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章

    知满还是未定亲的姑娘,掌柜大概是顾忌谢知秋现在看起来是外人,所以没有明说安继荣和知满以前差点结亲的事。

    不过,光听掌柜这轻描淡写的语气,谢知秋已判断得出安继荣如今想必不成大器,对知满构不成什么麻烦,也就安心大半。

    谢知秋不言,略点了点头,就紧随萧寻初上了楼。

    这铺面楼下是店面,楼上则是仓库及工作间,除了大量未陈列在店里的布匹库存,还有一些针线纺车之类的杂物,大概是意外时用来做处理的。

    知满好像雇佣了不少女子在布铺工作,仓库里有不少绣娘模样的女子在忙忙碌碌。

    而走到二楼尽头,就是一间小工作间。

    小间的门扉敞开,谢知秋刚走到门前,就看到里面坐着一人。

    此刻正值黄昏,夕阳的暖光斜斜洒入窗扉,落在室中女子身上。

    她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淡霞色的俏皮裙衫,蓬蓬长发用一枝随手折来的带花桃枝挽起,显得随意而俏丽。

    她盘腿坐在一架纺车前,手持一堆木质工具,咔嚓咔嚓熟练地把弄着什么。

    谢知秋之前听萧寻初说过,萧寻初在谢家期间,随手教了知满墨家术,不过谢知秋如今的身份不好进谢家内院,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这个场景。

    看妹妹像控制自己的手脚一般灵活地使用那些与萧寻初相似的工具,谢知秋不免有一瞬的稀奇。

    她淡淡一笑,唤道“满儿。”

    知满闻声抬头。

    在看到门口二人的瞬间,她圆圆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知满毫不犹豫地将手里工具一扔,迫不及待地冲过来,一头冲进谢知秋怀里

    “姐姐”

    据知满所言,这两年,她的布铺在梁城不,哪怕是放眼方国,可能都是一枝独秀。

    当初她本是为了应付祖母的唠叨,才随手将三锭脚踏纺车改为六锭,可是谢老爷看见这种纺车后,断定这东西在商业上有可为之处,试验性质地给知满买了两间布铺,让她经营。

    六锭纺车纺织的效率是旧纺车的两倍不止,这意味着知满的工坊,只需要其他纺织者的一半人力成本和一半时间成本,就可以生产出和他们相等数量的布匹,甚至质量还要来得更好。

    成本的降低,给了知满更大的让利空间。

    知满铺子里的布,几乎只有其他布行一半的价格。

    她第一天开张的时候,简直将梁城的其他布商都惊呆了

    当时他们料定谢家布铺这种价格不可能长久持续,只是无知姑娘的莽撞之举,自作聪明想用低廉的价格打开销路,殊不知这种策略只会引来贪小便宜的低质顾客,只要一旦涨价,现在的表面风光就会像烟雾一样消失溃散,非但不会有回头客,还要惹来顾客的不满。

    不少人断定,谢家布行不到三个月,就会因为这种亏本策略而倒闭。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哪怕是知满现在的定价,利润仍然远远超过传统布铺。

    这不但不是一时之策,知满甚至还有在逢年过节打折的余地。

    梁城虽是国都,但是最多的人口仍是没那么富裕的老百姓,有这样物美价廉的选择,他们自然不会再去买贵一倍的布。

    此后,谢家布行以外的布铺都受到巨大冲击,在半年内纷纷倒闭。

    知满借机收购,适当扩张,短短一年,就后来者居上,成了梁城最大最有名的布行。

    后来,她又在离梁城近的其他城中同样行事,效果也大差不差,但谢家布行的势头无疑更大了。

    由于价格实在便宜,甚至开始有人倒谢家布行的廉价布倒别处去卖,哪怕加价三成,仍有优势。

    事情居然如此顺利,就连知满本人都吓了一跳,她毕竟才十五岁,没想到随便一做,竟会有这般成绩。

    “这两年,许多有名的老布行都因为我的关系倒闭了。其中受冲击最大的,就是安家的布行。”

    知满说道。

    “由于安家欠下的巨债,安家布行本来就是在靠布券吊命,因为布券提布速度慢,质量又有所下降,时间长了自然会引起不满,安家布行的顾客原本就在快速流失。现在再加上我卖出去的布有很大的价格优势,他们瞬间就撑不下去了。”

