妹妹染了病”
“这你不必担心,我们公子是
个心善人,他已经说了,等到县里,就给你妹妹请个大夫。本来我们公子也未必会跟你们要钱,不过你既然愿意做工报恩,正好我们眼下也缺人,你明日不如就跟着一起做些体力活吧。”
“多谢恩人”
“对了,那你们二人,接下来还要继续寻亲吗”
“不去了。我们在路上方知,原来我们本想去找的亲戚,几年前就已病逝。如今只得先返回家乡,再从长计议。”
二人聊了一番,那男子颇为谨慎地一一回话,看得出,他对能被安排在车队里的事,是真心感激。
不过,待谢知秋他们起身要离开时,男子踌躇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对了,有一件事几位恩人歇脚竟能住在驿站里,难不成其实是要去哪里办事的官老爷”
方朝的驿站,约莫二十里就有一间,其间设施完善而舒适,远胜于普通旅店,但平时大多是供官宦使用的,即使空闲时偶尔对外营业,至少也是招待远赴省试的举人,寻常百姓难以入住。
男子先前只觉得这支马车华贵富裕,应当是富贵人家,还未多想,直到发现这支队伍晚上竟住进了驿站,还被招待进较好的房间,方才不安起来。
而听到对方此言,五谷正要跨出门槛的脚定在半空。
他一步退了回来,手持灯笼,疑惑地道“都过去一天了,还没有人跟你说吗”
“什么”
五谷一指那已经陪伴“夫人”离去的冷面青年,道“我们公子,是马上要去前面月县赴任的知县大人萧寻初。”
“”
另一边,谢知秋与萧寻初一同回到卧室。
自从成亲以后,二人一直同室而居,晚上谢知秋睡床,萧寻初睡地板,反正不会有人真的大半夜到人家夫妻房间里自讨没趣,便始终没人发现,二人亦相安无事。
这时,萧寻初正熟练地给自己铺床。
他一边拍拍被子,一边道“那对兄妹,倒是可怜。普通百姓原本就不富裕,居然还遇到劫匪。”
谢知秋本已打算睡下,听到萧寻初的话,又略微一定,道“那个哥哥,应该没说实话。”
“什么”
谢知秋说“他昨天自称自己叫刘壮,妹妹叫刘玉。可是昨天五谷用这个名字叫他的时候,他却三声都没反应过来,直到五谷用手拍他的肩膀,他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这个名字多半是他临时编的,连自己都没有记得很牢。
“还有,他说他与妹妹在山路上遇到山匪,依靠扔下盘缠侥幸逃脱这并非完全说不通,但可能性不大。
“山上匪徒大多男子成群,甚至数月见不到女人。不说其他,单看他妹妹那个长相,若真遇上山贼,只怕比起财物,他妹妹会先出事。
“退一步说,如果真是山贼没有穷追猛打,愿意放走他们,那应当多少讲点道义,可以称一句义匪了。而据他所说,望潮山上的山贼武器精良、武艺高强,足以劫掠富裕的商队。如果真是义匪,又如何会放着富商豪户不去动手,反而为难这穷困的兄妹两个
“是以,我认为他这话真实性不高。”
萧寻初听得惊讶。
他没想到谢知秋明面上一点不显山露水,实则心里已经想了这么多。
他问“既然你觉得他们身份不真,那为何没有当场拆穿,反而还留他们在队里”
谢知秋一顿。
她说“我听他们的口音,像是当地人。”
不只口音。
那“哥哥”张口就能说出前面是刘家村,还知道附近一带有山匪,甚至连山匪是何时从哪里来的、什么行事做派都清楚,若不是山匪派来踩点的细作,应当就是久居附近的本地人。
细作的可能性,谢知秋也考虑过,但很快就排除了。
如果是山贼放来的人,那只让男子倒地装病就好,不必还带个大姑娘。而且那姑娘一身虚病,并非装样。
如此一来,谢知秋更倾向于他们原本是普通的当地人。
而她现在觉得前方的月县风雨莫测,正想从当地人口中了解一些事情。这兄妹两个倒未必是月县的人,但既然他们长居此地,说不定对附近一带熟悉。
另外,本地人安土重迁,理论上来说,不会轻易离开祖先立足之地,而这两个人不仅背井离乡,还小心地隐藏身份,想来是有什么难处。
至于这难处
看那妹妹的长相,倒也不难推断。
方朝人忌讳交浅言深,闭塞的地方又通常排外,若她直接去问当地人事情,对方未必肯说。但如果她对对方有恩,那就不一样了。
而且
正像当初林世仁,是被齐宣正打了一顿以后,才看清齐家的真面目。有时候,遭受过苦难的人,反而能看出更多东西。
谢知秋将自己的想法大致对萧寻初说了说。
末了,她又道“这兄长虽然说谎,但我观他这两日的言行,为人颇为正派,甚至不安于在我们这里免费吃住,主动要求做事。
“既然对方隐匿身份,多半有难言之隐,既然对方不是坏人,恰当地伸出援手,想也是地方官的职责。他们唯有两人,带一带,想来也无碍。”
萧寻初点了点头,附和道“我也觉得这两个人看起来并无恶意。”
言罢,萧寻初又笑。
谢知秋说是职责,但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萧寻初却知她表面冷淡,实则心暖。
那妹妹眼看就要死了,让谢知秋将这么一个人丢在荒郊野岭,她必
定是做不到的。
谢知秋此时已经铺平被褥,正要躺下,眼角余光看见萧寻初在看她,又侧头道“有事”
