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三章

    焦家父子结局已定。

    谢知秋扔出令签,判秋后问斩,同时她又判焦家父子坐囚车游街一圈,以纾解民怨。

    百姓们无论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还是单纯地看热闹,等得这一刻,欢呼地拥着载走焦家父子的囚车,看他们出丑去了。

    沿途还有人不停扔烂菜叶子、臭鸡蛋,谩骂之声不绝于耳。

    当百姓们离开县衙时,谢知秋却垂下眼睫,独自往县衙后面走去。

    秋风清凉,待人群的喧嚷逐渐远去,空气清净。

    谢知秋从县衙地窖里取出一坛酒,然后,她走到那棵埋了证物的桂花树下。

    之前谢知秋派人搜索衙门时就发现了,衙门底下还留有好几坛子酒,应当正是当初胡知县酿造的“折千桂”。

    由于胡知县死后,这酒已成绝唱,在月县价格水涨船高,那些衙役们扣着此物想要找机会打捞一笔,直到今日也没喝光。

    如今,这酒正适合用来祭奠胡知县。

    桂花花期已到末时,秋风中浮着最后几缕残香。

    谢知秋拿出小杯盏,倒了一杯清酒,缓缓洒在桂花树下。

    清冽的酒香,伴随着水流,渗入泥土中。

    从个人感情出发,谢知秋是感激胡知县这个人的。

    虽然素未谋面,但若非胡知县留下一个字条提醒,她或许未必会对月县抱有这么高的警觉,从某种角度上,对方可以说是她的救命恩人。同时,他也用自己的性命,揭开了月县长久阴霾底下的谜底。

    月县人人都说,胡知县是个清廉的“好官”。

    可是,在读了胡知县本人的手记之后,谢知秋能更清晰地知道,在“好官”这样的赞誉之后,一个人的人生实在难以以如此简单的字眼概括。

    倒完一杯折千桂,谢知秋从袖中取出胡知县的手记,又慢慢读起来。

    胡知县留下的文字里,不仅记述了他本人的一生,还有各种证据,甚至还留下了“折千桂”这酒的酿造方法,因此文章颇长。

    不过,若仅关于他本人的部分,其大致内容如下

    吾名胡未明,江南临城人,现为月县知县。

    为追查一宗疑案,吾已步入绝境,前狼后虎,无路可走。

    吾已感自身死期,怕后人不知因果,故留下此书,作为说明,也顺便记下吾本人生平,望对后日官员有所启迪

    我出生于江南临城,父亲为当地酒商,母亲亦为商户之女,经过父母数年经营,家业日益壮大,吃喝不愁。

    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下,我从小就信奉一个道理

    钱乃万物之首,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钱,就能享受舒适的生活,驱使他人,划分贵贱,当人上之人。

    不过,在成长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当商人来钱虽快,但时常受到阻碍。

    当官之人拥有更大的权力,经商时若是不与当官的打好关系,举步维艰。他们说你的店铺你有问题,就可以随意查封,一卡几个月,制造各种困难。而他们自己却可以用各种手段轻易垄断当地的市场,甚至直接将某些东西限制为官售,禁止私人交易,例如盐,好让极高的利润都流进自己的腰包。幼时,我总见父亲对官员点头哈腰,将家中金银偷偷送进县衙,还要对其中的知县感恩戴德。

    我父亲或许甘心于此,我却心有疑虑。既然当官的来钱如此容易,那我们何不也去当官只要有了官职,想必经商也会更为顺利,岂不是想要多少钱,就可以有多少钱。

    我这个人,一向有些小聪明,非但从小就擅长酿酒和数算,读起书来也不错。

    不过,这点聪明似乎尚不能应付科举。

    我虽顺利获得举人之功名,但进士屡考不中,后来索性花钱疏通关系买了个官,来月县做个知县。

    这月县虽穷虽小,但只是为了赚钱,于我而言,已经足够施展。

    到当地后,我首先便拜访了当地的地头蛇。这些人了解本地的情况,手里又掌握了大片土地,我作为县官,不能在明面上直接经营当地的生意,需要有中间门人,而这些人有底气有资源,是很好的合作对象。