    “安继荣现在连表面风光都难以维持,要是再无力回天,恐怕会背上巨大的债务,跌落谷底,一辈子都难以翻身。”

    “我们的布行开张了这么长时间,工坊的消息渐渐传出去了,其他人逐渐知道我们之所以能价格如此低廉,是因为使用改进过的纺车。”

    “所以经常有人来打听此事,安继荣也是因为这个,才会隔三差五过来。他甚至跪下来求过我,扯我们当年好歹算是有些缘分,愿意做任何事道歉,只希望我将纺车卖给他。”

    说到这里,知满的语气未免有些复杂。

    她想起自己当年还小,曾经天真地真心向往过嫁给安继荣,幻想两人婚后、她作为贤妻良母的幸福生活。

    换作那个时候,打死她她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成为压垮安家这个庞然大物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朝一日,那个高高在上地将她当作金山银山哄骗、轻蔑说她是“没用的女人”的安继荣,居然会绝望地对她下跪,求她高抬贵手,放安家一条生路。

    然而知满,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将安家逼到这个地步,只当布行是钻研墨家术之余的消遣。

    谢家布行能够获得如今的成功,对知满来说无疑是好事,可是她说起这些的表情,却没有那么开心。

    “姐姐我会不会做错了”

    知满犹豫地道。

    她正了下发间的桃枝,眼底流出淡淡的悲悯。

    “我不是在同情安家。但是除了安家之外,因为我倒下的布行,实在太多了。”

    “好多老板织了一辈子布,卖了一辈子布,如今失去铺子,他们根本不知道再靠什么谋生。”

    “甚至有些人连老家的田地都卖了,全部家当都放进布行里,一旦铺子没了,就会一贫如洗,无家可归。”

    “还有其他工坊里的织工,不少人本已经是操作旧式纺车的熟手,在本来的工坊里,她们是有经验有地位的老人。可是我雇她们来我的工坊工作以后,因为学习新式纺车的速度不如年轻织工快,她们反而地位低于年轻人。”

    “我与这些人无冤无仇,并不想害他们失去本来的生活,可实际上,就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导致许多人朝不保夕、家破人亡。”

    谢知秋看得出知满眼底的迷茫。

    她略微凝神,抬起手,摸了摸知满的头。

    知满下意识地蹭了下姐姐的手,可能是因为好久没有被姐姐摸脑袋了,她有一点怀念。

    得到这一点安抚,也让知满有勇气继续往下说。

    她道“其实我一开始买那些濒临倒闭的铺面,并不是想扩张,只是觉得他们倒闭一定程度上是我的责任,所以想尽量减少因此失去工作的人。

    “虽然绝大多数织工我能留都留下来了,老板如果愿意留的话,我也尽可能给他们找合适的位置。

    “但是人这么多,难免还是有照顾不到的人。而且,里面也有很多人恨我,说宁愿饿死也不会为我工作,去年,还有过一次晚上有人闯进我的工坊,砸了十多台新式纺车。”

    知满望向谢知秋,问“姐姐,会不会打从一开始,我还是不要为了偷懒就将六锭纺车做出来比较好要是我没有做出新纺车的话,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这么多人也不至于因为我而变得落魄。”

    谢知秋凝视知满,从知满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对这件事稍有自责。

    知满不是完全不高兴自己的布行生意能做到这么大,这让她对自己技术和经营能力的信心都更大了。

    但是,她不想害人,她一开始真的只是想省点时间而已,如今的局面,是知满意想不到的。

    谢知秋神情平静,但她的手却温柔地,为妹妹顺了顺长发。

    “凡事都有两面性,做出的任何一个抉择,都可能会出现难以预料的结果。”

    谢知秋道。

    “但是,我不认为你将六锭新纺车用于商业上是错的。”

    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但不知为何,知满觉得自己光是听姐姐说话,就没由来得安心。

    谢知秋道“任何行业都必然会有发展。早晚有一天,世上会出现更高效的纺车,即使第一个做出来的人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指望这个东西消失,甚至指望世道永远不发生变化,只是一种掩耳盗铃。”

    说到这里,谢知秋停顿了一下。

    “其实在我看来,第一个做出纺车的是你,无疑是好事。不单是对谢家,就算对整个方国的人,也是如此。”