“没有。”
萧寻初含笑摇头。
说完,他也躺下,替谢知秋熄了灯,二人一块儿歇下。
同一时刻,客房之内,石烈与徐雨娘两人也正在说话。
这兄妹二人得知救下他们的恩人,就是以后月县的知县大人,可谓大吃一惊。
“这下怎么办,他既然是知县,等回到月县,只怕一下就会看到我们的通缉令,还会知道我们打了衙役的事。”
石烈眉头紧蹙,如此言道。
“但眼下我们除了跟着他,没有别的办法。我们不能抛头露面,混在车队里反而安全,还能帮你请到大夫、弄到草药。”
这兄妹二人正是被月县的衙差给害了,本以为逃出狼窟,没想到又入豺口,逃了半个月,反倒一头撞进月县即将上任的新官手里。
雨娘得知那青年竟是知县,亦大吃一惊。
这年头当官的大多四五十岁,谁能想到这样的年轻人,居然会是知县老爷呢
不过雨娘经过起先的不安后,很快沉静下来。
她前思后想,握住石烈的手,说“烈哥哥,我想回月县”
“什么”
雨娘的指尖轻颤,显然是害怕的。
她眼睑轻轻垂下,睫毛如蝉翼打在眸下,道“烈哥哥,你忘了我父亲他还在月县。原先我以为此生可能都见不到父亲了,可是此番竟遇上月县的新知县,说不定是宿命这知县大人愿意救我们,应该是个好人,要是向他求助,他没准会帮我们救父亲。”
想到在月县生死不明的徐老汉,石烈沉默半晌。
如果可以,他又何尝不想救义父呢
但石烈又说“这县令现在愿意救我们,是因为他不知道我们身份,且他新官上任,随手救两个人,还能博个美名。
“日后等他到了月县,发觉月县的情况,还会愿意帮我们吗
“除了胡知县,以前哪一任县令不是主动向那些世家大族投诚的万一他发现焦子豪垂涎于你,反倒主动将你交给对方怎么办”
雨娘一懵,显然有点害怕石烈说的情况。
但她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说道“我不知道。但我愿意赌一次。”
徐雨娘道“那位知县大人,他看我的眼神,和其他男人不一样。”
“不一样”
徐雨娘点点头。
她想起那日雨幕中,对方留在她头脑中的眼神。
凭徐雨娘的相貌,她十三四岁后,就有太多人用令她不舒服的眼神看她,如今,只要对方稍有一点杂念,她就会有异样感。
可是,那位年轻的知县大人,却并未让她有这样的感觉。
那人眼神冷漠,却很清澈。
徐雨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
这让她莫名有种安心感,觉得自己不会受到伤害。
徐雨娘想了想,说“不过,哥哥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们先跟着他回月县,再看看情况。如果这位大人确实值得信任,我们再将实情告知,求他相助”
一夜过去。
南方的确多雨,这段日子,谢知秋深有体会。
今日一早,又是暴雨。
谢知秋由五谷撑伞,正准备登车再往月县的方向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唤道
“大人大人请留步”
谢知秋停下步子,回过头去,只见是个四十来岁、山羊胡的干瘦男人正向她跑来。
这人是驿站的伙计,据说在此地干了有些年头了,谢知秋昨日在此处住宿,递上凭证表明月县知县身份后,这人就盯了她许久,因此谢知秋对他有些印象。
只见那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对她行了一礼,道“萧大人,冒昧了。其实昨日,老朽有一事未来得及告知萧大人。”
“何事”
谢知秋问。
这老伙计低着头,眼神躲闪,道“这个驿站,是月县官员赴月县上任的必经之路,以往所有去月县赴任的县官,老朽都见过。
“萧大人或许已经知道了,月县的上一任知县胡大人,是死在任上的。月县之后也没有新县令上任,故而萧大人到了月县,是无人可与萧大人交接的。”
谢知秋未说话。
那人压低声音,道“但其实,上一任知县胡大人去世前半月,曾专程骑马来驿站拜会老朽,然后交给老朽一个锦囊。胡大人让老朽守在驿站里,如果遇到后续上任的县官,就将这个锦囊交给对方,此后如何行事,还请新任的县官大人自行判断。”
言罢,那老伙计在袖中一摸,果然掏出一个老旧的锦囊来,递给谢知秋。
他道“知县大人自己看便好。请勿出声。”
谢知秋有些疑虑,但还是接过。
她将锦囊打开,从中取出一张泛黄的旧纸,展开来看。
入目的是十分端正的字迹。
能过五关斩六将通过科举的人,大多能写一手好字,而眼前之字,尤是其中翘楚。
若当真能说字如其人,那写下这字的人,多半是个清廉刚正的君子。
纸上内容很少,只有一行字
龙潭虎穴,速离此地。
胡未明绝笔
忽然间,秋日的冷雨打在纸伞上,声音似乎更凄楚了三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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