    在此地,势力最大的就是焦家。

    他们的生意范围涉猎甚广,对我主动提出的合作,他们表现得很感兴趣,聊得非常愉快。

    我还是打算经营我最为熟悉的酿酒生意,为此,我已经准备好一种酒,给它起了“折千桂”这个颇风雅的名字,虽然其中却有些特殊的酿造技巧,但实际上桂花和稻米都是极为廉价的材料,利用高昂售价和低廉成本的价格差,就可以赚取高昂的利润。

    当然,顾客并不都傻,单纯的桂花米酒是卖不出那么高的价格的,我除了打算利用知县的职权暗中进行垄断以外,还打算为它制造噱头。

    为此,我准备利用自己的身份,先塑一个清官的形象,传扬出名声,再将折千桂与我本人相关联。我只说是自己以个人爱好酿造的美酒,明面上不参与经营,但已经足以凭此打造出一代名酒。

    正因如此,我断案公正,偏向百姓,还时常会在街上闲逛,如果遇到不平事,就会出手相助,但并非真心相助,不过是为了刻意在众人面前彰显人品,留下事迹。

    渐渐地,我的名声果然鹤起,附近一带的百姓都开始称颂我是难得的好官,我所到之处,总有人真心相迎。

    这时,逐渐有些事开始超出我的掌控。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些百姓明明从未真正与我相处过,但只要知道我的身份,就会对我笑,就会轻易信任我,就会对我表示好意。

    以前我在自己的家乡,好像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那时我是商人的儿子,出手阔绰,衣食不缺,可身边都是酒肉朋友,也常听他人议论我家“奸商”“势利”“狡猾”之类。这些话我从小听到大,早已习以为常,通常只一笑了之,只当人与人之间门本就该互相算计,也取笑这帮穷鬼没本事又扣扣索索。

    不曾有人,将我当作过一个好人。

    我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但人人都恨我的时候,我对从他们身上算计金钱一事毫无愧疚,而如今人人都爱戴我,本该是动手最好的机会,我却迟迟不愿出动,折千桂垄断的计划也一推再推。

    我感到自己身上逐渐有一种像是责任感的东西,仿佛我身为此地的地方官,本应有更多可以做到的事。

    焦家的水比我想象中更深。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没想到焦家的人已经遍布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我以为差役受朝廷衙门的雇佣,为了生计,会听衙门的差遣。

    但实则月县土地皆被大族侵占,大族又雇有护院打手,每年到收税之时,无人敢去世家大族收钱,极难获取税赋,以至于县衙财政亏空,难以承担太大的开销,而差役们俸禄微薄,逐渐消极怠工。

    且一个知县在当地任职不过年,焦家之流却是世代盘踞此地。县衙衙差皆是当地人,大多不会在知县离任时跟着走,如果太听知县的话,得罪了世家大族,知县可以离任就走,这些衙差却要留在当地承担后果。

    久而久之,衙差反倒要与这些大族打好关系。

    而这些世家大族的野心亦不止于此,他们看重衙差有执行公务之能,对他们以金钱收买,方便自己在当地做事。

    衙差发现自己帮世家大族做事,能得到的酬劳,反而更胜于县衙的薪酬,自然更愿意忠心于大族。于是,在此地,世家大族对差役的驱使能力,居然远胜于官员。

    早在前两任知县的时候,这些县丞差役之流,就皆成了焦家的爪牙。

    现在非但消息向上递不出去,还被焦家发现了我的意图。

    以他们的狠辣,恐怕不会轻易放我离开。

    我用最后的时光做了些准备,但愿能帮到后来者。同时,我写下此篇自述之文,留下焦家的证物,祈愿未来某一天,能让真相重见天日,使得善恶昭彰。

    我一生追逐金银,享尽荣华富贵,唯有生命最后几年还算做了几件好事。只可惜好人难当,改变原来的作风,反而给自己招来祸端。

    不过,人度过此生的价值,或许不在于享受过多少东西,而在于经历。

    这短短几年,我经历了过去从未经历过的事,体验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刺激,结得了以前从未有过的诚挚情谊,受过许多人的真心帮助,亦帮助了许多人。

    如果我仍按照过往的作风行事,可能可以多活几年,但未必不会像焦家那样,表面风光,实则人人憎恶,早已泥足深陷而不自知。

    而如今,当我迎着清风明月,坐在桂花树下喝酒时,已明白活得畅快,不必香车宝马、腰缠万贯,只需一句问心无愧。

    是以,若此书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若有后继之人为吾昭雪,在上书奏明之时,请代吾向圣上禀明结局

    臣,不悔。</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