    她说。

    “你是一个好人,哪怕对与你一同竞争的人,仍然心怀诚意和同情,希望尽可能安顿好他们的生活。”

    “如果换作是一个坏人,在同等的情况下,只会对这些对手更狠。而如今这些布行的人,或许会过得更加痛苦。”

    “再想得远一些,如果拥有这般技术的人甚至不是我们自己人,而是来自虎视眈眈的敌国,那么会造成的后果,绝不单单是倒闭几家老布行可以形容的。”

    “他们能在更短的时间里生产出更多东西,会有更大的贸易优势,整个国家都会变得更富有。那些多出来的财富,会化作比我们更庞大的军队、更强大的武器,造成更大的威胁。这种情况下最坏的结果只怕难以想象。”

    “而现在,至少更先一步的是我们。而且梁城更多的普通人,的确用更少的钱买到了比以前更好的布,生活能够得到改善,不是吗”

    “姐姐”

    知满眼眶一热,忍不住扑到谢知秋怀里。

    真不愧是姐姐,永远知道用什么话能打消她心里的疑虑。

    谢知秋望着怀中的妹妹,微微弯了下嘴唇,轻拍她的背。

    谢知秋与知满聊了许多,大多数时候是知满叽叽喳喳地在说这两年发生的事。

    不过,知满也听说了“萧知县”在月县的事迹,对此很感兴趣。世上只有知满一个知道谢知秋才是“萧知县”,她憋了好久没人聊,终于逮到机会,可以问姐姐本人详情。

    谢知秋简单对她说了些细节,听得知满表情都变了。

    “竟然真的有人会试图杀朝廷命官”

    若是换作旁人,或许会感慨谢知秋经历的刺激,但知满想到自己的姐姐居然涉身如此险境,脸色只剩下苍白。

    她一把扯住姐姐的袖子,道“姐姐,官场是这么凶险的吗那你难道还要”

    谢知秋面色淡淡,她拍拍知满的手,说“欲往天府,必经蜀道。是我自己选的路,不必过于担心。而且我若无大把握,是不会乱来的,毕竟这不只是我的命,还是他的。”

    说着,谢知秋往后看了一眼。

    萧寻初虽说跟着谢知秋来了,但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幌子,也知道谢知秋姐妹许久未见,应该对彼此甚为怀念,于是识趣地将有限的时间留她们交流,没有插话。

    此刻,萧寻初正饶有兴致地看知满改进过的纺车。他这两年从知满的信中已经知道了她改进纺车的构思,但还是第一次见实物。

    听到谢知秋提到他,他抬起头来,对知满安抚地眨了眨眼。

    知满听到这句话,果然安心不少。

    她知道姐姐胆大,但也知道姐姐绝不会拿着别人的命乱来。

    知满的脚尖在地面上踢了踢,轻轻道“原来就算有了男子的身份,想要当官还是这么难。”

    说着,她狐疑地看向萧寻初,说“师父,是不是你的身份问题太多了,才害我姐姐举步维艰。”

    萧寻初“”

    萧寻初“这”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

    其实他还真不好说,萧斩石之子这个身份,确实比普通人敏感一点。

    有时候他也会想,谢知秋屡次受到打压,除了得罪齐相之外,会不会也有他父亲简直是主战派标志性人物的原因。

    但谢知秋却适时为萧寻初说话了,她道“萧寻初的身份并无不妥。凡事有利有弊,同样的东西,用不好是麻烦,但用好就是优势。

    “他作为萧斩石之子,无论是我向山上的友军求援时,还是传播名望之时,都有不少助益。

    “这世上多的是寒门子,若是真的是无依无靠之人,那我现在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这、这样啊”

    知满垂下眼睫。

    其实她也不是故意想责怪师父,只是很担心姐姐。

    但姐姐向来坚定。

    知满很清楚,如果姐姐自己已经做了决定,哪怕前途再凶险可怕,姐姐也不会退缩。

    她作为妹妹,只能尽可能祈愿姐姐的平安。

    良久,知满轻轻叹了口气。

    她说“若不是姐姐的路这般曲折,光看秦皓哥哥他这两年节节高升,我还以为当官很简单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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